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代表作選
夢想是空的
我想實實在在活著
腳踏起伏不平的大地
頭頂塵埃飛揚的天空
睜開眼睛
看見斑斑駁駁的天花板
還有被風吹動的窗簾布
活著,就是
時時聽見流水的聲音
天上的雨水
地下的河水
廚房龍頭喧嘩
衛生間水流淙淙
活著,就是
會痛,會癢,會生病
會餓,會渴,會挑食
吃不厭淡淡的粥和飯
卻也想著嘗嘗新鮮
那些聽說卻沒有吃過的味道
活著,就是
能笑,能哭,能流淚
能喊,能唱,能沉默
在迷惘困惑的時候
能靜靜地問一聲
為什么
活著,就是
不時想到熟悉的名字
不時看見親愛的面孔
不時聽見窗外的吆喝
在我想念祈望時
也有人在惦記我
活著,就是
給衰老的母親打電話
告訴她,我會像往常一樣
穿過人海茫茫的城市
去陪她說話
去喝她沏的陳年普洱
活著,就是
記下明天要做的事情
然后去擁抱枕頭
當然會做夢
夢中可以上天入地
夢醒后,洗洗臉
將幻境讓位于現實
活著是一種狀態。
這首詩的意義首先在于作者很真實地呈現了這種活著的狀態。詩里寫得很具體,比如,睜開眼睛看見天花板、窗簾布,證明自己還活著;活著就是能聽見各種流水聲(水是生命之源);活著就是會吃喝,知痛癢,會挑食嘗鮮,也會生病;活著就是能笑、能哭、能喊、能唱,就是不時想起熟悉的人,就是思念母親,就是抱著枕頭睡去(睡眠中可能會做夢),等等。作者寫了很多屬于人的本能反應的東西,呈現了活著的原生狀態。
此詩的第二重意義,表現在對現實與夢想關系的處理上。現實與夢想之間本是辯證的關系。只有現實而沒有夢想,現實就會過于沉重;只有夢想而沒有現實,夢想就會因缺乏依托而流于荒誕。一般來說,人在年輕的時候,夢想的成分會多一些,而到了一定年紀,則會讓幻想更多地讓位于現實。這首詩的表現就屬于后者,呈現出作者步入中年以后的真實心理狀態。
這首詩的第三重意義,是它比較明顯地表現出了作者在文體敘述風格上的變化,值得注意。作者早年即在詩歌寫作上嶄露頭角,是享譽詩壇的優秀抒情詩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作者更多傾力于散文寫作,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和影響也漸漸超過了詩歌,但他始終沒有中斷詩歌寫作,不時寫下的詩歌作品仍以充沛的激情和優雅的抒情見長。《活著》是作者的新近之作,其最大特點是擯棄抒情,而代之以質樸、冷靜、客觀的敘述。這種表達上的變化,其實是詩人藝術觀念發生轉變的征兆和表現,是詩人超越自己的收獲與成果。
最后一縷晚霞
融化在蜿蜒的河里
天地間一切隨之模糊
夜色是魔法師的幕布
戲法迎面而來
眼神五光十色
河流從天上掛落
掛成飛動的瀑布
星光月光燈光波光
糅合成一片迷蒙晶瑩
天在水里,船在天上
人在水天間沉沉浮浮
河上夜鷺飛旋
雪花般掠過幽暗
掠過往昔的渾濁
時光在水影里層層疊疊
雪浪四濺
濺起久違的清澈
航船是一條沉默的魚
被流水輕輕擁抱
探頭四望
岸畔樓群如山巒
燈火閃爍的窗戶
是萬點星辰撒落山坡
潮聲在夜籟中飄飄悠悠
飄悠如一聲遙遠長嘆
嘆不盡河道的曲折
聞一聞濕潤的風
有清涼的甜蜜
也有溫暖的苦澀
夜鷺拍拍雪白的翅膀
棲落在河畔樹叢
樹影鳥影在潮聲里疊合
因為樹,飛鳥便有了根
因為鳥,樹林也有了翅膀
沉靜和翔舞,在夜幕下匯合
蘇州河是上海市境內的一條內河,它自西向東穿過上海市區的中心地帶,向東注入黃浦江。蘇州河沿岸有許多著名的景點、建筑,河上有一座座風格不同的橋梁,還有15處旅游碼頭。
據作者講,他就出生、成長在蘇州河畔,對蘇州河的感情是與生俱來的。蘇州河對作者而言可以說是一條確確實實、真真正正的母親河。
蘇州河流經的區域,正是上海市的繁華路段。上海本就享有“東方不夜城”的美譽。夜幕降臨之后,蘇州河兩岸萬家燈火,璀璨一片,形成一道誘人的夜景。而乘船在蘇州河上夜航,聽著水聲,看著燈影,婆娑迷離,亦真亦幻。新奇的體驗,與白天完全不同,與岸上行走觀看也是大不相同。而人的思緒,也便隨航船的流動而流動著。
且看詩人從哪里下筆:“最后一縷晚霞/融化在蜿蜒的河里。”這樣的開頭雖然并不奇崛突兀,卻也干凈利落,而且頗具時空感,交代了具體時間。它告訴我們,這次夜航開始于晚霞消失之際、白天為黑夜取代之際。可見詩人進入夜航的時間還是比較早的,便于有較為充足的時間進行夜航的體驗。在第一節里,詩人還用了“夜色是魔法師的幕布”這樣一個新奇有趣的比喻,這樣也才有隨之而來的令人“眼神五光十色”的所謂的“戲法”。既然是魔法師的戲法所致,也就完全可以對眼前的景象予以大膽的想象。
