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辯證關系中領悟痛苦的真諦
這是一首哲理詩。從題目“痛苦是基石”即可清楚,此詩是表達對痛苦的認知的。其可貴、成功之處有二:其一,把痛苦放在與歡樂的關系中進行考察,顯得辯證、客觀、合理;其二,把抽象的東西化作具體可感的意象,讓人領略到語言之美和詩歌形式的魅力。
不難看出詩人對痛苦體驗之深,也可以設想詩人是在痛苦甚至極度痛苦的心境下寫作這首詩的。因此,可以說,“痛苦”,是這首詩的核心,也是此詩的立足點。詩人開宗明義:“歡樂是外殼/痛苦才是本質”。接下來,詩人便以詩的意象化方式,把痛苦具體化,而且處處不離歡樂地談論痛苦,因為詩人深知,沒有歡樂也就沒有痛苦,痛苦是相對于歡樂而言的,它存在于一種關系之中。就現實處境看,詩人可能只感覺到痛苦。但是,你這里沒有歡樂,歡樂可能在別人那里;你現在沒有歡樂,不等于你過去沒有歡樂,也不等于你將來沒有歡樂。即使現實體驗到的是痛苦,也要有對于歡樂的渴望。這樣才會有慰藉和支撐,也才能把樂觀的信念傳達給他人。
我們具體讀一下文本,看詩人是如何理解和表達這種辯證關系的。“歡樂是水汽云煙/痛苦才是江海洪波”,這是說,歡樂是很少的,也是易逝的,而痛苦卻總是那樣的多。“在痛苦中尋求歡樂/像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拾取遺谷”,這是進一步說明歡樂稀少,不容易獲得。“在痛苦中尋求歡樂/像在積雪覆蓋的峽谷中/采擷花朵”,這又更進一步,說歡樂有時候消逝得無影無蹤,像徹底拋棄了你,簡直是難以獲取。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怎么辦?如何調整心態,才能不致被痛苦壓倒?詩人想到了“打夯人”的形象,決定把“痛苦作為沉重的基石”。這是詩歌里情緒的轉折點(象征命運的轉折),是戰勝痛苦的開始。“夯吧,把痛苦夯入心底/深深地,深深地”,這是詩的節奏,也是生命的節奏、抗爭的節奏。在這樣的節奏的行進中,慢慢地,命運會發生改變,歡樂與痛苦的比例關系也會發生改變。以痛苦作堅實的“基石”,歡樂的“樓閣”就會建立起來。
總之,此詩有哲理之精辟,又兼詩味之飽滿,值得借鑒。
當大雪紛紛揚揚
我才發現
你的深沉執著的熱情
給肅殺的季節以一星綠
給蒼白的大地以生命之火
給蕭瑟的心靈以春的憧憬
在花紅柳綠的時分
我為什么看不見你呢
繽紛的色彩
迷眩了我的眼睛
濃艷的芳馨
熏醉了我的靈魂
是的,我不再羨慕花
不再期望蜂蝶縈繞
既然不是所有的生命
都能始終高舉不褪色的旗幟
我當然敬仰你了
我愿意脫落所有的浮華
成為你家族中的一員
成為一棵普普通通的
冬青
1983年春
有一面旗幟永不褪色。它不是紅旗。它存在于大自然中,但又不是自然界的“花紅柳綠”。它的名字叫冬青,一年四季以自己的青色存在著。它叫冬青,不是因為它到了冬天才是青綠色,而是因為它到了冬天依然是青青的綠色。
在“花紅柳綠”時節,人的眼睛被“繽紛的色彩”迷惑住了,不會去注意冬青樹。大雪紛飛之時,詩人猛然被冬青樹震懾了,發現了這種喬木的可貴:“給肅殺的季節以一星綠/給蒼白的大地以生命之火/給蕭瑟的心靈以春的憧憬”。有了這樣的發現和認識,便開始對大紅大綠、鮮艷奪目的東西看得輕了,開始喜歡樸實無華的本色。像詩的第三節所說的那樣:“我不再羨慕花/不再期望蜂蝶縈繞”。這樣的詩句是有弦外之音的,喻示著不追求一時的風光,不在乎一時的華麗,言外之意是要以自己的本色獲取長久的存在。
詩人被冬青樹所感染,不僅喜好的事物發生了變化,而且對待生活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像詩里說的那樣,“愿意脫落所有的浮華”,向冬青樹學習看齊。
詩人敬仰冬青,因它“始終高舉不褪色的旗幟”。詩的結尾,詩人甚至表示要“成為一棵普普通通的冬青”,感情真摯而飽滿,浪漫而深沉。詩的主題在此也得到進一步的升華,但表達上顯得內在而自然。
多么想追隨你的腳步
天南海北,天上地下
登山看瀑布
下海逐長鯨
走長江,下黃河
攀天姥,踏昆侖
行萬里路,寫萬首詩
這樣的人生
何等激動人心
你是高飛在天的雄鷹
我是什么呢?
