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麗
盲吻者
帕蒂古麗
芭迪:
自從看到你寄給尼森的書信開始,我每天都會讀你的文字,好像跟你生活在一起,感受著你的過去和某些情緒。開心地看尼森對你的喜愛、欣賞和共鳴,好像是我自己一樣。我把它理解成這是你對自己情愛的回歸,向自己的民族和故鄉的回歸。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會嫁給一個讓你喜歡的男人。
我不由自主地被你對情感的困惑吸引著,一如二十年前,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你像精靈一樣吸引我。
我試圖在你文字里發現我要的緣由,最后在《狐貍皮嫁衣》里依稀看見了一些,明白了這種誘惑的來源。看了你的回憶文字,驚艷于那張你情急之下裹住自己處女之身的狐貍皮,還有一直在你內心深處勇敢的獵人,你告訴過我,——他就是一直在你心中的男人亞森。你也許在同族的尼森身上,看到了亞森的影子。
記錄和記憶中的過去,苦難摻雜著血濃于水的親情和你那時的少女情懷,讓我看到了我羨慕你的地方了!你的大南坡和坐在你家屋頂上發呆的你,那是你的故鄉記憶。我卻像浮萍一樣,哪里都是家,卻哪里都不是家。
對于家,我沒有你那樣的夢牽魂繞,沒有,我有缺失,我卻不知道我為何缺失,我一直知道我有一個不知道的缺失。看見你的世界,我明白了:我沒有根基,到了國外以后,我一直是一個漂流瓶。我在你的文字里共鳴著、漂流著。
我一直沒有很好的記憶,不論是魔鬼城十歲前的童年,還是后來的邊城。那些少女時期的懵懂中,每次別人說起往事,他們會說到那年那天那人,還有我,發生了哪些事,我只有一個反應:是嗎?是真的嗎?
但我有夢,然后夢境和他們描述的場景事件都混淆在一起,我成了一個看見人家能有清晰的過去和很多故事的人生的時候,就羨慕得不行的人了,記憶的擁有者比任何物質方面的擁有都讓我羨慕,來到加拿大后,我就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夢境了,我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了。
每一次,記著,是每一次,一年多來,我對著文字的你和一個老朋友的你,看著你的信那樣充滿生氣和動感,立體質感地記錄著你的情緒,我就不能相信過去那個精靈一樣的你,就是信里面這個好無助的你。芭迪,我寫了這么多,其實是想感謝你,給我一個鏡子,看見自己。
——多年在外的漂流瓶帕莎
看完信,我打算重新解析夜里的這個夢。
我叫了一個女人來到自己的臥室里,身份像是我請來的鐘點工。我請那個女人的理由很曖昧,那女人深知這曖昧,順從地與我躺在被子里,我很急切地貼近她,扭動身體滿足自己的饑渴。那個女人從我的下體抽出一截軟塌塌的東西翻弄著。事情接著進行,我感覺身體越來越激動難以自持,結果被什么聲音打斷,兩個人都有些慌張,這次那女人從我下體抽出的是一個空的塑料礦泉水瓶,她打開藍色的蓋子。我查看瓶子上藍色標簽,擔心那瓶子很臟,起身下地倒了半盆水,當著那女人的面清洗瓶子和瓶蓋。那女人在床上半躺著看著我。水不夠用了,我還想洗洗下體,覺得水很冰涼,我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錢付給那個女人,站起來示意女人等我,端著盆子出了門。我想要找一個熟人借錢,發現門前的橋是用薄薄的冰花做的,我擔心橋在我走過時坍塌,小心地查看冰下面有沒有枕著木條。有一個熟悉的男人看見我,為我挖了一個正方形的土坑,要拉我進去做愛,為了逃避他,我打算從冰橋上跨過去,那個男人見我決心已定,也許是擔心橋支撐不了而陷落,不敢過來追我。我惦記屋里那個女人會不會在我回去之前走開,擔心被人發現她藏在我的臥室里。
