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重 逢(短篇小說)
王華
1
高原的秋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前一天到處還是清清爽爽的綠,清清爽爽的姹紫嫣紅,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過后,街上便顯出了七八分的蕭瑟之氣來,仿佛一夜之間,樹上的葉子大都枯黃了,地上便落英無數,無端地讓人生出悲秋的情緒來。
就在西寧城最北邊的一個巷子口,中年女人劉秋霞和往常一樣,在秋日有些慵懶的晨光中打開了她小小的修鞋鋪子。鋪子很簡陋,里面只有一個貨架子,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一些廉價的男女皮鞋、皮靴,以及一些防臭鞋墊和鞋油。然后就是她的修鞋家什了,縫鞋機、鐵腳,打磨鞋跟的砂輪,還帶著一個小小的鼓風機,幾個紙盒子里面,是各種鞋掌,大大小小的釘子,然后是銼、膠水,帶鉤針和不帶鉤針的錐子,一轱轆一轱轆縫鞋的線,地上,還有一兩把小小的錘子。
劉秋霞在膝蓋上展開一塊污跡斑斑的油布,從坐著的馬扎旁邊拿起一雙女士的高跟皮靴開始修,有一雙男士的皮鞋開線了,后跟也得補一下,還有一雙小女孩的球鞋,要粘一下。這都是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一個燙著卷發(fā)頭的女人拿來的。放下了就匆匆走了,說是第二天下午來拿。她就沒有再修,實在是太累了。之前,整整一個下午,不斷有人走進來,不斷有人的鞋需要修補,她忙得頭幾乎都抬不起來,人家長什么樣她都沒有看清。本來嘛,一個修鞋的,看人家的臉做什么?
她剛剛給皮靴的一只跟釘好掌,正準備磨的時候,進來了一個年輕女子,隨之進來的,還有外面的涼氣。雖是秋天,卻已經有了寒冬的味道。
應該很年輕吧。年輕女子的臉捂著一個繡著一朵小花的藍色口罩,黑色的劉海齊齊整整地遮住了整個額頭,整個面部只剩下兩只水水的、睫毛長長的大眼睛。
想必是個美人了。劉秋霞心想。
年輕真好!可是,誰沒有年輕過呢?年輕的時候,自己不也有一雙這樣美麗的大眼睛嗎?黑亮黑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揚,一顰一笑間,不知有多少人暗暗迷戀過。
年輕的女子進來,并不說話,也不摘口罩,也不脫鞋子,只是默默地坐著。
她覺得奇怪,天還不是很冷,不至于戴口罩,再說,更不至于進了屋也不摘口罩,便問,鞋穿著不舒服了?
女子便說,嗯,鞋跟要釘一下。我不急,你先忙,你忙完了再釘我的,剛好,我要等個人。
劉秋霞點點頭,不再說話。人家是客,主隨客便吧。于是她開始忙手頭的活兒。屋子里面的空氣顯得有些凝重,因為兩個人的沉默。雖然劉秋霞補鞋的時候會發(fā)出這樣那樣的聲音,可是這些聲音都不足以過濾掉陌生人之間這莫名的尷尬。
站在哈爾蓋火車站的站臺上,杜鵑一時有點恍惚。她有點想不起來記憶中的火車站是什么樣子了。總之,現在的火車站已經不是從前的模樣。
只有藍天白云還是記憶中那樣的干凈和純潔,只有風,還是記憶中的清冷和冰涼。
帶她來的火車轟隆隆地開走了,腳下的地似乎都在隨之顫動著。站臺上頃刻間變得安靜起來,只有站內的幾條鋼軌在太陽下明晃晃地閃動著。
看到鐵軌,杜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父親那穿著鐵路對比服、扛著洋鎬、背著工具袋在鋼軌上行走的身影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
