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在一首詩里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回憶我的中學時代,充滿了生活與升學帶來的許多壓力和艱辛。但是,出現在我生命里的師長、朋友,卻用自己的關愛,教會了我如何詩意地面對生活。
有一個場景,經常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寂靜的夏夜,父親穿著厚實的下水褲,背著沉重的打魚電瓶,行走在我家門前的舉水河的清流中。我提著魚簍,打著手電筒,在水邊的沙灘上一路相跟著。水不深,剛過膝蓋;也不急,不緊不慢地流淌著。父親雙手緊握帶著低壓電和漁網的竹竿,不斷地伸向水中,又不斷地把電暈的小魚撈起來,丟進我拎著的魚簍里。魚并不多,大多是小刁子魚,白白嫩嫩,現在想來,那些魚用姜蔥好生煎燜,當是純天然無污染的口感很好的下酒菜。可是那時這些魚卻不能吃,要在大清早拿到集市去賣掉,換我和弟弟妹妹學習生活的費用。那時農村是真的窮,東西賣不出好價錢,要買的東西卻很貴,要交給國家的各種稅費很高,家里要供我們兄妹三人讀書,僅靠一點貧瘠的土地,相當地艱難。
那時我在讀初中,那晚打魚是在我再三要求下,父親才答應帶我一起去的。平常他都是把電瓶箱子背在身后,把魚簍子掛在胸前。在土地上勞累了一天,吃過晚飯歇息一會兒就出發,在悠長的舉水河里忽上忽下,忙到天快亮了才回家,把魚清理好了就趕忙送到城里去賣。那晚天氣悶熱,收獲不多,我跟在旁邊顯得悠閑而愉快。蟲草低鳴,流水輕輕,伴隨著電瓶偶爾通電的嗡嗡聲,更顯出夜的寂靜。父親忙活了半天,也沒有電到幾條魚,身上的汗卻不停地淌下。他終于停了下來,走上岸,卸下沉重的電瓶箱子,脫下厚實的下水褲,拿出香煙點上,坐在沙灘上,喘著粗氣說:“歇會兒吧,太熱了。”我看到汗水從他額頭淌下,也打濕了他整個后背。父親脫下衣服,掛在竹竿上,很舒服地抽著煙。
水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螢火蟲發出幽幽的微光,天空中一些星星堅定地閃亮,父親悠閑地吸著煙,慢慢跟我講起閑話。沒有問我學習的情況,考試的名次,也沒有給我講生活的艱辛,讀書的不易。放下沉重負擔的父親,跟我講起這條舉水河的流向,講起遠處白鴨山的傳說,講起下游月亮巖的典故,又講起大集體時他和幾個人開著手扶拖拉機到武漢去賣紅薯,結果回來時下雨翻車了,一個和他關系非常好的大伯撞到一個月子大娘的墳上,回家后不久就病逝了。
一切似乎都很遙遠,充滿神秘的色彩,一切卻又似乎近在眼前,充實著我們的生活。許多年過去了,我對那晚的場景仍然記憶猶新。我一直就知道,父親和母親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大梁。不曉得要經歷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才能攢夠我們上學所需要的錢。而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陪父親打魚,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生活的艱辛,更是父親面對沉重的生活負擔時,一種詩意的心態。對生活沒有抱怨,對子女沒有說教,沉重的負擔下也能去享受生活的愜意與美好。
那個晚上之后,我更能理解父親以前的一些做法。比如,即使是吃一碗面條,也要端坐在桌前,慢慢地品嘗,甚至來一杯自以為味道很好的白酒;比如,在挑大糞的空閑,也可以坐著看一段時間的雜志;比如,在很忙的收割時節,也可以偷空給大家講一個《故事會》里看來的笑話。這是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農民,對待生活的詩意態度,也是能讓人在艱苦歲月里高昂起頭產生不斷前行的力量。
父親掙的錢不多,卻堅持買《故事會》看,也經常給錢讓我去買課外書。印象中我拿到一筆零花錢后,興奮地跑到新華書店去買自己喜歡的書。那時候消息閉塞,也沒有讀過多少書,卻毫無理由地買了一本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集。那是我自己買的第一本書,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我讀著汪曾祺先生的散文,被他的文字吸引了,被他的思想吸引了,被他的氣質吸引了。先生對生活愜意的享受,近似達觀的隨遇而安,讓我感受到了他的純真、善良,對生活的熱愛,對家人和朋友的摯愛,這種士大夫式的生活態度,總是讓我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而在父親身上,我又看到了汪曾祺先生的氣質。