我是困守在籠中的鳥
世界在遠離我的地方
不可望,更不可及
我的翅膀已經失去飛翔的功能
只能在你的詩句里神游了
在神游中,傾聽你的歌唱,
追尋你遙遠的腳印……
1971年2月于崇明島
我想我們首先應該注意這首詩寫作的年份:1971年。《致李白》這首詩,不僅是作者的一幅心靈自畫像,也是一代青年的精神肖像。像詩里所寫的“我是困守在籠中的鳥”,“我的翅膀已經失去飛翔的功能”等,這些詩句,不正是當時處于迷惘狀態的一代青年命運的形象揭示嗎?
選擇李白作為傾訴對象,便使這首詩成功了一半。李白,是一件富有說明性的道具,是一個具有召喚功能和啟示價值的符號。提起李白,我們眼前便浮現出一位舉止浪漫、狂放不羈的詩人形象。李白是沖決一切羅網的力量的象征,是自由的化身。《致李白》這首詩的前半部分,即第一節,便表達追慕李白的強烈渴望。開頭兩句,直接喊出了渴望的心聲:“多么想追隨你的腳步/天南海北,天上地下”。接下來是這種渴望的具體化,渴望擁有李白那樣的漫游生活和行為方式:“登山看瀑布/下海逐長鯨/走長江,下黃河/攀天姥,踏昆侖/行萬里路,寫萬首詩”。這里采用短句,且用了一系列動詞,形成特有的明快、有力的節奏。這是詩的節奏,也是詩人心潮澎湃的節奏。詩里選用的一些意象,也都是李白詩中常見的氣魄宏大的意象,頗具表現力。
然而,這一切,只是渴望超越現實的一種姿勢,而并非現實本身。或者說,它是想象中的克服,而并非現實中的完成。如果此詩只有前半部分,充其量只是表現了一點羅曼蒂克的情懷。而當詩的后半部分(第二節)出現后,情況便不同了。此時,詩的前半部分的意義生成了:其對峙于不合理現實的功能得以顯現。
有了前半部分的鋪墊,后半部分一上來,作者便對李白做了一個概括性的比擬,將其比作“高飛在天的雄鷹”,相形之下,“我”卻是一只“籠中鳥”。歷史上的李白與今天的“我”,想象的美好與現實的無奈,形成了巨大反差。“翅膀已經失去飛翔的功能”,象征人的志向長期得不到施展而造成的可怕的功能退化現象,從而以詩的形式對不合理現實進行了有力的控訴和批判。苦悶中,作者向詩仙傾訴:“只能在你的詩句里神游了/在神游中,傾聽你的歌唱/追尋你遙遠的腳印……”作者只能在想象中克服現實的困境,獲得心靈的安慰,這是在當時的現實處境下所能夠擁有的有限的自由和權利了。
作為苦悶歲月中的吟唱,《致李白》為作者心靈留下了一頁真實的記錄。作者曾經說:“那些在飄搖昏暗的油燈下寫的詩行,現在讀,還能帶我進入當時的情境,油燈下身影孤獨,窗外寒風呼嘯,然而心中卻有詩意蕩漾,有夢想之翼拍動。”(《趙麗宏詩選·自序》,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作者的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首詩。
坐在高高的堤岸上,
看江水在腳下卷起拍天雪浪,
聽濤聲雷鳴般在天地間轟響,
一只海鷗在我的視野里盤旋,
仿佛是大江的使者,
把自然的雄渾化成優雅的飛翔……
我的心事被浪花牽動,
濤聲無法淹沒我遙遠的向往。
海鷗啊,我羨慕你那對翅膀,
自由自在,飛向希望抵達的地方。
坐在高高的堤岸上,
我像一尊不動的雕像,
只有你知道我的心,
像長江一樣在奔流,
像海鷗一樣在翱翔,
天空沒有圍墻,
誰能把我年輕的思想阻擋。
1975年夏日于崇明島
由作者標注的寫作時間(1975年)我們可知,這首詩是寫于特殊歷史時期(文革后期)的一首詩。那時作者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感受到作者內心的波瀾,而詩人內心的河水亦映出了那個時代的天空。