到底有多久了啊?是1985年,還是1987年?杜鵑在風中努力眨著眼睛,想讓眼淚回到它來的地方去,可是眼淚根本不聽話,自顧自一顆一顆從她的面上滑落下來。
杜鵑清楚地記得,他們一家每天的生活總是從麻將聲中開始的。
母親酷愛打麻將。多少年后,每當想起這個,杜鵑還是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那么喜歡麻將,麻將怎么就成了她的最愛?麻將之于母親,僅次于吃飯和睡覺,就連她和弟弟杜飛都比不上。他們家里每天都是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煙霧繚繞。對了,母親還抽煙。一根接著一根,連父親也比不了她,她的牙似乎從來都是黃色的。
每天,當杜鵑醒來第一眼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總是坐在麻將桌邊,頂著一頭燙過卷、毛糙而蓬亂的頭發(fā),嘴里斜叼著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中大聲喊著他們姐弟二人的名字,讓他們趕快起床,趕快上學。母親從不化妝,但是母親長著一張漂亮的面孔,家屬院的人都這么說,尤其是她擁有著一雙極其漂亮的丹鳳眼,所以母親抽煙,母親頂著蓬亂的頭發(fā),樣子不但不丑陋,反倒很有風致,像極了電影中那些妖嬈的女特務。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因為母親的美貌,父親才對母親那么謙讓呢?反正杜鵑的記憶中,在家里,母親是老大,什么都是她說了算。母親沒有工作,就是一個普通的鐵路家屬,除了打麻將,偶爾也去家屬隊干活。家屬隊掙不了幾個錢,不過母親沒有因為掙錢不多在家里感覺低父親一等,相反,卻是父親,對母親從來都是言聽計從,每個月發(fā)工資后,都是一分不少交到母親的手里,父親零花,比如買煙,和同事喝個小酒什么的,都是再從母親手里討要。母親在家里,更多的像個臨陣指揮的大將,麻將似乎就是她的工作,父親下班回來,除了能喝上開水,通常都是親自下廚做飯。之所以有開水,是因為他們打麻將除了上廁所,也是會口渴的,于是母親的開水便源源不斷地供著。反正都是爐子燒,一個大鋁壺往上面一坐就行了。
往往都是飯端上茶幾了,母親還在麻將桌上。要叫好幾遍。常常,母親吃飯的時候,她的那些朋友們就散了,也有不散的,比如朱三,就常常留下來吃飯。
后來杜鵑才知道,朱三是小名兒,其實他大名叫朱建國,上面有兩個姐姐,老家是甘肅的,他本人是個火車司機。對了,那個時候,朱三其實還只是個副司機,還沒有考上司機呢。
朱三個子高高的,比父親高,也比父親年輕,時不時總會從西寧給他們姐弟兩個帶來點新鮮玩意兒,一塊帶香味的橡皮,一個印著孫悟空大鬧天空的鉛筆盒,或者一本小小的有著鮮亮塑料封皮的日記本。
杜飛總是跟在朱三后面,小尾巴似的,叔叔叔叔地叫著,不認識的會以為是父子倆。但杜鵑不,杜鵑叫朱三叔叔都特別少,除非沒辦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她從第一眼看見朱三就不喜歡,是很不喜歡。
她不喜歡朱三來自己家打麻將。別看母親每天對著父親吆五喝六的,可是只要朱三一來,母親的臉上就全是笑,很燦爛的笑。從朱三推開院子大門,母親已經飛快地從凳子上起身,提起爐子上嗡嗡作響的大鋁壺往臉盆里倒出點熱水,再從旁邊的水桶里舀出些涼水對上,撩起水開始洗臉,洗得很仔細,要用香皂。先把香皂在手上打出沫兒,再涂到臉上,上下左右搓幾搓,再撩水洗凈沫兒,用父親發(fā)的勞保毛巾一擦,整個人似乎都亮起來了。
朱三一進門就說,喲,姐,才洗臉?
母親眉目間開滿了笑容,說,早起了。
朱三就轉著在屋子里找吃的,姐,炸的油餅還有嗎?