夢里的那個女人,讓我想起在邊城那段最苦悶失意的日子,想起年輕時的帕莎。那段時間,我正跟前夫鬧離婚,一氣之下搬進了雜志社的單身宿舍里,跟帕莎住在一起。婚姻失敗后,對男人完全失去了信心的我,跟帕莎保持了一段很隱秘的關系。
帕莎是邊城雜志社的維吾爾語翻譯,維語翻譯專業畢業的她,翻譯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她總是一邊翻譯我寫的漢文稿,一邊打斷正在寫稿的我,問我一些詞匯在維吾爾語里確切的表述方式,聽完我的解釋,帕莎不無贊美,諸如“你的文字太有文采了,所以很難翻譯,輕易讓人弄不明白”之類的話,我聽她拐著彎恭維我,用夸張的表情和動作來逗她。帕莎眨著長長的睫毛揶揄我:“表情和動作是用不著翻譯的。”
我喜歡在帕莎織毛衣、繡十字繡或者用鉤針鉤花邊的閑暇干擾她,跟她打鬧,我滿屋子追她,她提著那些危險的針線,躲避我朝著她敏感部位伸過來的手。
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喜歡逗她,出其不意偷襲她圓滾滾的身體,她藏在寬大的裙子下面的身體綿軟白皙,相比之下,瘦骨嶙峋的我多了幾分男子氣。這一點連笨呼呼的帕莎也發覺了,每回我的手碰到她的胸部,她都故作驚異地張大嘴巴夸張地尖叫,仿佛我是一個男的。
我隱隱覺得帕莎一直盼望有一個男人這樣逗弄她,從她瞳孔里透射的興奮,我就可以判定。帕莎喜歡參加各種各樣的婚禮,喜歡帶著我一起去湊熱鬧。每次參加朋友的婚禮,她都要求自己穿不一樣的衣服,實在沒有衣服可以換了,我建議她跟我對換裙子穿,帕莎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絕妙的建議。我穿著帕莎肥大的袍子,出現在帕莎朋友的婚禮上,而帕莎將肥胖的身體擠在我最寬大的裙子里,一副吃力得挪不開步的樣子,別人說我們如此親密無間,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我跟帕莎在一起,根本沒有你我之分,簡直就是兩個我,或者兩個她一起出現在一個婚禮上,我們兩個在一起時,其中的一個就隱退不見了,我們快要變成了一個人,這個想法讓我無端地有些傷感。
我跟帕莎一起去過的地方,比我從小到大串過的門都要多。我常常驚奇于她居然有這么多可以去的人家,多到我都記不住。好在根本不用記,她把一切都安排好,連我的身份都是由帕莎主動介紹給別人,我要做的就是跟著她吃住、做客。
時間久了,我們完全能猜出彼此的心思,我猜帕莎到這么多的場合,一定是要找什么人。我們一起去吃住的人家,主人年紀都跟我們差不多,卻有著很完整的家庭,在一些生日和婚禮場合,才能碰到一些唱歌唱到瘋狂,或者喝酒喝到瘋狂的單身男人,還有就是一些嘴上的毛還沒長硬的男孩,似乎沒有能夠獵艷的對象。
偶然跟她去了一戶人家做客,我和那些從來不認識的主人沒有話題,都是帕莎在跟他們閑聊,在炕上喝著奶茶,打著盹,一整夜就被打發掉了。我覺得沉悶,早早去睡了。天快亮時,帕莎才鉆進被子在我身邊躺下,我決定報復她冷落了我,翻起身壓在她身上,帕莎嗤嗤地笑著,我捂住她的嘴讓她低聲點不要鬧,免得讓隔壁的主人聽見,她呼哧呼哧呼出的熱氣讓我覺得心神恍惚,我翻身下來,緊緊摟住帕莎粗實的腰,帕莎突然僵住了,一動不動,我覺得她在期待什么,輕輕把手塞進了她的內衣,我的手在她溫熱的胸部,慢慢變燙。我有些暈眩,那一刻忘記了我是誰,她是誰,我覺得我們突然變成了同一個人,我知道她的需要,她也知道我的需要,禁不住跟她一起呻吟起來。
天亮后,我們一起去茅坑,我看到帕莎起身的雪地上,遺留了一攤鼻涕或者膿一樣黏稠發綠的液體,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我身體里一直流這樣不干凈的東西。”我聞到了一股腐臭的下體異味,奇怪昨天夜里居然一點也沒有聞到。
