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劍(以下簡稱劍):冉兄好!你之前作品中的主角往往是在一種無奈的狀態下行動的。但在2015年第7期開始連載的新作《太陽墜落之時》里,主人公不僅變得主動,思維也更加開闊起來。是什么促成了這種變化?主人公的這種狀態與你個人的經歷有什么關系呢?
張冉(以下簡稱冉):我一直相信人應該是被命運所推動的,經歷、際遇、環境、事件、人物和巧合構成了一種強大的推動力,個人選擇或許在特定時刻顯得舉足輕重,但將時間尺度拉長,會發現只是路線的一系列分支,并不能改變命運的整體走向。有時候坐在那里發呆什么都不想干的時候會用這個觀點來安慰自己,“反正明天還是會來的吧”。如此一說,游手好閑的負罪感就會減輕了。
在《太陽墜落之時》這篇小說里,主人公(更像串場人物)是位很忙的FBI心理學家,他在故事線里的行動相當主動,不過放在整篇小說的背景來看,其實還是被情節推動向前的。再說多點兒就涉嫌劇透了,大家還是看小說吧。
主人公跟我個人的狀態沒啥關系。這篇小說里的人物與《大饑之年》一樣是由網絡小說《星空王座》里的角色串場演出的,每個人的性格和行為方式是設定好的,不需要費腦筋去想。反正很少人看過這部網絡小說,就讓我偷偷懶吧(笑)。
劍:聽美術編輯楊爽說,《太陽墜落之時》的插畫作者鯊魚丹直接跟你商討插畫細節,能否透露一下你們都討論了什么?又對插畫做了怎樣的安排呢?
冉:鯊魚丹是位很好玩的同學,非常具有服務精神。在畫《大饑之年》插畫的時候他問我喜歡什么樣的風格,我說隨便就好啊,能體現人吃人殘酷性的,結果他PS了一個食人醫生漢尼拔上去……這次他又來問我喜歡什么樣的風格,我說隨便就好啊,能體現太空戰殘酷性的。鯊魚丹就開始問問題:“天基太陽能電站是什么樣子的?太空艙是什么樣子的?宇航員的衣服是什么樣子的?他們的長相是什么樣子的?那些太空武器都是什么型號的,有原型嗎?有英文型號嗎?地面接收站又是什么樣子的?”
我驚恐地發現我沒有細想過……(此處省略三百字)在腦子里吐槽一番后,我弱弱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p>
鯊魚丹很嫌棄地不理我了。短短幾天之后,他就發來兩張插畫草稿,一張是龐大的太空站在發射激光,一張是三位宇航員與飛船駕駛艙的拼合畫面,兩張都棒呆了。我說畫得很好啊,他問我哪張更好,我說兩張都好。他說一定要有一張更好,我說那好吧,我喜歡三位宇航員的。他說楊爽也覺得這張好。這時候我暗自長出一口氣,心想“還好沒說錯……”就這樣選定了構圖。①
劍:這半年來,有不少自由來稿作者說是你的徒弟。冉兄是不是已經開班教學啦?(笑)一般情況下,你是怎么給這些作者提供幫助的?有作者向你尋求幫助,你的內心是什么感受?
冉:哈哈哈……很多同學在貼吧和微博私信我,要我幫忙看稿,這種要求我從來不拒絕。有些稿子挺有潛力,我會提出修改意見,一來二去,有幾位對科幻創作熱情很高的同學就開始叫我師父。其實我教不了他們什么,因為創作是很個人的事情,不過能看看稿子,告訴他們不好的地方,打回去修改,我也算盡了點義務吧。
同為科幻作者,我很愿意幫助新人成長起來,畢竟幾年前我也是個啥都不知道的新人。當然我能做的也有限,只希望他們在不斷改稿的過程中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創作之道,被退稿也是一種成長吧。
劍:不知這篇訪談刊出后冉兄會不會收到更多私信……來談談創作作吧,預先給徒弟們回答一些問題。你的靈感來源是什么?要是你發現自己寫不出東西來,你會用什么樣的辦法來處理?