母親嗔怪著他,說,別找了,油餅早被那兩個饞貓吃了,我熬了稀飯,烙了餅子。
朱三總是這樣。朱三下了夜班就來,或者,晚上要上夜班了,也不回去睡,一個下午就睡在杜鵑的小床上。
朱三對父親很親近,總是杜哥長杜哥短的。一起吃飯的時候,如果都不去接班,一定是要喝一些酒的。
朱三還沒有結婚,據說有個對象在西寧上班,也是鐵路上的,是個列車員。朱三最開始是先認識父親的。
父親和朱三是甘肅老鄉(xiāng)。在哈爾蓋這個地方,人們最看重的就是老鄉(xiāng),誰和誰是老鄉(xiāng),那簡直就是最親的親戚關系。基本上是外來的,河南山西陜西湖南湖北江蘇浙江山東等等,就算是青海人,也不是哈爾蓋土生土長的,哈爾蓋算是牧區(qū),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分布著許多牧民。而他們,因為鐵路的緣故,從天南地北,因為種種的機緣湊巧來到了這里,所以盡管都在心里裝著自己的故鄉(xiāng),有著各種各樣的口音,但是到一起的時候,都是盡量讓自己的口音從普通話里面隱匿掉,盡量說普通話,盡管普通話中夾雜著各種方言,但到底是讓大家通俗易懂,也好交流,倒是在哈爾蓋的第二代們,普通話卻一個比一個好。
在哈爾蓋,一聽對方和自己的老家是某某地方的,哎呀,那真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啊,一來二去,便走動起來,真要比親戚還要親。逢年過節(jié)就不必說了,沒事的時候都要互相來往、串門,那個親,讓本來身處荒涼草原上的人們內心變得柔軟和溫暖起來。
朱三和父親就是基于這樣一種感情開始來往的,有些不分彼此。因此當父親做好飯端上來的時候,朱三便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
2
劉秋霞終于把昨天那個女人拿來的鞋子一一補完了。她直了一下腰,起身給自己的玻璃杯子倒點開水。在倒開水的時候,她偷偷用眼睛打量那個年輕的女子,女子似乎有點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她長時間盯著墻上掛鉤上的那個黑色皮包在看。那個皮包,已經很舊很舊了,很有些年頭了,本來早該扔了,要不是做了補鞋匠,她早把它扔進了垃圾桶。現在,這個破皮包就那么斜斜地掛著,里面都是一些亂七八糟,水費電費的票據,還有各種扣子、拉鎖頭什么的。
她吹吹杯子中漂上來的茶葉,輕輕吸了一口熱水,剛剛還干澀的嘴唇立即濕潤了,心里也暖暖的,從門縫里面擠進來的冷風竟然讓她覺得很舒服。她用手把窩進領子束成一把的頭發(fā)拿出來,又把劉海朝旁邊撥了撥,重新坐下來。
來,釘鞋跟是吧?劉秋霞問。
嗯。女子答應著,從一只腳上脫下了鞋子,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襪子。一看就是個愛干凈的人,不愛干凈,誰有勇氣穿白襪子?
劉秋霞拿起鞋子,這是一只黑色的短腰羊皮靴子。看得出,很昂貴,也看得出,才穿了沒有幾天。她遲疑著問女子,這是新的,跟要釘?