我敏感地察覺到這種奇怪的味道,一定是來自與某一個不潔的男人不潔的性交。我想不出與我一起形影不離的帕莎,究竟會在什么時候跟臟男人有那種事情的。宿舍里那個低矮的窗戶就開在帕莎床頭,夜晚曾經有個男人從窗戶里,遞給帕莎人家婚禮上煮的羊肉,我迷迷糊糊聽到了聲音,還聞到了羊肉味,一直覺得那件事發生在我的夢里,看來那個不是夢。
帕莎帶我去看財貿學校的一位說話慢吞吞身材魁梧的男教師,我從聲音辨別出他不是那個夜里給帕莎送肉的男人,整個中午,我坐在他們倆對面,努力把眼前這個男人想象成那個夜里送肉的男人,但是都不成功,我有點沮喪,心里疙疙瘩瘩的,竟然說了很多那個男人的好話,還說帕莎如果嫁給他,幸福會像牛奶一樣源源不斷地流淌到她的奶茶壺里,永遠都不會枯竭。帕莎似乎聽信了這些話,或者說她愿意聽信這些話,于是她放心地搬出了宿舍,在街角租了間房子。我在這座邊城終于有了一個可以經常去的固定處所,但帕莎從不留我過夜,因為那房子是為那個男人租的。我白天坐在燒熱的炕上喝著帕莎倒的奶茶,斜睨著她跟那個男人聊天,屁股底下被他們的眉來眼去的火苗燙得冒煙。帕莎每次到了半下午,都會交給我一把刀或者一個簸箕,讓我到倉房去割幾塊肉來或者給爐子添點煤,好準備晚上的飯食。帕莎一邊吩咐我,一邊用眼睛斜睨著半躺在炕上的男人,她一點也看不出我的饑餓根本不是來自胃囊。我能做的也只有乖乖地接過帕莎遞給我的刀,奔到外面的倉房里,撲向那只剝了皮的死羊,用刀跟冰凍的羊骨架搏斗,我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息,一刀一刀把情緒發泄在羊身上。
帕莎回魔鬼城的父母家準備嫁妝的時候,我搭了車去看望帕莎,見到她的第一眼,帕莎竭力隱藏著一份尷尬的激情,她垂下顫動的睫毛的那種熟悉的掩飾方式讓我很感動。這么多年,帕莎去任何地方都帶著我,仿佛我是她的影子,回自己的母親家時,她只能把我拋下了。我從帕莎臉上看出一絲很親近的愧疚,這讓我有些心酸。或許有一霎那,帕莎想到了那個天明之前大炕上兩個人的呻吟,這種呻吟,出現在母親的家里,尤其在她結婚的前夕,會顯得異常不潔。我那天只逗留了片刻,帕莎的父母也沒來得及見,帕莎倒給我的奶茶都沒來得及喝完,就找托詞匆忙地離開了。
我想起跟女兒和帕莎的一張合影,那照片上,我倆的衣服恰好是換著穿的,我穿著帕莎長而闊的裙子,帕莎穿著我緊繃繃的花連身裙,幫我抱著女兒,好像一張全家福,照片上三個人笑得很開心。
帕莎的婚禮是在娘家辦的,沒有請我參加,帕莎出嫁后,除了工作時間見面打個招呼,跟我沒有了任何私下的來往。我開始將自己的單身宿舍當成了單身女孩和離異婦女收容站,那些來歷不明的女人要想在我這里住幾天,我都會安排在帕莎空出的那張單人床上。一個被丈夫家暴的女人,慕名找到我的宿舍要求躲幾天,我受強烈的惻隱之心驅使收留了她。同室住了沒幾天,那個女人就穿著我衣柜里的衣服,跟一些大街上的酒鬼約會,她打開我梳妝臺的抽屜,隨心所欲地用我的首飾裝扮自己的樣子,自然得就像是她自己的。她用我過期的化妝品把那張黑胖的臉涂得像調色板,我常常目送她披著我的棗紅色風衣,消失在邊城渾濁的夜色里。
黑胖的風塵女被她交往的眾多酒鬼中的一個領走那天,我拉開抽屜,發現抽屜里的首飾盒空了,那串石榴石的項鏈不知去向,一個避孕套包裹著海綿的自制假陽具躺在抽屜里,張著嘲諷的嘴對著我。那個風塵味很重的女人,顯然看出了我生活里的殘缺,隱秘的世界被這個女人隨意翻弄了一遍,然后像一塊搽完污跡的舊抹布一樣,被棄回原處,我心里感到一絲莫名的自卑和懊惱。