直到今天,我仍然是那么狂熱地喜歡著汪曾祺。課堂上,跟我的學生講起汪曾祺總是特別有神;在飯桌上,跟朋友們聊起汪曾祺總能滔滔不絕,以至有朋友在逛書市時看到汪曾祺的新版書也會幫我買一本,家里的書柜里有幾層都是汪曾祺各種版本的文集。
沉下心來想想,在今天喧囂的教育天地里,各種升學壓力、考核指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卻一直在堅守著語文課堂的從容,努力引導孩子們去關注生活的美好,淡定地欣賞語言的魅力。這份安定與閑適,想來也受了汪曾祺先生的影響。當然,還有父親在我自小時的耳濡目染。
有一個本子,我一直保留到現在,那是我讀高一時,在學校文學社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后,父親送給我的紀念品。那時我剛進入高中,聽說有幾個人要創辦文學社,并且要選拔社員,于是寫了一首詩讓班里的宣傳委員交了上去。不久我就被通知選上了,和一些年輕、有著同樣愛好的人聚集在教學樓中間的一個小房子里,開會,聽講座,選稿子。不出一個月,麻城一中旭日文學社文學刊物《旭日》創刊號正式出版了,我記得很清楚,創刊詞《龜峰山麓旭日升》是我寫的,斟酌了很多天,融匯了當時一起商定的許多欄目名稱。文章寫出來,小伙伴們都覺得好,就放在首頁,作為發刊詞了,那時候年輕,沒有要找領導或大家來寫發刊詞的意識。創刊號還編入了我最初投的那首小詩《父親》,現在讀來,感覺文筆幼稚得很,也少有意境,但當時確實是父親的形象沖擊了我的情感閘門太久,才嘗試著用筆書寫下來的,感情應該是炙熱滾燙的。
當時我把《旭日》創刊號帶回家給父親看,他沒有大肆地表揚或夸張地贊嘆,只是捧著書不斷地翻來翻去。約摸一個小時過去了,父親像做出了個什么決定似的,放下刊物,推車出門,再回來時,拿出了一個精美的軟面抄本子,找出鋼筆在扉頁上寫了兩句話。十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些字的模樣,更記得字的內容:“用文學滋養心靈,用勤奮書寫人生——馮偉《旭日》創刊留念。”父親的字并不漂亮,但我從這些字里讀出了父親對我的鼓勵和欣賞。拿著這個本子,我在文學社里認真地做著各種講座的筆記,也在閱讀時摘錄了許多的優美詞句。高一時的文學社團活動,激勵我讀了更多的小說、散文,寫了許多的日記、詩歌,后來慢慢嘗試著創作散文、小說。我們的文學社實行匿名審稿,我把自己創作的一些小說、散文夾在文稿中,幾乎每次都能通過幾關的審稿而被錄用。因為用稿多了,怕被別人議論,后來我干脆用“余星”這個筆名來發表作品。這個筆名,一直沿用到我讀大學時在公開的刊物上發表作品,甚至工作后,發表一點文學類的小創作,我也喜歡用這個筆名。
讀小說,搞創作,談文學,似乎是我高一時最樂于做的事情。那時候學習基礎好,似乎不用費太大的勁來搞學習,成績也不會掉下來,高考好像還是遙遠的事情,和小伙伴們一起沉浸在文學的世界里,有著許多美好的記憶。我是旭日文學社的創始成員之一,我們在一起辦刊物,組織作文比賽,舉辦辯論賽,到各個班去做宣傳,征稿,討論文章,大家都風風火火地忙碌著,辦公室里經常出現我們爭辯的聲音,或者朗讀某篇佳作的聲音,校廣播臺也經常播送我們文學社的文稿或活動報道,感覺高一高二很多班級都洋溢著文學的氣息。后來終于有人忍不住了,又搗鼓著一批人創辦了一個報社,取名“晨曦”。當時晨曦報社也到處招兵買馬,積極籌辦報紙,馬不停蹄地舉辦各種活動。一報一刊在麻城一中的校園里格外惹眼,得到了許多同學的支持和關注。很多年以后,我在外面偶遇高中校友,大家談論起來,似乎都能從《旭日》和《晨曦》中找到許多共同的回憶。
的確,那時候的文學活動搞得轟轟烈烈,很多活動的策劃、文案都跟我有關,我的高一生活漂浮在自己編織的文學城堡的泡沫里。高二后我進入了文科班,遇到了對我影響深遠的班主任胡宗龍老師,他把我從泡沫里拉了出來,讓我開始了腳踏實地的前行。胡老師現在是湖北省特級教師,湖北省名師,頭銜很多,實力很強。做我們班主任時,我們并不了解這些,只是覺得這是一位很受人歡迎和敬重的老師,但對于我而言,這種敬重有著更深遠的意義。
那時家里依然負擔很重,而在麻城一中讀書時自己不能再從家里帶咸菜吃,必須花錢在學校食堂打菜買飯。這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對于要供三個子女讀書的農村家庭來說,是沉重的負擔。有一次母親到學校來給食堂送米換飯票,遇到了胡老師的愛人,發現她竟和我是一個村子的。母親一番訴苦,師母和胡老師竟答應讓我就在他們家吃飯。高中兩年,我自此開始了與班主任一起吃飯的時光。這雖免除了家人每周愁錢買飯票的負擔,卻給師母的生活增添了許多的麻煩。現在想來,一日三餐,半大小伙的飯量當是不小,難為了師母日復一日的操勞。胡老師每天和我一同吃飯,卻從不提要如何刻苦學習、怎樣懂得感恩的話,而是經常聊一些時事話題,講一些我從教科書上看不到的內容,似乎在與朋友交流,談天,讓人輕松,也給人帶來許多的啟迪。兩年的飯桌時光,給我貧乏的內心注入了太多的陽光!