女子點點頭,不再說話,卻一直用眼睛盯著劉秋霞的臉。
父親的工區(qū)在火車站西頭。多年后,當杜鵑想起父親的生活時,她依然覺得父親的生活多么單調和枯燥啊。上班就是扛著洋鎬背著工具包穿著對比服在鐵道上走來走去,不管是烈日,還是風雪,父親的工作似乎永遠就是那樣。下班回來,父親就是給爐子添煤,然后是揉面搟面條、揪面片,或者用高壓鍋給他們煮羊肉、做米飯。
高壓鍋的閥兒“滋滋滋”冒著氣,父親蹲在房檐下,手里拿著一個盛滿了涼水的洋瓷缸子一點一點往閥上澆水,一邊澆,一邊提閥,閥兒的氣慢慢像火苗一樣弱了下去。父親一只手就可以把鍋端起來,進屋子往爐子上一放,高壓鍋滴下來的水在爐子上騰起一片水霧和噼里啪啦的響聲。父親把缸子往案板咣當一撂。兩只手一錯,鍋蓋開了,祥云一樣的一團蒸汽沖上了天花板,一股撲鼻的香味冒了出來。
父親做的飯永遠是那么香。香得杜鵑總好像吃不夠,吃了一碗還要一碗。指甲蓋大小的面片,煮得爛爛的羊肉,想起來,總是口角生香。
一陣涼風襲來,杜鵑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羊絨大衣。淚水模糊中,她努力分辨著車站四周,到底哪里還有她記憶中的東西。
有一天,學校里搞了個郊游,大隊輔導員說要帶學校所有的同學步行到青海湖去。杜鵑特別高興,她是四年級,弟弟一年級,早上她往書包里裝了幾個饅頭,又用一個軍用鋁壺裝滿了開水。從學校出來,直接進入看上去無邊的草原,一直沿著北邊走。站在學校外面,一直朝北看,就能看到天邊那閃亮的一線,那就是青海湖。正是七月初,草原上草長鶯飛,花兒爛漫,天空中飛舞著許多不知名的小鳥兒,學生們排成隊,浩浩蕩蕩的。都玩了些什么,少先隊都搞了點什么活動,杜鵑都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青海湖煙波浩渺,湖水涼得瘆人,水邊還能看見不斷游過來的湟魚。
那天回家,天似乎都快黑了,她拉著弟弟手,用鑰匙打開大門,家里竟然意外地很安靜,竟然沒有人打麻將,多么不可思議啊!
她推了推門,門鎖著。她不得不拽出脖子上掛著的鑰匙,輕輕打開門。屋子里一股紙煙的味道蜂擁而出。她撩開門簾,把那些難聞的味道全部解放出去。杜飛一進門就坐在了沙發(fā)上,嘴里不停喊餓。
杜鵑去推里間的門,門緊閉著。是從里面插上的。
杜鵑拍著門喊,媽,媽,你在不?
里面沒有聲音。杜鵑只好給杜飛在茶杯里面倒了點開水,然后從廚房的盆子里面拿了兩個饃饃,提開爐子上的大鋁壺,火有些懨懨的,里面的煤已經發(fā)白,她把兩根火鉤子,一根彎的,一根直的并排、有間隔地放在爐子中,再把饃饃放上去。父親總這么給他們烤饃饃,這個狀態(tài)的爐火最好,沒有煙,烤出的饃饃又黃又香。
杜飛不喊了,搬個凳子坐在爐子旁邊開始看一本小人書。
饃饃的一面黃了,散發(fā)出好聞的面香味來。杜飛一邊看書一邊抬頭吸著鼻子,眼巴巴的樣子,很可憐。杜鵑小心地吹著又翻了一面。這個時候,里間的門開了。先是母親,然后是朱三。
杜鵑看了母親一眼,母親的臉像剛涂了胭脂般,兩頰上停了兩朵晚霞。朱三呢,想不起來了,是不是臉上也帶著晚霞一樣的色彩呢?
3
劉秋霞終于把那個女子的鞋跟給釘好了。女子接過鞋,并不急著穿,顛來倒去地把鞋跟看了又看。
劉秋霞心里有些不快。她都釘了快十年的鞋了,很少碰到這樣的人。能看得出來,這個女子不在這一片住,要不她不會不知道自己吧?誰不知道她補鞋從不亂要價,而且手藝好啊?
女子仔細看完鞋跟,半天,才開始穿。
真是個慢性子人。穿個鞋跟繡花似的。自己年輕時候,那是什么做派啊?走路都是帶風的。只是,可惜了,還沒有怎么過,就老了?