沒幾天,一個從四川來雜志社編輯部實習的女孩,被安排在帕莎的那張床上,她每天寫信給南方的男友。在信里討論邊城男人的性能力,女孩說她跟男友坦白,打算不虛度光陰,在邊城好好體驗一番。女孩知道我離異,毫無忌憚描述與男友的性高峰的體驗:“先是奮力向著一座奇異的高峰攀上去,身體就化成一團霧,輕飄飄地往上飛旋,然后就像站在一座高高的懸崖邊,一直往下墜落,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落花流水。”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體驗,她對女孩很文藝腔的描述不知道是該厭惡,還是該懷疑,最后我決定必須對這個女孩表示討厭,或者說,必須對這種肆無忌憚的描述表示一種厭惡。女孩說我的言語變態,表情古怪,像個巫婆,后來便收斂了她的性討論,代之而起的是晚歸或者徹夜不歸。我覺得她的夜不歸宿跟我對她的態度有關系,我常常被愧疚和嫉妒摻雜的情緒折磨,留著門焦灼地等待女孩回來,對女孩實踐邊城男人性能力那些說法的想象,又讓我越來越無法忍受四川女孩黃著臉黑著眼圈,一身煙氣酒氣一臉滿足地回來,脫得精光慵懶地躺在床上,像是嘗盡了邊城男人的威力,被幸福蹂躪得魂消魄散。女孩把自己像一根玉米稈子一樣結實地扔在床上,我聽著她邊城雪夜的北風一樣呼呼的鼾聲,就像無數螞蟻在心尖上爬來爬去,讓我煩躁到無法入睡。
那個黑胖的風塵女人有一天半夜回來,看到床被人霸占了,只好去外面過夜。第二天醒來,四川女孩發現一只高跟鞋不見了,我從院子里的女廁所里找回了那一只鞋。女孩覺得活見鬼,我告訴她有個女人半夜來過,我也丟過石榴石的項鏈。女孩開始破口罵那個女人,還打抱不平要替我把丟了的項鏈要回來。
從“丟鞋事件”以后,女孩突然開始閉門不出,很賢淑地整夜坐在宿舍里打毛衣,跟我叨叨某個男人嘴上的功夫很厲害,等實貨亮出來小得可憐到她都替他害臊;某個男人做起事來像是強暴施虐,毫無快感。似乎在外面是受傷了,或者是經歷的幾場艷遇和她想象中的浪漫邂逅不一致,也許是北方男人不如她的南方男友細膩舒爽,讓她找不到她起初描述的那種感覺。面對這種急劇的變化,我沉著臉一時無法調整自己的態度。直到她離開那間單身宿舍,在她眼里我始終是個琢磨不透、不可救藥的變態女人。
這個時候,我想念我的帕莎,希望帕莎仍然在我身邊,她搬出了這間宿舍以后,我心里的那個精神的空洞,誰也填不滿。我冷寂的心里一直有一扇門,空空地洞開,沒有人來掩上。
那夢里白胖綿軟的女人根本不是別人,她就是帕莎。我甚至確定自己是想用回憶過去的方式,逃避一些現實中難以解決的困境。這樣想來,夢里那個藍色標簽的塑料礦泉水瓶,跟帕莎漂流瓶的筆名有關。沒想到,這個多年前跟我情同姐妹的女人,一年來又跟我陷入了一場糾纏不清的關系中。
我仔細回憶夢里那個挖土坑的高大男人的形象,多少有點像帕莎現在的丈夫尼森。認識尼森的時候,我正陷在對移情別戀的丈夫的失望中無以自拔。尼森這個通過文字認識,只從照片上見過的男人,他留著跟我丈夫一樣濃密的胡須,擅長在文字和電話里與女人談情做愛,他那些書信和電話陪伴我度過纏綿悱惻、身心顫栗的長夜,幫我走出了家庭危機中那段最晦暗的日子。
與尼森書信交往電話約會的那些日子,我變得特別的敏感多夢。
我夢到自己去洗浴中心,放鞋帽衣服的柜子被人打開,有個女人從里面拿走我一大堆衣服鞋子,我拼命喊都不聽,繼續偷,準確地說不是偷,簡直是當著我的面搶我的衣服,結果我為了追回,花費了不少周折,那高大結實的女人認為我沒有愛心,說隨便拿我幾件衣服,我小氣到如此計較,我也覺得自己很吝嗇,不過我平時最怕別人動我的衣服。
那個晚上,尼森說他夢見了我,夢見我們一起在參加一個婚禮,但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一個很大的餐桌,我坐在尼森對面,他一直看著我,我卻不看他,我女兒坐在他旁邊,他把對我的關心,轉移到我女兒那里,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撥給了他,女兒一塊都不要,把那些肉一塊一塊地夾出來,尼森仔細一看,原來全是豬肉,我們都不吃豬肉,他覺得很內疚。
