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馬克西姆·杜布羅文

當我和瑪琳娜離開列沙的生日集會時,已經十點了。我們在公交站等了四十分鐘,凍得說不出話,于是擠進了頭一輛開過來的公交車。就這樣,我們到了一個不熟悉的車站,不清楚回家路線,只知道大致的方向。
我們走過一個陌生的院子,旁邊是幾扇一模一樣的穿堂門,腳下積雪吱吱作響,每走一步,就失掉一點在車里積聚的熱量。為了讓妻子快活一些,我用沒底氣的聲音唱起一首歌,內容是草原里凍僵的馬車夫。瑪琳娜哼了一聲。四周風聲太大,黑漆漆一片。我沉默了。
這鬼天氣,簡直能把人凍死。寒氣鉆到夾克里,在胸前和肋骨下方停下來。哎,衣服不合季節……
“還是冬天,我又穿少了……”我邊走邊跳,低聲叨念著。瑪琳娜朝我這邊瞟來一眼,還是不說話。我回看了一眼。我這老婆的確漂亮,特別在生氣的時候。而我,也是好丈夫,給她買了皮大衣。那是在前年,我加了好多個夜班,攢了一筆錢,在三八婦女節給她買了這件大衣。當然,也不是沒受埋怨——哪個女人喜歡春天收到皮大衣呢?如果是一件連衣裙,或是一雙鞋,那就不一樣了。但是還好,皮大衣她已經穿了兩年。她常穿,可見是喜歡它的。她穿著皮大衣幾乎不會感到冷,卻為這么晚走小胡同而生氣。沒關系,家里還有半瓶好酒和檸檬……等她暖和過來,脾氣就會好了。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絆倒在了什么東西上。一秒鐘前我還在幻想威士忌和溫暖的床鋪,而現在我摔倒了,張開雙手,還莫名其妙地張著嘴。
到處是雪,嘴里和眼鏡后面也是雪……但是雪最多的地方,是脖領里面。剩下的熱量一下子全從毛衣里被趕走了,腰間還滑下來幾顆冰粒。
“別梁夫,你在數烏鴉哪?”瑪琳娜語氣冷淡地問道,“快起來,不要坐著不動,都這么晚了,我凍壞了。”
我不想站起來,每個動作都會使我更冷。我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摘下眼鏡,呆望著前面。
在一系列偶然事件之后,有了出乎預料的結果。戴眼鏡時,像我這樣嚴重的近視眼,根本就看不清這些字。此刻我坐在雪地上,卻能看清楚一塊牌子,掛在一座像是集體宿舍的樓房上。上面用大字寫著:“你有愛的能力嗎?”下面是小字:“以嚴格的科學方法測定愛的能力。大腦問題研究所。”在牌子下面,還有一行藍色的字:“入口在院內”。
一向好奇的瑪琳娜,看到我這樣感興趣,也走近這塊牌子,仔細研究了有一分鐘。
“簡直是胡鬧!”她念了三遍,憤怒地評論道,“蒙昧主義者真囂張啊!過去是特異功能師、生物工程師、形形色色的魔法師……還有多少多少號的特許證。現在呢,瞧,整個研究所都冒出來了。這是什么世道?!很快,就要退化到大家爬樹了……愚蠢野蠻,愚昧無知……”
我點了點頭。對這種胡鬧的把戲,年輕的時候我是不會相信的,而到了三十歲嘛……這時,寒冷突然消失了,身體開始熱起來,而且感到怕得要命。愛情,一切感情中最奇妙、最珍貴的感情,突然能夠被發現、被診斷,被精確分析。就這樣簡單?
“咱們回家吧,太冷了。”我說道,伸出一只手摟住妻子,另一只手抹掉頭上的汗。
“安德列先生,別著急,沒有任何欺騙,一切都合乎科學。您看我像騙子嗎?”
這位醫生高個兒,彬彬有禮,穿著雪白的大褂,專注地擺弄著一臺并不讓人恐懼的小儀器。他認真地扳了幾個開關,轉動了幾個游標,隔一會兒就在工作簿上做記錄。醫生工作態度嚴肅,精神集中,完全不像是忽悠人的。
“不像,”我老實回答,“我原來準備在這里看到的,是老得長綠毛的婆娘,或者是大胡子占星家。”
“婆娘時代過去啦,親愛的安德列。”醫生已經把儀器調好,轉過身來,把幾個傳感器貼在我頭上,“當代科學已經開始解決最富有哲理性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宗教信仰問題。”
“怎么解決,就這么簡單?”