父親的手一直在發(fā)抖,他想要端起茶幾上的搪瓷缸子喝一口茶,卻怎么也端不起來。那里面是新泡的茉莉花茶,單位發(fā)的。杜鵑喜歡開水剛倒進去的味道,清新、淡雅,小小的茉莉花在茶葉間瞬間開放,簡直美麗極了。
父親說,你,想好了。
母親說,當然,跟著你,有什么意思?再說,我們都好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父親剛剛端起的缸子“啪”的掉在了茶幾上,褐色的茶水頃刻便在茶幾上鋪出去一大片。
杜鵑和杜飛躲在里間的床上,不知所措。
母親說,我要把小飛帶走。
父親說,不行,孩子,都是我的,你一個也帶不走。
母親說,不行,小飛我必須帶走!
父親說,憑什么?
母親說,你說憑什么?我生了一場,難道只便宜了你?
父親說,為了孩子,咱們還是,還是不要分開了,孩子都這么大了!
母親說,怎么可能?你想都不要想,難道我一輩子就跟著你,死在這里嗎?
父親不再說話,默默地拿過抹布,把茶幾上的水一點一點擦干。
杜鵑緊緊抱著杜飛。
杜飛小聲問,爸爸媽媽吵架了嗎?
父母親幾乎不吵架,即使有時候母親在麻將場上輸了錢朝著杜鵑杜飛或者父親發(fā)脾氣,父親也是賠著笑的。
父親的脾氣真是好,輕聲細語勸母親:不要生氣,氣大傷身,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大些了,杜鵑才知道,作為一個女人,能碰上父親這樣的男人該是多么幸運的事情。可惜母親不懂得。
家里的麻將戰(zhàn)場也偃旗息鼓了。沒有誰再來找母親打麻將了。大家都在背后指指戳戳,說母親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好好的丈夫孩子不要,跟個毛頭小伙子跑,能跑出什么好來?杜鵑帶著杜飛拿著桶和棍子去公共水龍頭抬水,總有人有意無意地問杜飛,你媽是不是和那個朱叔叔睡覺了?
杜飛當然不知道,杜鵑也不知道,畢竟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是小孩兒。但杜鵑知道那些大人說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明白父親和母親要分開了,都是因為那個朱三,可惡的朱三!
4
你釘鞋多久了?那個女子穿好鞋,忽然沒有任何稱呼地問劉秋霞。
劉秋霞被這猝不及防的問話給問住了。
如果不是那個意外,她會當一個補鞋匠嗎?會嗎?她怎么能想到呢?誰又沒有前后眼,她要知道自己會經歷那么些傷心的事情,她還會在年輕的時候義無反顧地作出那個選擇嗎?都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嗎?兒子還會找自己嗎?兒子一定恨死了自己!
想起兒子,她的心就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多少年了,兒子,就像壓在她胸口的一座大山,壓得她根本就喘不上氣來。在這個城市里,她甚至連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一個!她多想和誰聊聊啊,聊聊她自己,聊聊她的兒子,聊聊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
每天有許多人來釘鞋、補鞋,也有人會好奇地問她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可是她一點傾訴的愿望都沒有,但是眼前這個戴著口罩的女子,這個有著和她當年一樣美麗的大眼睛的女子,卻讓她沒來由地感到親切。她重新添了水,重新坐下,許久許久了,她幾乎都快失去交談的功能了。
就是在腳下的這片站臺,是的,沒有錯,正對著候車室的大門,就是在這里。
杜鵑的眼淚洶涌著。
就是在這里,她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和朱三帶走了杜飛。她一直跟著火車跑,她一直在哭著喊著,飛飛,飛飛。
她看見杜飛也趴在窗戶玻璃上,眼淚嘩啦啦地不斷淌著,喊著,姐姐,姐姐,姐姐。
她恨死了母親。她恨母親太過于無情,不但對于父親,還對于她。母親走的時候,父親獨自一個人在家里,用一瓶名叫“尖莊”的酒把自己灌醉了。
母親背著一個黑皮包,一手提著一個淡藍色的帆布包,一手牽著還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杜飛,跟著肩頭上搭了兩個包的朱三去了火車站。
杜鵑只記得他們去了甘肅天水那邊,叫什么中寶線,當然,這些都是后來隔壁那些大媽們說的。
母親收拾好東西那天,取出來一個包在手絹里面刻了一只鳳凰的銀鐲子交給了杜鵑。
母親說,鵑兒,你別怨媽,你大了也許就會明白,你把這個拿好,這是媽給你的紀念,誰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面呢?