冉:我是個不太需要靈感的作者,因為寫的都是人和人的事情,很少思考生命、宇宙以及一切問題的答案。通常腦子里浮現一個畫面,隨手記下來,想好一個開頭,慢慢拓展成一個故事。
我寫不出東西的時候是很多的……我的產量很低,就是經常寫不出東西的緣故。我電腦的桌面工作文件夾里有許多小說開頭,每個坑都想填,往往打開看看又關了,最怕的就是前面攢了一堆活兒,腦子里還在蹦新故事出來,兩下權衡,就成了不斷挖坑的節奏。
很慚愧地說,我寫不出來的時候,就不寫,關上電腦去曬太陽。我知道正確的方法應該是“寫不出來的時候也要努力寫下去,突破瓶頸豁然開朗”,但作為一個寫作態度消極的人,我會拿冠冕堂皇的借口來為自己開罪。我會對自己說:“急什么呢?遲一點再寫吧,想得越久,故事就越清晰,內容就越生動,情感就越深刻,如果一個月能寫一篇合格作品出來,那拖半年時間寫個滿意作品豈不更好?”如此一來,就能心安理得地逃避寫稿了。當然,在狀態好的時候也會一口氣寫六七千字。如果編輯不提出要求,我的稿子是一次完成不修改的,只改錯別字。
毫無疑問,以上全是壞習慣,大家千萬別學。
劍:不過你已經完成了一部網絡連載長篇《星空王座》。網上連載和實體出版,這種兩種方式在你來看有何區別?對于想這樣創作長篇的作者,你有什么建議?
冉:區別很大。網文和實體長篇是兩種要求的產物,前者需要快速更新、快速展開世界觀、快速推進情節,直線型創作,很少考慮全書的結構性問題,簡而言之,是快消品;后者則相反,要在書本篇幅內做到精煉、充實、跌宕起伏,結構性創作,需要通盤考慮,比網文更復雜一些。二者沒有優劣之分,只是呈現形式差異導致文本形態不同。
目前而言,比較純粹的科幻作品還是以實體書的方式呈現更好,網文不應承擔太多的思想,看著累。相對,若借助科幻背景講個輕松炫酷的故事,升級打怪,搜集伙伴(后宮),建立帝國,通鑒宇宙,那自然寫成網文更適宜。不過別忘記,寫網文要求有日更幾千字的精力和手速,開頭容易,越寫越難。
劍:你今年將會有一本實體小說集出版,其中由《以太》等作品構成了一個“灰色城邦”系列。你是以什么樣的方式把它們做成一個系列的?作品集中還有哪些內容呢?
冉:灰色城邦的假想背景是未來美洲大陸,我在《永恒復生者》的后記里作過介紹:設想在不太遙遠的未來,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技術爆炸,國家不復存在,代之以各種各樣技術背景的獨立城邦,一座城,一家企業,一種生態。當生活資料極其廉價,技術成為最重要的通用貨幣,城邦就成了一種合理的存在方式?!兑蕴泛汀镀痫L之城》可以算此系列的一部分,這兩個故事發生在技術爆炸之前,《起風之城》中制造機器人的羅斯巴特公司就是《永恒復生者》中提到羅斯巴特城邦的前身,而《永恒復生者》所描繪的羅克塞特城邦則是城邦時代的典型片段。
《太陽墜落之時》可以看作“灰色城邦”系列的前傳,聯邦崩潰、城邦成立的混亂時代之始。從時間順序上,幾篇作品的時間線是這樣的:現在——《起風之城》——《以太》——《太陽墜落之時》——《永恒復生者》——《以太2》(創作中)——《掃煙囪的人》(創作中)——未來。
除了這些,作品集還會收錄《晉陽三尺雪》《抬起頭》等等。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劍:下面來問問材料搜集方面的問題。上海高?;孟牍澔顒訒r,你提到寫《晉陽三尺雪》和《野貓山》時花了一個多月搜集資料。你一般用什么方式搜集資料?又是怎么把這些資料流暢地融入作品中的呢?對于寫作前的資料搜集和研究,你有什么建議?
