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巖默

清晨。
“這將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這個發明將會讓這個世界上所有冷漠的人充滿愛心!只有這個‘小家伙’才能拯救這個冷漠的世界!”我隱約又聽見了這熟悉的叫囂,“眾所周知,人類的神經以電信號的方式傳遞信息,如果神經無法傳遞電信號,它就像不存在一樣了。在我們的世界,有著無數的殘疾人,他們艱難地生存,他們需要幫助,需要救濟!可是他們又能得到多少呢?少得可憐啊!你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冷漠。”我聽見坐在床邊的女兒低聲說道。這令人印象深刻的廣告,電視臺每天都要循環播放幾遍,但是,似乎沒有人厭煩。
“冷漠!是冷漠!人們體會不到那些殘疾人的痛苦,單單是肉眼看到,可他們無法體會那種痛苦!他們根本就做不到感同身受!”他似乎是要哭出來了。
“于是我們有了這個發明——G45,它通過阻斷電信號在神經上的傳播,從而達到讓正常人體驗殘疾人生活的目的。”女兒背出了下一句臺詞。
“來吧!買一個試試吧,難道你想看到一個沒有愛心的世界嗎?獻出你的愛心吧,每賣出一個,我們就會向那些殘疾人救濟組織捐出一千元!”
我猛地睜開眼睛,感受著自己的身體。
果然還是和往常一樣,毫無知覺。我對自己說。
我把目光投向女兒,渴望她發現我醒了,否則我完全無法移動身體。
我叫上官曉,是一家跨國公司的總裁。我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畢業于名牌大學。我的父母本想讓我繼承他們的產業,但是我拒絕了,那不是我的理想,因為我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一心想要創立自己的品牌,不想讓別人說我只是頂著父母的光環過日子。我的奮斗歷程相對來說順利得多:我找到了合適的合伙人,瞄準了高新技術產業,經過幾年的奮斗,公司就發明了不少讓人們感興趣的小玩意兒,迅速打開了市場,并且快速發展,有了現在的規模。現在每天都在做著廣告的G45,便是我們公司的成果之一。
“爸爸,你醒了?”女兒看到了我的動靜,趕忙向我發問。
我眨了眨眼,表示確認。女兒輕輕把我從病床上扶起來。
“一定口渴了吧?來,爸爸,喝口水吧。”她把水杯放到我嘴邊,喂我喝了一口水。
現在的我,已經基本是個廢人,除了思想,我幾乎沒有其他部位可以自主行動。我的四肢完全不受控制,但是我還有感覺,我還能依靠眨眼的方式與家人進行一些簡單的交流。
或許你會以為我是個殘疾人,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事實上,我是個正常人,我自己選擇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概在五個月前,公司財務出了一點問題,為了填補這個漏洞,我將自己的收入投了進去。公司的財務漏洞雖然已經填補,但是我也失去了不少財產。況且,公司的運行太過平穩,媒體甚至無法編造出有關公司的新聞,因此,公司的受關注度不斷下降。加上新興公司不斷崛起,它們宣傳攻勢強大,使我們公司的地位受到了嚴重威脅。為了防止家人擔心,這些我都沒告訴她們。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像大多數知名企業家一樣,去寫自傳,借此側面宣傳公司。
這個主意或許看起來很不錯,但是我卻很快發現了問題:我的經歷太過平順,幾乎沒有什么事情可寫。然而人們似乎都很喜歡看那些勵志的東西,卻不肯相信有些事情并沒有故事里面寫得那么曲折。于是,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爸爸,真希望你可以快點好起來。”這幾個月以來,這樣的話我已經聽了很多遍。
看著女兒憔悴的面容,我多么想把真相告訴她。可是我不能,如果那樣,我就會全盤皆輸。
“爸爸,醫生來了。”女兒輕聲說。
我看見了一個身穿白大褂、面容清瘦的人走進門來,他便是我的主治醫生:馬醫生。在馬醫生身后,跟著我的妻子,她的眼睛里有一絲絕望,我看到了她手中的診斷書。
“上官先生,今天還好嗎?”馬醫生問我,右手卻偷偷地對我打著手勢。
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這是表示我很好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他低下頭,在病歷本上記錄著。
接著,馬醫生拿出一個半環狀的物體,那是一個可以用來做CT的儀器。
經過一陣操作之后,馬醫生告訴我:“現在看起來,你的狀況還不錯。而且從最近的胸透、心電圖、超聲波、腦脊液檢查還有顱底部攝片來看,再過一陣子就可以進行康復訓練了。總體來說,你的情況還是相當樂觀的。”他一邊說一邊在病歷本上繼續寫著,“我會盡快為您安排的,請放心。”
“醫生,他的康復治療什么時候開始?”妻子焦急地問道。
我看見女兒把臉轉向一邊,不去看他,我知道,她討厭他。
“很快,很快。”馬醫生草草地回答,“我會盡力,但是一切都要看病人的恢復情況。”
“很快又是多久?為什么我從沒有見過我丈夫的X光片以及其他診斷資料?為什么我能拿到的只有診斷書?!”妻子追問。
“這……”醫生猶豫了,“如果你需要看的話,就在我辦公室里,里面包括前期必要的實驗室檢查項目:血常規、血電解質、血糖、尿素氮。”
“我會去的,但是你到底還想讓我們等多久?!”妻子似乎有點憤怒,“從我丈夫出事進這家醫院開始,你就一直要我們等!我到底要等什么?”