杜鵑一手打掉了銀鐲子,銀鐲子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響亮的“當啷”聲,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停在了沙發(fā)腳下。
杜鵑滿臉都是淚。她恨死了眼前這個女人,她終于明白,原來這個自私的女人從來就沒有愛過自己。
在杜鵑年少的記憶中,父親只要有空,就去送她上學。每學期從學校領回來的書,也是父親給一本一本包上牛皮紙和報紙的。夏天領西瓜,父親帶著她和杜飛,拿著蛇皮袋子,一路走,一路給他們講自己小時候好玩的故事,不時還會扯來路邊的馬蓮葉子,給他們編蟈蟈籠子。油菜花開的時候,父親領著她和杜飛,滿草原跑,抓螞蚱,抓蝴蝶,運氣好的時候,還會在草叢里發(fā)現不知是什么鳥兒的鳥窩,他們三個人一起趴下去,仔細看著草叢下那些精心建造的鳥的家,然后父親會告訴他們哪種是麻雀窩,哪種是百靈窩,所有的鳥窩中,數百靈鳥的最精致,窩中除了搭建有致的干草,還有細細的馬鬃。
所有所有的記憶中,都是和父親有關,衣服臟了,似乎也總是父親在洗,天冷的時候,父親往鋁皮的大洗衣盆里倒上爐子上熱好的水,盆里再放上搓衣板,端個板凳一件一件搓,母親呢,打著麻將。所有人對父親洗衣做飯都習以為常。天氣熱的時候,父親就端著盆子拿著洗衣粉肥皂去外面的河邊洗,那里的水很清很亮,不知從什么地方流來,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杜鵑喜歡長頭發(fā),所以一直留著長頭發(fā),每次頭發(fā)臟了,也都是父親給洗,父親把她的領子窩進衣裳里,一雙拿過洋鎬搟過面的大手仔細地撩水,放洗衣粉,揉搓,最后,再用一盆加了醋的清水清洗,這樣洗出的頭發(fā)總是又軟又散,烏黑發(fā)亮。
這些,哪里有母親的身影呢?母親似乎只知道打麻將,也只會打麻將,麻將是她的命。
母親走后,杜鵑在哈爾蓋又呆了兩年,一直到念完了小學。
父親和杜鵑商量,說,咱這學校教學質量不好,你看,初中都沒有幾個學生了,我送你回老家吧?你跟著你爺和你奶,還有你叔,我有假了就回去看你。
杜鵑抱緊父親,什么話也不說。
父親說,在這里上學,以后連招工都考不上,更不要提考學了。還是回去吧,都是為了你好!
杜鵑什么也沒有說,她倚在父親的身邊默默地掉著眼淚,她努力地咬緊嘴唇,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有路過的人很奇怪地看著杜鵑,杜鵑從兜里掏出紙巾,拭了拭面上的滾滾淚珠,只覺得一片冰涼。
5
我兒子……劉秋霞說。
你兒子?女子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盯著劉秋霞看。
對,我兒子,朱磊,不,劉磊,在十八歲那年,給我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到處找,我甚至到老家去找,到我們從前住過的地方去找。后來,我找到了這里,我再也找不動了。劉秋霞說到這兒,哽咽了。
你是說,你兒子失蹤了?
鐵路家屬院早就沒有了,從前那些住過的人統(tǒng)統(tǒng)搬回了西寧,家屬院沒有了,那個學校自然也沒有了。
杜鵑走在從火車站到從前鐵路家屬院的道路上,心里充滿了迷茫和悲傷。她多么想讓時光倒流回去,回到父親和母親沒有分開的歲月中去,回到那個每天響著麻將牌聲音的平房中去,回到和弟弟杜飛快樂上學的日子中去,回到父親一邊提高壓鍋閥一邊澆水的時光中去,一直一直,回到沒有朱三的生活中去!