尼森覺得他應該知道我們忌諱,尼森自己也忌諱,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他整個夢就在這種自責里。我覺得這個夢跟我們觸犯了某種道德禁忌有關。我責怪尼森,已經知道了我和帕莎的關系,就不該讓兩個舊日閨蜜這樣彼此廝殺。就像是每天將一把溫柔的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睜開眼就明晃晃地在眼前閃動,他竟然忍心讓我延續這種人格分裂的生活。尼森說打算三人一起上船了,三人行其實也未必會那么復雜。尼森其實也在分裂,他病態地認為這種分裂是不可逃避的命運,這種悲劇感才是有價值的東西,難道他在愛情中追求的正是這種悲劇感。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尼森不會分裂,他會處理好自己,我相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而我只有竭力容忍這場愛情帶給我分裂。尼森說當時出國,是因為他在世俗里已經混夠了,再混下去就會淹沒了,他現在的分裂,是來自于他身居異國他鄉的漂泊感,他認為現在我們三人對人性的這種挖掘,是最高意義上的愛情,這就是他愛我的原因。他說他已經接受漂泊是現代人共同的命運,說明他已經度過了分裂的痛楚期,從容地接受現在這種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淡淡憂傷的愛情,這正是三人之愛的優美所在。他鼓勵我去曬曬加拿大的太陽,他認為異國的寧靜,可以讓幾十年的世俗生涯變得有存在的意義,如果我回到大南坡,只會心灰意懶,因為真實的大南坡已經世俗化了,會使我的夢幻徹底破滅。
第一次聽到尼森的聲音印象很深,他說他看了我在網上的文字,他很喜歡大南坡,所以順著簡歷找到了我單位的電話。他低沉的聲音有種落寞和頹廢感,他說話的節奏很緩慢,他的調侃的笑聲中夾雜著苦澀。
回顧大南坡讓我變成了鹽柱,這支鹽柱讓尼森也變成了鹽柱。從中國移民到了蒙特利爾后,他本來打算以后再也不回中國了,現在他的心天天都在中國,巴不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國,這樣可以離我近一點,想念的時候,我們可以隨時出現在彼此面前。
他對我許的第一個愿,說的最動人的一句情話就是——將來跟我去新疆,在大南坡老河壩邊吻我,吻回我逝去的少女情懷,吻回我的情竇初開。
實質上我覺得我在南方二十年,已經不屬于大南坡了。大南坡對于我只是一個出生地,我沒有接受那里的世俗化的一切,也沒有向任何族群妥協,我之所以能這樣堅持下來成為現在的樣子,就是因為我沒有傳統。我的大南坡沒有傳統,我剛讀書的時候,大南坡這個多民族的混血村莊,就像是處在混沌未開當中,我沒有接受到任何傳統。其實我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維吾爾族人。從我的父親走出喀什噶爾對家鄉的叛離開始,我已經回不到維吾爾族群里去了。除非我再從祖源地出發一次,汲取那里的精血。我也已經不是母親那樣真正意義上的回族人,除非我對自己妥協。
我在大南坡這樣的地方,從小讀蕭紅的《生死場》,讀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還有朱光潛的《悲劇心理學》,這些書被我翻得破損不堪,包括騙了我父親的不少血汗錢的那一大堆西方名著。它們把我打造成了一個怪胎,與當地人格格不入,我從穿著打扮到行為想法,都跟那種的環境無法相融。我是一個怪胎,特殊文化、特殊環境、特殊種族產生的怪胎。我的原始道德價值一直保護得很好,我身上還留存著沒有被各種文明改造的野性。我向來認為悲劇的社會,只有悲劇是可愛的,如果我很幸福,在現在這種市民氣的地方,那我一定就不可愛了。只有尼森能看清楚,并愛上我身上那些最悲劇的東西。周圍的人都喜歡我,他們都是傳統的漢族,他們喜歡能融入到他們的文化中的那個我。可我知道尼森接受我,是因為我在情感上是維吾爾族女人。