“哪里簡單?”醫生惱了,“我和一位教授為這個課題整整工作了八年。而且,你要知道,從學院那兒爭到這個基地有多難,而且是……”他的手掃了一下寒酸的小辦公室,這是集體宿舍的一間半地下室。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感到很窘,“我是說,愛情,居然用起儀器來。”
“愛情怎么啦?”這顯然是醫生喜歡的話題。“愛情嘛,我的朋友,是這樣一種才能,像所有其他才能一樣,可能具備,也可能不具備。正像音樂聽力和學習外語的才能一樣。你外語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不情愿地承認道,“我更擅長理工科。”
“瞧,”醫生高興起來,似乎我外語不行是值得高興的事。“在愛情方面,也完全一樣。”
“怎么一樣?”
“如果缺乏愛情,還有別的感情,比方說,友誼。”
“你們還研究……”
“不,我們只檢測愛情。方才是我打比方。”這時,他把最后一個傳感器放在了我右耳后面。“把眼睛閉上,全身放松,想一些愉快的事。不會疼。”
儀器發出勉強能聽到的嗡嗡聲,自動記錄器沙沙地一寸寸吐出紙條。我不覺得疼,而是覺得怕。
正是因為怕,我才來到這里,更準確地說,我來這里是為了擺脫害怕的感覺。在家里,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我來回走了三天,被一個知識分子猶豫不決的永恒問題折磨著:“如果是,會怎樣呢?”最后,我終于下了決心。我利用妻子破例多看一次丈母娘的機會,一口氣跑到這里。不知為什么,有沒有愛的能力,成為我最近幾天最重要的問題。過去,只要愛就行了;但現在不夠了,愛的權利需要科學認證。
想愉快的事……就想瑪琳娜吧。我將回到家里,漫不經心地這樣說:“今天,我路過那個可笑的‘愛情能力檢測’辦公室,進去看了看。你不會相信,一切都很正規:有各種儀器,有醫生。你知道我的檢測結果是什么?百分之百正常!”呸,俗套子。何況,這還不是事實,也許一切恰恰相反!不可能,我是愛我妻子的……白來了,本應該待在家里的……想愉快的事……我們的相識很有趣,沒有什么特別浪漫的地方,但是也值得回憶。在夜總會,一個輸了錢又喝高了的壯漢,纏上鄰座一位美貌姑娘。姑娘干脆地拒絕了他,他就開始動手動腳。當我巧妙地隔開他們時,壯漢開始揍我。人們說,在旁觀者看來,這是互相廝打。其實一點也不是,我只是在挨打。他的鼻子怎么開了花的,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在揮拳時不小心自己碰的。可是在保安人員把我們拉開的時候,他滿臉都是血。我偶然當了英雄,于是得到了瑪琳娜姑娘……生活中還有什么愉快的事呢?那是我倆頭一次去野營,帶著帳篷,夜里遇到瓢潑大雨,一切都打濕了,帳篷頂還往下滴水。瑪琳娜對我大發雷霆,責怪我出了餿主意;而我的感覺卻蠻好的,高興得發昏。這是我,這是她,我們到了一起……我把她摟緊,吻呀,吻呀,然后我們彼此親熱,很暖很暖……后來雨停了……
“醒醒吧,我的朋友,做完了,”訓練有素的手指小心地從我頭上取下幾個傳感器,“可以睜眼啦。”
“怎么樣?”現在我能想象出,病人在一次危險的大手術之后是什么感受。“結果是什么?”
“請你先在小沙發上坐五分鐘,我馬上解讀出腦電圖。”
我局促地坐到沙發邊上,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一個病人,等待著醫生的最后判決。醫生坐在桌子后面,兩手擺弄著長長的紙條,上面有幾行高深莫測的曲線,他用紅鉛筆不時在紙條上做記號,還把一些區域圈起來。
“親愛的朋友,咱們的結果嘛,是這樣的。”醫生把臉朝向我說。“很遺憾,西格馬節律缺失,這與生物電位震蕩的高度規律性結合起來,就……我這是怎么了,您只是需要一個答案。一句話,沒有。唉,您沒有愛的才能。當然,沒有的僅僅是愛女人的才能。愛祖國,愛孩子,您怎么愛都行。您有孩子嗎?”