母親流著眼淚對父親說,你就讓我把飛飛帶走吧。我做了絕育手術,不能再給他生了。他跟我都說好了,會把飛飛當做親生兒子對待的。再說,你沒有了杜飛,你還可以再找人給你生,對不對?
父親抱著杜飛,把杜飛的頭摸來摸去。杜飛最后留在哈爾蓋的那些日子里,父親總是失眠,怎么也睡不著,一躺下,腦仁就疼,最后沒辦法,只好向單位請了假。
杜鵑真的恨死了母親。不管過去了多少年,她都恨她。就算有一天,當她遭遇了自己的愛情,她也沒有原諒母親。她沒有像母親期待的那樣明白母親當年的選擇,關于母親,她的字典里只有這么一個字,恨!
她不明白,母親到底是憑什么啊,就可以那樣不管不顧地為了朱三而拋棄了她和父親呢?
在鄉(xiāng)下,她一直和爺爺奶奶在一起,她想念杜飛,也想念父親。但她不能在爺爺奶奶跟前提杜飛。一提,兩個老人就會長吁短嘆。她也不能提父親,提父親,她就會覺得更加孤單。
父親在她走后不到半年的時間里,重新找了一個女人。是附近農場一個死了丈夫的河南女人,女人沒有孩子,跟父親在一起后,一口氣給父親又生了一兒一女。自從父親有了新家,除了每個月寄錢,父親似乎已經忘記了她。
杜鵑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哭,對著河水哭,對著月亮哭,對著大樹哭,也對著小草小花哭。她發(fā)誓長大后要找到弟弟,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杜飛了。
后來,她就考上了師范學校,成了一名老師。但對于杜飛的思念卻與日俱增。杜飛到底長成了什么樣子?杜飛在干什么呢?
多少次,她從夢里哭醒。在夢里,她總是光著腳,追著火車跑,火車跑得太快了,杜飛就在火車上,從窗戶里面探出腦袋來,不停地喊著姐姐,姐姐。每次她都要碰著杜飛的小手了,可是火車卻飛快地撒開腿跑了。她只好不停地追,不停地跑,一邊哭,一邊喊,飛飛,飛飛……甚至有一次,杜飛從窗戶里面飛出來了,就在天空中飛著,一邊不由自主地往前飛,一邊回頭喊她,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太恨母親了,如果不是她,她能見不到杜飛嗎?
6
你丈夫呢?女子這樣的發(fā)問同樣毫無預兆。
劉秋霞眼神不斷暗淡了下去。說,還是不說呢?
眼前這個女子,會對這樣的事兒感興趣嗎?再說,她畢竟是個陌生人。兒子離家出走后,她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覺得生活忽然失去了意義。兒子剛離開的那幾年,她風餐露宿,到處尋找,到了后來,干脆不找了。她知道兒子是躲著他,如果兒子想見她,一定會來找她,她為此還專門花錢買了一個手機,在走過的許多地方給人留了電話。那個手機,她睡覺都放在枕頭邊。雖然都好些年了,也沒有一個電話打進來,可她依然按時去繳費。至于那個所謂的丈夫,她曾經拋棄一切不遠千里跟著他,但最終還是被他辜負了。也吵,也鬧,也打架,可是有什么用呢?一個心不在你跟前的人,強留有啥意思呢?