好的愛情是一面鏡子。假如好多想法不是向尼森坦白,假如我的內心不被尼森看見,我對于自己自我的認識不會那么清晰,我只是糊涂地痛苦,糊涂地寂滅,任自己分裂,縱有偶爾的清醒,過后想想,也以為自己又在分裂,我差不多快要接受分裂是自己的家族遺傳了。分裂的痛楚期,原來尼森也有過,我要更深地去了解他,一直到骨髓為止,其實當他說到漂泊感是人類的共同命運時,我發現再一次從精神上愛上了他,靈魂已經無法和他分離了。
純粹的愛是靠不住的,尼森不敢只是為了愛,就主動邀請我去加拿大,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自由的人,就算他是單身,把我娶到手,都不敢保證我將來的幸福。他現在敢于鼓勵我走這一步,除了考慮可以避開家庭的煩惱,倒是覺得多元化的地方,會是我好的歸宿,不管有沒有他都一樣。當然初期會有一些苦楚,尼森的愛可以幫我彌補這種苦楚。兩個人走到一起,維持一種曠世的激情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告訴尼森,我接連做了幾個奇怪的夢,我坐在案前記錄下這幾個夢,我的一天才能開始:
第一個夢里,我與一幫教會的兄弟姐妹,同處一間居室,每人端著一盤餃子,我見大家都快吃完了,也把它吃下,最后一口是肥肉的味道,我覺得是豬肉的,就放下盤子,大家看著她,勸我吃掉,我不肯,想著就想吐。
第二個夢里,尼森又出現了,場景很清晰,夢里他很溫柔,隔著衣衫摩擦那么的愜意,他的親吻很銷魂,舌頭在唇齒間清晰地絞纏著,攪拌著清甜如蜜的愛的汁液,帕莎走進來看著我,尼森端上蘋果讓我和帕莎吃。我假裝出去拔草,在路上轉來轉去,為的是引他出來找我,我提著的籃子里只有一把蒿子,我從玻璃窗看見他跟帕莎坐在屋子里,一邊吃蘋果一邊說話,根本沒有出來找我的樣子,我遠遠地看著,努力猜測他們談話的內容。
我知道是兩個我在對抗,自己在跟自己過不去,自己報復自己,這多可怕,但我又沒辦法。我只能說嫉妒只是表象,我發現守望愛情比擁有愛情更動人。其他暫且不論,我的愛情是守望式的,感謝尼森讓我體驗到這個真諦,這樣比擁有愛情本身,更寬廣更美。尼森遇到我完全回到了男人的常態,我卻在升華為圣女,心情從未有過的寧靜。
尼森覺得我簡直太混亂了,接受傳統的價值觀,又要周旋在江南的市井文化里,還要用其他宗教的形式去闡釋自己的選擇,不分裂才怪。好在我遇到了尼森,除了尼森,恐怕沒人能看到我人格深處的分裂,連我自己都沒膽量承認這就是我,我總是無法正視自己,難以坦然地活著,恐怕除了他,別人也很難接受我這樣的混亂。
尼森是我靈魂神圣的燭臺,我把生命和希望都供奉在他的溫暖和光明里。
我們像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勒內·馬格利特的油畫里那兩個“盲吻者”,我們臉上蒙著布與對方接吻,愛的能量穿過遙遠的空間距離,讓兩顆心融合在一起。
雖然遠隔萬里,我還是把他當成生活里一個真實的存在,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占領著我的思維空間,我是把他放在一個個真實的背景下去思念的,我的思念已經不是單純的想象,一個人也是要有真實為依托的,我看過他的照片,雖然有網絡,他仍然寄信給我,幾乎每周都能收到他親手寫的信,我熟悉他的字跡。我喜歡他落寞的胡須,喜歡他滄桑的微笑,喜歡他舉著一塊馕,席地盤腿而坐的憨態,那是一個中年的維吾爾族男人,在異國他鄉仍然保持的本民族最本真的姿態,給人的樣子毫不設防,讓人覺得他性格里還存有孩子氣的一面。如果我沒有看到過他的照片,也許情形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每次看了他的照片,再走到家里,他仿佛就站在陽臺上對我笑,甚至就盤腿坐在地板上,像是隨時要跟我說些什么。丈夫回來,我都幻想是他開門進來了。黑暗中,我干脆把丈夫想象成他。