我看得出馬醫生的為難,他忍住沒有開口。
“媽!”女兒拉住妻子,同時向馬醫生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可以離開了。
馬醫生出門后,女兒拉住妻子的手,柔聲說:“還是聽醫生的吧,醫生自有安排。”
“女兒,我都明白,我不也就是想讓你爸爸早點好起來嗎?唉……”
說到這里,我們三個都哭了起來。
黃昏。
我靜靜地回想著我“殘疾”后的事情。女兒本應該在大學攻讀法律博士,卻因為我暫時休學,放棄了獲得更高學位的機會。她認為為了我這是值得的,但我總是在內心反問自己:“這真的值得嗎?為了像我這樣一個父親。”
妻子總是很熱心。她是學經濟出身,可以在公司的業務上幫助我很多。我現在的保鏢就是她找來的,我總能看到她時不時和他們親密交談,囑咐他們要照顧好我。然而,現在的我卻想要質問自己:“她這樣對我,值得嗎?”
吱的一聲,門開了。我看了一眼,沒錯,是馬醫生。我們總是相約在黃昏見面商討對策,以免讓家人看到。
“計劃一切都執行得很順利,我們已經騙過了全世界。”馬醫生笑著說。
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但是內心卻有一種莫名的愧疚。
沒錯,大概在五個月以前,在我請教那位職業作家之后,我找到了馬醫生。馬醫生是我投資的G45的發明者,我們兩個密謀,偽造了一場車禍。在“搶救”手術進行時,他把一個G45放入我的身體,制造了我癱瘓的假象。按計劃,在一段時間之后,他會把我體內的G45取出,讓大家以為我憑借著堅強的意志恢復了健康。之后,我可以將這期間的經歷寫成回憶錄,去博取眾人對我和公司的關注度;而他,則將得到一筆可觀的報酬。目前看來,我們的計劃天衣無縫,全世界都以為我真的殘疾了。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了?”馬醫生試探性地問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眨了三次眼睛,這代表我不同意。
我不能這么快就摘除G45。如果我這么快就康復,會引起質疑。我要再撐久一點,當他們對我的興趣快要消失殆盡的時候,我再猛然“康復”。這樣,我便會成為人們口中的神話。我這樣想著。
“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馬醫生嘆了口氣,但我卻看見他的嘴角閃過一絲詭異的微笑。
入夜。
我隱約聽見妻子焦急的聲音,她在電話里和對方說著些什么。
又在為公司而忙碌吧。我心中暗想,將整個公司龐大而繁雜的業務全部交給她,也真是難為她了。女兒俯在我床邊睡著了,讓我倍感憐惜。
唉,可憐的人啊。
午夜。
我突然聽見房門被打開了。
是護士例行查房吧。我沒有理會。
我感到一個人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似乎擺弄了一下我的吊瓶。不多一會兒,他便離開了。很快,我沉沉地睡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移動,可這一切都是如此模糊,如同夢境一樣。
凌晨。
猛然間,一種奇怪的感覺刺激了我的皮膚。
“是刀!”我的腦海中閃過一絲驚恐。
強烈的光線刺激著我的眼睛,可是我卻無法睜眼。
“手術準備完畢,馬醫生。”我聽見一個女護士的聲音。
手術?!什么手術?!難道你不知道我不同意現在取出G45嗎?!我在心中大喊。
“器官摘除可不是個小手術,很有難度的。你們要好好學著點。”我聽見了馬醫生得意的聲音。
器官摘除?等等,你要對我做什么?!
“馬醫生,這樣真的好嗎?”我聽見了妻子的聲音。
怎么,難道她就在旁邊?
“當然沒問題,上官先生康復的概率已經是零了。摘除他的器官拍賣,可以把拍賣所得用來解決公司的債務、償還你的賭債。他這樣愛這個公司和你們,定會為此大感欣慰的。”馬醫生嘆了口氣,“他這樣死去,很安詳的,總比被那些偽裝成保鏢的債主抓去打死要好得多,不是嗎?”
什么?賭債?妻子怎么會背著我去賭博呢?我的保鏢都是她的債主派來的嗎?原來我一直都被騙了嗎?怎么會是這樣!
“孩子,你覺得呢?”馬醫生轉向了另一邊。
等等,女兒也在這兒?孩子,快救救我,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一個玩笑,對不對?
“我……同意馬醫生的看法。爸爸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或許比在病床上承受痛苦要好得多。”女兒已泣不成聲。
我聽見女兒的腳步聲,她走到了我的床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爸爸,我會想你的。”
不,不能這樣!我心中絕望地大喊。
“手術快開始了,請二位先回避一下。”馬醫生說。
“好的。”妻子低聲說,“我們走吧,孩子。”
“老搭檔,”馬醫生俯身在我耳邊說,“別被自己的幻想和小聰明給騙了,一山更比一山高。這結局,只能叫作各得其所。”他頓了一頓,“手術開始。”
不!!
【責任編輯:王維劍】
小雪說文
G45裝置在這篇故事中居于核心地位。在產品宣傳上,強調它能增進人們的同情心;在使用上,其資助者想用它制造輿論影響;實際效果卻是,發明人利用它謀利害命。我們說“要把科幻元素與故事情節融合起來”,這篇作品可以作為一個例子。反轉的結局則再一次說明了技術的好壞取決于使用它的人。
結尾反轉這種手法在短篇小說中很常見,但使用不好就會顯得生硬牽強。高明的作者不會試圖憑種種解釋讓讀者接受結局。而《騙局》前半部分的敘述讓人感覺很自然,不會引起什么懷疑;讀完結尾再回味,卻會發現故事中段主人公自述陰謀時,已經為結尾埋下了伏筆。這樣任何解釋都變得多余了。伏筆,意味著在敘述一件事情時,并不只是在敘述;也要求作者在關鍵之處忍住,點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