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作為陳貽焮的弟子,北京大學教授錢志熙永遠記得先生的落寞與灑脫。
他曾與先生在北大校園散步,陳先生說起剛才在路上碰到中文系的一位老師,問自己要不要到國外去講學一段時間,“好賺點養老的湯水費”,陳先生說他很感謝那位老師的好意,可人老了,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待在這校園里。錢志熙靜靜地聽他說這些話,覺得帶著幾分落寞。
說話之際,兩人已登上操場看臺。這天刮著一點風,微微揚起沙塵,操場上沒什么人,遠處跑道邊一排高大的白楊樹簌簌作響。陳貽焮的情緒像是突然被激發起來,開始用他的湖南腔高聲朗誦李白的詩:“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錢志熙直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當時先生的神情是何等豪邁與瀟灑。他以為先生吟詩后還會感嘆幾句,誰知先生吟完,倏地站起身來,只大聲地說了一個字:“走!”
錢志熙說,先生豁達而灑脫,絲毫不像一般書生那么拘謹。
找學生有事,陳貽焮一般不上樓,而是習慣在樓下高聲喊他們的名字。“他這種落落大方的氣派,我們是學不來的。你要讓我去樓下喊學生的名字,我就喊不出來。”錢志熙笑著告訴記者。
稱陳貽焮為“大師兄”的北大教授謝冕也回憶起這樣的情形:這位大師兄總是騎著自行車來找他,一般也不進屋,只在院子外面喊他的名字,每當這時,他就知道必定是大師兄又作了一首自己滿意的詩,或是寫了一幅自己得意的字,要來和他分享這份喜悅。
有時大師兄會進屋,兩人一道喝茶品詩賞字,直到燈火闌珊;也有時他并不進屋,留下要謝冕看的東西,就匆匆騎車走了。謝冕說,大師兄的行止常使他想起《世說新語》中的“王子猷居山陰”,頗有“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神韻。
陳貽焮喜好吟詩,且是以湖南鄉音按古調吟誦,這在北大中文系是有名的,不少學子甚至將親耳聆聽陳先生吟詩視為入中文系的一大幸事。
陳貽焮的名片上,只印“北京大學教授”一個本職,其他頭銜通通省略,卻印了籍貫,“湖南新寧人”。在錢志熙看來,先生是頗有古風的,講究籍貫自然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教授,該是何種風采呢?當年錢志熙到北大考陳先生的博士生,在他原本的想象中,先生該是很瀟灑的,顧盼生姿的那樣一種名教授的風度,有些才子氣。見面后,他發現先生的風采不全是他想象的那一種,高大、淳樸如父老的印象,甚至出于他意想之外。
錢志熙記得,多少次先生送登門拜訪的他出來,一直送過半個未名湖,在博雅塔下才揮手告別。先生一邊與他說話,一邊跟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認識的人真多,老幼中青都有,招呼也打得極其熱情,完全是鄉村的老人在他的村落中行走的那種光景,讓人覺得極其有人情味”。
“文革”中北大教師下放江西“五七”干校。一個雨天,教改小分隊的師生幾十人,乘汽車從圍湖造田的農場到南昌去教學實習,明知堤上非常危險,卻誰也不敢冒“活命哲學”的罪名,建議把隊伍帶回去。結果一輛汽車翻到了大堤下。車子掀起來時,發現有一位老師和一位同學遇難。
親歷其事的教師后來回憶,陳貽焮本人也是被扣在車底下的,當他爬出來時,看見同伴遇難的景象,面對著茫茫鄱陽湖,放聲痛哭起來。“沒有顧忌,沒有節制,那情景,真像是一個失去親人的孩子。他哭得那么動情,那么真摯,那么富于感染力,直到如今,那哭聲猶縈繞耳際。”
到了晚年,陳貽焮的詩詞集出版,囑其弟子葛曉音作序。葛曉音沒有直接評論先生的創作藝術,而是把自己所了解的先生的人品和性情作為序文的重點,她認為自己是懂得先生心事的。當她把序文念給陳貽焮聽時,讓她難忘的是,先生竟像孩子一樣哭出聲來。葛曉音于是明白了,“先生心里的積郁,其實很深”。
你該知道的
陳貽焮(1924~2000),字一新,湖南新寧人。1953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工作,曾任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任《文學遺產》編委、《文學評論》編委、《中華詩詞》顧問等。
陳貽焮先生是一位在海內外具有廣泛影響的著名文學史家,他長期從事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史的研究和教學工作,在這個領域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他的相關研究著作主要有《王維詩選》《唐詩論叢》《孟浩然詩選》《杜甫評傳》《論詩雜著》,尤其是《杜甫評傳》,按照古典文學家傅璇綜先生的說法,就是沖破了宋以來諸多杜詩注家的包圍圈,脫去陳言濫調或謬論妄說,獨辟一家之言。另外他參編、主編的著作主要有《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國歷代詩歌選》《中國小說史》《歷代詩歌選》《增訂注釋全唐詩》等。陳先生在古典詩詞創作方面也取得了很高的造詣,是一個詩人型學者,著有《梅棣庵詩詞集》。他一生作詩填詞,筆耕不輟,其作品能將傳統詩詞的藝術風格與個人感情、現實生活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詩詞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更為重要的是,陳先生豁達灑脫,永遠對生活充滿熱情,一生淡泊名利,為人熱誠善良,心性真淳,有“赤子之心”,是當代少有的“性靈派”學者和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