第二節便展現了這個想象的世界。這也是一個感覺的世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有四種光交織在一起,展現在人的眼前。這也是一個各種關系交織在一起的世界。除了“星光月光燈光波光”這四種光之間的關系外,還有天與水的關系、天與船的關系、人與船的關系、人與水的關系等。足見詩人的妙筆所帶來的效應。
作者用筆靈活,脈絡清晰。每一節都有新鮮的內容和元素出現,增加著詩的內涵。第三節出現了“夜鷺”的意象,可謂靜中之動,以靜襯動,給詩帶來了新的生機與活力。而且,聯系著“夜鷺”在后面的再次出現看,這里可以說是預設的伏筆。第四節把“航船”比作“一條沉默的魚”也頗為得當。第五節以“潮聲”隱喻“長嘆”之聲,借此發些議論,也并不妨礙詩美。
最值得品味的是第六節即詩的最后一節。夜鷺,這夜的精靈再次登場,只見它拍拍翅膀,“棲落在河畔樹叢”。這一細節頗有意味,可以引發我們關于“閑適”、“自由”、“詩意棲居”之類的聯想。詩的最后三行全是議論之筆,但作者的議論又全以意象性語言出之,使詩意顯得非常圓潤、飽滿。就字面看,這里有兩對關系:一是鳥與樹的關系,一是動與靜的關系。但在字面之下,還隱含著一些關系,比如人與鳥的對應關系,樹林與家園的對應關系,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等。
詩讀完了,而詩的韻味卻長久地縈繞腦際、留在心里。這是作者的一首近作,與其早期詩作相比亦可見出詩人敘述風格上的變化。
山峰,高高地昂起峻峭的頭顱,
青藤,就是他們披散的發束?
幾枝古松倔強地伸出枝干,
像憤怒的手臂指向蒼天……
哦,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里,
一定埋葬過至死不屈的英雄。
1980年夏于莫干山
對英雄的敬仰與渴慕,存在于有英雄情懷的人心中。文人雖然不能夠像英雄、武士那樣馳騁疆場,建立驚天動地的功業,但可以對英雄的壯舉心向往之。像陶淵明那樣,既有“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田園意趣,同時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慨嘆,這并不矛盾。田園風光是美好的,但有時候又是虛幻的。現實總是不完美的,有時甚至是殘酷的。即使生在盛世,也該有亂世之憂,因為二者之間的轉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我說這番話,看起來似乎與趙麗宏《英雄》一詩的文本有些游離,其實未必。我的上述感慨恰恰是由閱讀這首詩引發的。詩人游覽莫干山歸來,可以吟詠山川之秀美,也可以由高聳的山峰聯想到英雄的身姿。詩人這里便選擇了后者。
短短六行詩,高度濃縮,詩的容量卻是不可小看的。全詩采用意象化表達方式,選擇了山峰、青藤、古松等意象,象征著英雄的頭顱、發束、身軀和手臂。最后兩行以敘述、議論、抒情相結合的語言,點明了主旨,表達對英雄的敬佩與贊美,可謂卒章顯志。
英雄,有戴著勛章看到勝利的,也有壯志未酬身先死的。后者充滿悲劇意味,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從實際情況看,更多的英雄正屬于此類,他們沒有能夠看到勝利的那一天,而光明恰恰是由這無數犧牲了的英雄換來的。許多英雄甚至沒有留下姓名,長眠在“人跡罕至的深山里”。詩人懷念這樣的英雄,表明了他的英雄觀。游覽莫干山,由山峰、青藤、古松等意象而生發對英雄的聯想與懷念,完成這樣一首意味雋永的詩,也算是不虛此行的一大收獲吧。
歡樂是外殼
痛苦才是本質
歡樂是水汽云煙
痛苦才是江海洪波
在痛苦中尋求歡樂
像在收割后的田野里
拾取遺谷
在痛苦中尋求歡樂
像在積雪覆蓋的峽谷中
采擷花朵
讓我們學學打夯人吧
用痛苦作為沉重的基石
夯吧,把痛苦夯入心底
深深地,深深地
是的,痛苦是基石
有它,才可能建筑歡樂的樓閣
1982年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