我終于咽下了沖到嘴里的一股酸水,晃了晃頭。本來,應該說幾句話,對熱情的醫生表示感謝,告辭時握一下手。可是我卻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醫生顯然理解了我的感受,走到我跟前,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
“放寬心吧,安德列先生,不必弄成一場悲劇。億萬的人活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往后,您的生活絲毫不會改變。您多大歲數,三十啦?沒有愛情,您已經活了那么多年,以后還要活更多個年頭呢……只要身體好就行。”他使了個眼色。
“為什么?”我總算擠出一句話。
醫生嘆了一口氣,雙手拉開折疊起來的紙條。
“就在這里,”他指著用鉛筆圈起來的一段說,“區域之間的差別完全被抹平了……”
他還說了些醫學術語,可是我聽不見了。房間變模糊了,各種物件輪廓看不清了,身旁的腦電圖測量儀變得模糊,抖動起來,醫生也晃晃悠悠……我哭了。
“安德列先生,您怎么了?別哭呀!像個小女生。我跟您說了,沒有什么可怕的,人類中有一半和您一樣,不具備愛的才能!”
“真有一半?”
“正是,”醫生確認道。“整整一半。按照統計數字,五十對五十。”
他把我送到門口,在開門鎖時停頓了一會兒。
“我妻子呢?”
“您妻子怎么了?”
“您是怎么看的,要不要告訴她?”
“完全由您見機行事……但最好不告訴。她是愛您的吧?”
“當然是愛的!”我很激動,想讓他相信。
“那她就更不必知道真相了。再見。”
我出門來到走廊,呆呆發愣……
半小時之前,當我膽怯地在門前磨蹭,為進不進去猶豫不決時,這里還沒有一個人。現在,靠墻擺放的一排椅子上,已經坐了三個人。一對是年輕人,小伙兒和姑娘,顯然是一同來的,正在小聲說著話,不時把怯生生的目光投向屋門。他們是來“檢測愛情”的,可是還沒有下決心。在旁邊不遠,單獨一個人,直勾勾地向前看的,竟然是瑪琳娜——這就是她的回的“娘家”。
身后面有開門聲,醫生跟在我后面走出來,以快活的聲調大聲說:“下一個!”
這一切使得醫院氣氛一下子變濃了。兩個年輕人被嚇著了,停止說話,看了一眼瑪琳娜。瑪琳娜聽到聲音,轉過頭,站起來,接著便看到了我。她睜大眼睛,眼里閃過懼怕的表情,那是一個人變心后被抓住時的表情。不過,我感到自己也是個負心的人……我一言不發,想偷偷溜走……羞恥……
瑪琳娜先恢復了正常。她并不浪費時間弄清情況,而是問我:“喏,怎么樣?”
我沉默,于是我聰明的妻子明白了一切。
“你等我。”她吩咐道。接著走進辦公室。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開始小聲交談。
連續經受兩次休克,過頭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通向街道的門。大冬天,我外套敞開,沒戴帽子,卻不覺得冷。怎么能這樣呢?一個人,相信愛情,認為自己在愛著,突然轟隆一聲!一切都一筆勾銷了。憑什么發生在我身上?為什么正好是愛情?為什么不是音樂聽力或是學外語的才能?不過,我外語也不行……我和瑪琳娜該怎么辦,我將如何面對她的眼睛?她對我本來是……打住!萬一她也是……五十對五十……可憐的人,她會挺不過去的!或者說,能挺過去,但是打擊太大了……胡思亂想。我怎么了?要知道她是愛我的,這清清楚楚,不用任何科學證明。馬上一切都會得到證實,然后我們回家,到了家里……家里會怎樣呢?
下雪了。現實感逐漸恢復,卻勾起了深深的憂慮。為什么我沒有喪失體驗痛苦的能力?為什么我沒有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快活樂觀的能力?為什么我缺乏愛的才能,成了殘廢?!