父親去世的時候,杜鵑第一次見到了父親后來娶的那個河南女人,還有那個女人生的一個男孩和女孩。他們一個八歲,一個五歲。河南女人相貌一般,面色焦黃,很瘦,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不知是不是因為父親去世太過悲傷的,河南女人顯得非常憔悴,一雙細細的眼睛紅腫著。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離開了哈爾蓋,在西寧安了家。這是杜鵑第一次來到父親的家,對,父親的,不是她的家,她和這個家沒有一點關系。墻壁上掛著父親的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父親笑得很淡然。
父親遺像前,點了香,還供了水果點心。
杜鵑覺得太不真實了。從老家千里迢迢趕來,在火車上她哭了一路,她知道自己從此成了孤兒,她不是為父親的離去傷心,而是為自己。不過,小時候父親親切的形象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間,父親不再是她生活中的一張匯款單了。面對父親的遺像,她卻沒有了眼淚。墻上的父親已經不會說話,甚至顯得有些陌生。
不是陌生又是什么?父親從娶了那個河南女人,就很少回家了,不但很少回家,似乎都快忘了她這個女兒,一年到頭,連一封信也盼不到。后來往外辦戶口,也只是去了河南女人的老家。而杜鵑的戶口,父親并沒有想著從農村扒出來。不知道父親是為了女兒不受后母的另眼看待,還是河南女人根本不同意。
杜鵑沒有心思去細究,那個河南女人出現后,她就和父親疏遠了。父親即使偶爾回老家,她也是躲得遠遠的。
父親躺在冰柜里,眉毛上、嘴唇上、手上都是白白的一層輕薄的霜。父親安靜地躺著,在冰冷的世界里渾然不覺。有人拉開了上面的蓋,杜鵑走過去,想握住父親的手。卻沒有想到她的手被父親堅硬地拒絕了。那是她沒有想到的堅硬!
她的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河南女人在旁邊拉她的衣服,說,小心點,不要讓你的眼淚掉到你爸爸身上,要不他會不安心的!
河南女人推搡著身邊的一雙兒女,讓他們喊姐姐。男孩和女孩你推我讓的,誰也不肯走到杜鵑跟前去。
杜鵑微微笑著,用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兩個和她一樣,身上流著父親血液的孩子。那個男孩長得跟杜飛真像。她要去找杜飛。那時,她已經自己掙工資了。
杜鵑拖著行李箱,就要離開哈爾蓋了,可是哈爾蓋卻讓她感到萬分失落,她幾乎什么也沒有找到,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也許是記憶,也許是別的什么,可是她一無所獲,那些過往,不管是快樂的還是傷心的,實在是太遙遠了。
路邊不時出現的積水像一面面鏡子,映照著藍藍的天和白白的云。什么都好像沒有變,什么都好像變了。
現在,這個叫做哈爾蓋的地方,和她還有什么關系呢?她來或者不來,都不會有誰注意。可是從此,她再也不會那樣讓自己的心不斷糾纏在哈爾蓋這三個字上了。短短兩天的停留,已經足夠安慰她曠日持久的思念和傷感了。
7
那么說,你只有,一個兒子?
劉秋霞抬起一雙含淚的眼睛,說,不,除了兒子,我還有一個女兒!可是,我把她弄丟了……
丟了?女子的聲音忽然變得大起來:你怎么可以,把兩個孩子都弄丟了?
劉秋霞再也說不出話來,她把臉深深埋進手掌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是啊,作為一個母親,她怎么可以把兩個孩子全都弄丟了?她算什么母親,她配做母親嗎?
她無聲地埋頭哭著,她多么想向著誰號啕大哭一場,可是,她能向誰哭去呢?誰又能聽她哭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秋霞終于哭不出眼淚來了,她抬起頭,想要對那個女子說抱歉,抱歉讓人家卷進來她的故事和悲傷。當她睜開哭得生疼的眼睛時,才發(fā)現屋子里面已經空無一人。
那個女子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在她坐過的地方,留著一沓百元的鈔票,在鈔票上面,赫然放著一個已經有些發(fā)黑的鐲子。
是銀鐲子!那個二十多年前她給女兒的銀鐲子。
她不禁失聲叫起來,鵑兒,我的鵑兒!
她踉踉蹌蹌跑到門口,掀開門簾,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外面,是一街的黃澄澄的落葉,有一個裹著頭巾戴著帽子穿著黃色衣服的環(huán)衛(wèi)工正認真地一下、一下掃著……
責任編輯 唐 涓
王華,女,上世紀70年代生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黃河文學》《飛天》《雪蓮》《青海湖》《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報》《青海日報》等省內外報紙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現供職于青藏鐵路公司青藏鐵道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