冉:每當有一個模糊的故事產生,需要把它放在一個有獨特魅力的時代背景下描寫,就必須進行大量的知識儲備。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如同松鼠在入冬前儲藏松果,屁顛屁顛地在林子里亂跑,看樹洞一點一點滿起來,就算今年是個暖冬,食物充足,松果根本派不上用場,那也有種辛勤勞動發家致富的滿足感吶……
搜集松果的途徑首先當然是網絡。以一條維基百科為出發點,會開始一段奇妙無比的旅程。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清晰感覺到互聯網是以何種形式構成的:我經常望著網頁上那些以藍色高亮顯示的文本發呆,鼠標懸浮在上面,會變成一只手的樣子,仿佛即將推開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沒錯,超鏈接是具有魔力的東西,從一個詞條開始,進入一片森林,每個藍色的單詞代表一棵樹木,它們稀疏生長,卻又彼此聯系,觸動透明的絲線,薄霧里某處會有另一棵樹木發出回應之聲。我經常迷失在某段歷史的森林里面,在不同的詞條和網頁間跳來跳去,不斷發現新的有趣信息,漸漸忘了初衷,在陌生的歷史里沉迷整個晚上。
另一方面,有些東西是網絡上找不到的,因為太隱晦,太細微,太無足輕重,這時候就要到圖書館去碰碰運氣。人人都需要一座離家不那么遠的圖書館,即使找不到所需信息,也能舒適地消磨一個休息日的下午,并獲得額外報償。當你在冷僻的書架找到一本布滿灰塵的舊書,輕聲閱讀那些無人關注的語句時,注定會進入某種嚴正的儀式感當中。在某一瞬間你成為丹·布朗和哈蘭·科本①?小說當中的人物,正在尋找有關圣杯或撒旦的線索,你做的事情是如此重要,無論對你自己,還是對這個行將毀滅的世界來說都是如此。當然,幾分鐘后你會醒悟,發現生活仍然是那副樣子,只是有一瞬間,通過儀式感獲得了不為人知的小滿足。
我覺得把材料融入作品有點兒刻意,假使找到了幾則有趣的材料,想用故事把它們串起來,故事就必須向資料妥協,變得歪歪扭扭,不那么順暢。故事的形狀是確定的,它不應屈從于材料,材料是五顏六色的樂高積木,選取不同顏色的積木拼成心中的形狀,這就是完成知識儲備后寫作的過程。剩下的積木還可以用在別處。
當然寫作本身、等待作品發表、接受讀者反饋和拿稿費是另外幾個有趣的階段。我享受每一個階段,也希望大家這樣。
劍:你在那次活動中也說到自己現在最喜歡的作者是菲利普·K.迪克。請說說原因。以及,他的作品對你的創作有怎樣的影響呢?
冉:我看PKD其實很遲。小時候看的都是主流經典作品,從凡爾納到三巨頭、道格拉斯·亞當斯、弗諾·文奇、奧爾森·卡德等等,直到2014年才入手一套PKD的選集,閱讀體驗只有四個字:相見恨晚。
一般來說,科幻作品是冷靜而理性的,菲利普·迪克則剛好相反,他那種神經質的敘事、怪異的世界觀、讓人猝不及防的反轉和字里行間的悲觀與疼痛感都讓人非常著迷,在我讀過的有限的科幻小說里面,這種特質獨一無二(唯有韓松格調相符)。他對文字本身不算精雕細琢,其作品也并非文學化的小說,但他的經典作品《尤比克》真的用一種很文學的方式給了我震撼,讓我喜歡得不敢看第二遍。
最近剛拿到《科幻世界》出的菲利普·K.迪克五卷本開始看,很棒!強烈推薦啦!
至于怎樣從別人的作品里學到東西,我覺得很難。感覺看再多的書,寫的還是自己想寫的故事,說的還是自己想說的話。作為作者,我還是有點兒固執吧。閱讀科幻小說對我來說最大的作用第一是作為讀者獲得享受,第二是看別人都寫過啥,別寫重了……
劍:別寫重了還真是個關鍵(笑)。下面關心一下科幻作家的生活狀態吧。對你來說,理想的生活狀態是什么樣的?現在的實際狀況呢?
冉:我曾經多次表達過一個淳樸的愿景,那就是有朝一日過上加菲貓的生活:張口就有豬肉卷,今天仰臥,明天再起坐(笑)。現實一點的愿望是每年一兩個月時間拿來旅游,每周一半時間拿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工作內容也是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完美了。
有段時間我比較接近理想生活了,但就像我前面說過的,人總是被命運所推動,莫名其妙地我就變得越來越忙,離理想越來越遠。歸根結底,人是社會性動物,需求與供給之間永遠存在矛盾,吃穿用度、房子車子、社會地位、事業愛情……來自現實的壓力很大,超脫實在太難,只好盡量取得平衡吧。
值得欣慰的是,只要主要工作還跟科幻有關,我就沒有離理想太遠。
最后嘮叨一句,謝謝讀者一直以來的支持,我會努力填坑、繼續創作,寫出好看的故事給大家看的。感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