我住的那座房子一樓二樓已經定型,閣樓還沒裝修,我就想給自己布置成陽光茶室、瑜伽房和書房,我想象著如果有一天尼森能來這里看我,我會讓他住在那間書房,那邊朝南的窗戶緊挨著竹山,書架可以做成落地式的,在他到來之前,我可以把自己關在書屋里,拉上簾子,鋪張褥子仰面躺著就可以拿到想要的書。我這樣想著,發現這是一個等待的姿勢。尼森在我生活里成了真實的存在著的人,我的想象就是典型的戀愛中人的想象。
我幫尼森買了《伍爾夫讀書心得》、《毛姆讀書心得》、解讀普魯斯特的《擁抱逝水華年》,還有一本《愛情盛宴》,是獲得法國情人節小說獎作品,腰封上的一句話吸引了我:“愛情是一場盛宴,也是一次又一次幻滅,赴宴卻是唯一的救贖”。于是我來赴約。來赴宴席,其實是救贖自己的唯一途徑。我把信跟書一起寄給了尼森。希望這些書,在沒有我的異國他鄉能陪伴他。我告訴他,已經無路可退了,除非他不再出現。他回信里說:“如果不愛,沒有一點遺憾。如果已經愛了,因為一些庸人自擾的原因,就放棄了,就會抱憾終生。我曾經有過許多婚戀史,但你是唯一讓我覺得失去了會遺憾終生的女人。大概也是因為你是我的同族——大南坡的維吾爾族女人。”
他的情話很簡單,但很錐心刺骨。想到尼森,我的鼻子開始發酸,然后嗓子發干發緊,我的心開始快速地緊縮舒張,我覺得似乎喉嚨有點疼痛,很快我發現疼痛的是我的心臟。我如此想念著一個人,一個隨時都會消失不見的人,實質上連消失不見這個詞都無法用在他身上,那是一個在我的生活里從來不曾出現過的人。我的心本來已經成了碎片,也許這種疼痛在彌補和修復,也許疼痛會讓它變成粉末。
帕莎將我與她丈夫幾個月的書信和電話交往,簡單地歸于輕觸型的精神戀,然而尼森這個對情感全心投入的男人,讓我撿拾起了丈夫讓我失去的自信,我與丈夫突然斷裂的感情,在尼森這里得到了一種移花接木式的補償。這個在物理空間上遠隔重洋,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生活現實中的男人尼森,我把他當作最渴慕的人。不幸的是,當我剛剛嘗到了這場異地戀情想象加夢幻的愉悅,又立刻陷于不知如何定位與帕莎奇怪的閨蜜關系的矛盾中,帕莎及時的出現,也許是上天的美意,她橫刀斬斷了我與尼森這場精神戀的尾巴。
帕莎以一個很現實的姿態橫亙在我面前,她頻繁從蒙特利爾打來電話,無論在路上、在菜場、超市,還是在書店、在電影院,甚至在寫作和睡眠中,我生活的所有細節都被帕莎的電話侵擾,我的時間隨時隨地被帕莎切割。這讓我感覺無力招架。夜班回來的路上,我常常一手舉著傘,一手拿著發熱的電話,電話和手掌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又被機身的熱量烘干,帕莎的反復絮叨還在繼續。有時候是在電影院里,帕莎嘶啞粗重的嗓音和電影里的扭打聲、碎裂聲、嘶喊聲混在一起,顯得異常驚心動魄,以致我不得不捂著耳朵從影院里逃出來,舉著手機到處找相對安靜可以說話的角落。我鉆進一間正在裝修的影廳里,黑漆漆的空房子四壁的回聲讓我膽戰心驚,因為我和她在電話里談話的內容,遠比影片和生活里的故事離奇。電話長到聽得我耳朵發燙,帕莎還是不肯罷休,她哈哈大笑著,在電話里扯著嗓門調笑:“要玩三人沖浪嘛,可便宜了那小子,他怎么這么有艷福,我都羨慕了。”我被想象中跳出來的三人畫面驚嚇到小便快要失禁。
我與帕莎所處的蒙特利爾時差近十二個小時,做事節制的尼森總是犧牲自己夜晚睡覺的時間,跟處在白天的我通話,帕莎不顧一切耗費我晚上的精力,似乎把我的精力耗費完了,她就贏了。她確實贏了,我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與尼森談情說愛。那時候他正在一邊跟我談情說愛,一邊裝飾他與帕莎買的新房,沒有更多的精力應付我。有時候我真覺得事情很荒誕,帕莎似乎接替了他的位置,他們輪班與我通電話,很多時候,他們的書信同時到達,信息同時跳出來,這個情形很怪異。我甚至疑心他們不會是商量好了吧,他們晚上睡在一起互相交流會談到我嗎,會怎么談論?