亂七八糟的問題滾滾而來,威脅著將我卷進神經錯亂的深淵,但是瑪琳娜的出現使這一切停止了。在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一言不發,走到我跟前,挽起我的手,從這里走開。我也一言不發,走在旁邊,竭力想看到她的眼睛,看到那折磨我的問題答案。我心情激動的程度,超過了等醫生宣判的時刻。
大概走出去一百米,我才鼓起勇氣問道:“通過啦?”我屏住了呼吸。
瑪琳娜揚起一道眉毛,這總是使她神氣十足,瞟了我一眼,以問為答:“你懷疑過嗎?”
“謝謝老天!我太高興了!”心中一塊大石頭終于砰然落地。我現在差不多是幸福的。
“高興什么?”
“怎么了?”
“你高什么興?”瑪琳娜停下腳步,瞪了我一眼。
“我高興,是你有……是你……”我含含糊糊地拖著長腔,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是“是因為你是愛我的。”
“那你自己呢?”妻子高聲問道。她眼中流下了淚水。
“我也是……”我想象她此刻對我的看法,在驚恐中把話憋了回去。所有的話語、表白、誓言,這五年里所有的一切,此時此刻,她覺得全都是謊話。
“你怎么能?……我又怎么能?”她痛哭流涕地說。“我曾經信任你,我愛過……我愛過你,你在聽嗎?!”她號啕大哭起來。
我說不出話,責備著自己毫無動作。她現在需要的是擁抱,緊緊的擁抱,需要我哄她,安慰她,而不是站在一旁像個木頭樁子,不敢動彈。可是我不能,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這種權利。
“總的來說,我決定了。”瑪琳娜的語氣平和得異乎尋常,“今天我在媽媽那里睡,明天就申請離婚。”
“離婚?”我又一次發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還盼望什么?在弄清楚一切之后,我看不出別的前途。你的這些謊話……是這樣可惡。”
天旋地轉。我感到自己受到誹謗,一股火氣不知從哪兒躥上來。
“胡鬧!”我喊道,“是你自己說的,這是胡鬧的把戲!你當時就沒有相信!那里是……魔法師,特許證,愚昧無知……這一切都是騙人的把戲。”
我長出了一口氣。
“如果是騙人的把戲,就會收錢的,而這里是免費的。”妻子平靜地說,帶著有些責難的表情看著我,就像看一個無理攪三分的孩子。“你自己也知道你不對。咱們好聚好散吧,別再折騰了。本來就夠鬧心的了。”
瑪琳娜轉過身去,走了。她沒戴頭巾,穿著到膝蓋的皮大衣,身材苗條,美麗動人。一個有愛的才能的女人。
“我是愛你的!”我絕望地喊道。
她沒有回頭。
雪,無處不在——在從下面看不到的屋頂上,在滑溜溜的地面上,在光禿禿的狹窄窗臺上,在柵欄后面的兒童游戲場上,在睫毛上,在心上……我站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失神地望著一步步走遠的妻子的背影,我快凍僵了。一個幾乎是偶然閃現的念頭,讓我免于徹底絕望。我不由自主地往回狂奔。
晚了。我跑到集體宿舍樓下時,他們已經出了門。男孩子步伐穩重、神情嚴肅。根據男青年們的意見,神經堅強的人,受到極大委屈,或被嚴重侮辱,表情就會是這樣。他看都不看同行的女伴一眼。女孩子低聲抽泣著,扯著男孩的衣袖,尋著男孩的眼睛看去。她并不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羞恥。
五十對五十。
兩個年輕人從我身旁走過,沒有注意我。又走了幾步,男孩從女孩雙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他努力踩著我留下的腳印,一步步走開。他高個兒,寬肩,穿著黑皮夾克,一點也不像瑪琳娜。但是這一幕微型活劇,是惟妙惟肖的重復,以致有一秒鐘,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瑪琳娜。
“我是愛你的!”女孩喊道。
男孩沒有回頭。
當我們望著男孩背影的時候,我能夠讀懂這女孩的想法。這并不困難。我們的想法是相同的。那就是:會愛的人們,你們的心為什么這樣狠呢?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