此詩寫的是“我”坐于江邊堤岸,望長江流水,江上飛鷗,思緒萬千,意有所托。而它所寄托的“意”是什么呢?詩人在詩里通過恰切的意象告訴我們了,主要是這樣兩點:一是希望,希望能夠像海鷗那樣自由飛翔;二是信念,堅信飛翔的“天空沒有圍墻”,因此也就沒有人能夠“把我年輕的思想阻擋”。
我們看出,這首詩的主題與《致李白》相類似,但二者的傾訴對象明顯不同,其傾訴方式亦有區別。《致李白》選擇了與古人對話的方式,是一個很好的角度。而這首詩選擇與自然物象對話也比較恰當。登山觀海,是人開闊視野、愉悅心情、排遣郁悶的良好方式。詩人走向大江,坐在江邊堤岸上觀望著,“心事被浪花牽動”,思想隨海鷗飛翔。
這樣一首短詩,映出了時代的波光云影,也讓我們從中體察到人的向往與追求。同時,一個青年詩人的藝術感受力和表達力,也通過這首詩顯示出來了。一個有志青年,在生活中是不愿隨波逐流的;一個有個性有想法的青年詩人,在詩歌藝術上也是不愿隨波逐流的。不是說這首詩有多么了不起,但把它放在當時的環境下來看是非常寶貴的。此詩最寶貴的就在于言真情,不做作,一氣貫注,表達非常自如。
橋,那些拱形的石板橋,
一座連著一座,一座連著一座,
在我思念的河流中起伏……
我曾經覺得
它像從天上落下來的月牙,
罩住了清粼粼的碧波。
我曾經覺得
它像從地下冒出來的褡褳,
連接著瑪瑙翡翠般的田疇。
它也是我兒時的高山,
登上橋頂,眺望迷蒙的遠峰,
心兒,便會飛近那遠方的山谷……
它也是我童年的迷宮,
鉆進橋洞,諦聽小河的濤聲,
心兒,便隨著河水流進一個神奇的王國……
如今又看見這拱形的石橋了,
呵,它仿佛變成了駱駝的駝峰,
默默地載著我撲向故鄉的山河……
弗洛伊德曾經論述過童年經驗對于作家的寫作具有至關重要的甚至是無處不在的影響作用。詩人作家的大量作品都會直接以童年經驗作為表現對象,像詩人趙麗宏的這首《石拱橋》便是如此。此詩是詩人對自己童年記憶中那“一座連著一座”的“拱形的石板橋”的詩意再現。是什么觸發了作者的思緒,讓他為石拱橋寫詩?是什么引起了作者的回憶,使他瞬間跌回童年,在故鄉的石拱橋洞中嬉戲?原因在于,作者“如今又看見這拱形的石橋了”。那么,詩人是在哪里又看見了石拱橋?詩里沒有說明。我們既可以把它理解為是在故鄉看見的,也可以把它理解為是在故鄉以外的其他地方看見的。根據結尾兩行的描繪,把它理解為在故鄉以外的其他地方看見石拱橋顯得更恰當一些。當然,如果把它理解為在圖片、展覽中看見的,也并非完全不可。
在具體表達上,這首詩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點:一是運用了反復和對應、并置手法,如第二節和第三節兩兩并置,第四節和第五節兩相對應;二是采用了時空交錯的筆法,過去與現在交錯,現實與想象疊映。
在對此詩的理解上,還有一點需要說明:如果說,詩的結尾一段告訴我們作者寫作此詩的觸發點在于“如今又看見”了石拱橋,那么,詩的開頭一節或許更重要,它是理解這首詩的關鍵點。詩人在這第一節便告訴我們,故鄉的石拱橋時常在他“思念的河流中起伏”,思念石拱橋是作者思鄉情感的具象化。因此可以說,思鄉,是作者寫作此詩的真正觸發點。思鄉之情一直在詩人身心中蘊藏,隨時可能爆發,現在不過是借助石拱橋得到合理的釋放和恰當的表達而已。
以上均選自楊志學著《誰能夠留住時光——趙麗宏詩歌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