隨著年歲漸長,我慢慢地體悟出,老師對學生的愛就是這樣,不需要轟轟烈烈的張揚,卻有潤物無聲的輕柔。胡老師是政治老師,做班主任充滿了管理的智慧,有時又有詩人般的浪漫。高二的春天,當我們還沉浸在月考的壓力中時,他卻說:“武大的櫻花開得正好,要不我們去看看?”我是班長,當然要組織大家做好分組等準備工作。春游在大家興奮的期待中即將拉開帷幕,我和另一名同樣家里貧困的同學悄悄跟胡老師說,春游我們就不去了,以后考上大學再去武大看櫻花。哪知他一下就看穿了我們的擔心,立即阻止我們說,集體活動大家都要參加,我們兩個的費用,他來出。我已經不記得,那次春游每個人應該出多少錢,但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筆讓我作難的費用,最后卻被老師悄悄墊付了。
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一次武大的櫻花。沒有如今這么多擁擠的人流,我們一個班級的同學,穿著最簡單的衣服,用陌生的眼神打量著湖北最好的大學。胡老師還請來了他的一位老師,武漢大學非常著名的法學教授,給我們講解武大的情況,帶我們參觀一些重要的場館。武大的校園留下了我們的足跡,美麗的櫻花樹下留下了我們生澀的青春面龐,而武漢大學,也在我們許多人的心中生根,萌芽。高考后,我們這個班有十幾名同學本科,或者碩士、博士階段在這所著名的學府就讀,我想,這與那次簡單甚至寒磣的春游有著重要的關聯。在那么緊張的學習歲月里,在普遍貧窮的現實面前,胡老師卻帶著我們去感受大學的氣息,為閉塞的我們點亮了遠方的一盞燈。
“走出去”讓我們感受到了未來的美好,而“坐下來”是胡老師對我們學習的基本要求。他的課總是能讓我們坐得住,因為在枯燥的政治原理之外,胡老師的課總是充滿了鮮活的社會實例,再加上他獨到的點評,適時組織的課堂辯論,總能讓課堂閃現智慧的光芒,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很多同學在他的政治課上侃侃而談,談起來滔滔不絕,讓我這個說話較慢的人總是羨慕不已。當年的那些活躍分子,大多選擇了法學專業,如今在法庭或律師事務所繼續發揮著自己的特長。
而我能走上教師崗位,在語文教學和班主任工作中如魚得水,得心應手,與當年我做班長時胡老師給我提供的開放的鍛煉平臺密不可分。胡老師引導我每周上臺做班務總結,任由我在臺上扯東拉西地隨意發揮,說得多了,表達的能力也提升了。有一次學校搞班會課展示,胡老師完全交給我們班干部來策劃、主持和總結,記得我當時做的最后總結,獲得了許多老師的好評。
現在想來,在那么沉重的升學壓力之下,我們還能享受著如此開放的氛圍去學習和生活,真是一種幸福。我們這個文科班,一直到高三還在堅持每晚收看半個小時的《新聞聯播》,歷史老師可以拋開教科書跟我們大談一些現實的悲劇,數學老師在講圓時跟我們聊起了足球的遠射弧線,語文老師在講課時跟我們聊了許多試卷以外的知識,甚至默許我們在課堂上偷偷地看各種小說……這段歲月里有排名起伏帶來的擔憂,有反復做題帶來的煩躁,但在我的記憶深處,更多的卻是大家讀文學作品的快樂,看新聞的投入,踢球的激情,辯論的熱烈。這些如黑暗中的光亮,讓我們詩意地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歲月,我們那個文科班,在高考中創造了麻城一中文科的最好成績。而我,也達到了自己最理想的分數,如愿進入了名牌師范高校。
有愛,詩意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