我一想到帕莎的電話要隨時占領我的生活,就覺得恐懼。讓我無法拒絕的是,帕莎對我出奇寬容的反應,她向我傾訴,從第一次聽到我的聲音,就聽出那是過去跟她同吃同宿,穿一條裙子的芭迪。她忽然理解了她的丈夫為何徹夜不眠,尼森愛的,不是一個毫無身體接觸的女人,他愛上的是一個精靈。
確切地說,剛開始我無法抗拒的應該不是帕莎,而是對帕莎的好奇心,是對他們夫妻關系的探究欲。特別是帕莎口口聲聲在電話里傾訴她對我的想念的時候,從起初的懷疑和猜測,到后來的將信將疑,再到似有所動,最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中地陷入,我開始本能地在這個奇怪的漩渦里奮力抗拒和掙扎。
帕莎最能讓我信服的對我著迷的理由是,我文字敘述的那些記憶,她甚至愿意將我那些童年記憶當成她自己的。帕莎說她一直到十歲的記憶是空白。她和我從出生就生長在新疆北部,我說起十歲以前的事情,她都沒有記憶,在沒有讀我寫給尼森的信之前,她以為這是正常的,或許是時隔太久她忘記了,讀了我在這個年齡段的記憶文字,她才覺得自己是個童年記憶缺失癥患者。而我的文字幫她彌補了這段記憶,因此她很感恩尼森把失去聯系多年的我,重新帶到了她的眼前,她強烈渴望與我重新交往,她想在現實中再次擁有這個女友,她甚至想要立刻見到我,似乎見面可以證實什么,似乎她的記憶就保存在我的腦子里,見到我,就能占有我腦子里的那些記憶。對,她是想占有我腦子里保存的那些記憶,恐怕還包括我搶奪了的那份她丈夫的愛。
沒想到事情會以如此尷尬的方式出現,過去的曖昧閨蜜,在二十年后重逢成了情敵。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現在發生的這一切也許根本就是帕莎設計的一場戲,或許她覺得把自己擺在了丈夫情敵的位置上,是最安全也最巧妙的奪回丈夫的方法,這樣她既不會讓丈夫恨她,也可以讓我處在自己的監視之下。誰會責難一份感情呢?尼森可以愛我,她帕莎為什么就不能?況且是她先愛我的,早在二十年前的邊城。尼森果然無奈地說她搶了自己的情人,這一招真能讓所有干戈都化為玉帛。只是她必須一直演下去,她需要持續不斷對我示愛,這樣才能維護她與丈夫的關系。如果帕莎的出現,讓我離開了尼森,尼森就會指責她干預了他的精神生活。我心里隱隱作痛,有些憐憫帕莎,盡管她嘴上一直說她不在乎尼森對我的迷戀,我當然不會相信這種極品的謊言,用她曾經對我說過的完全相反的話可以揭穿這個謊言:“我可以容忍他與別的女人發生肉體上的關系,但無法容忍他在精神上背叛我。”
我決定在離開尼森之前,打一個電話,跟帕莎敞開心扉徹夜長談一次,讓這件事有一個了結。帕莎把這次談話稱為“寧波夜話”,她將這次談話全部錄音后,一字不落地整理成了文字,寄給了我。
“寧波夜話”以后,我斷絕了與尼森的關系,只跟帕莎保持電話和短信聯系。尼森斥責帕莎干涉了他的精神生活。帕莎反過來干涉我的精神,她當然可以權當這是一種還算智慧的報復方式,她只有以糾纏和折磨我,來平衡自己業已傾斜的二人世界。我理解了這個女人,在她貌似鎮定的外表下面,不知道掩藏著多么凄慘的真實自我。
我仿佛看見帕莎在一次次地對著鏡子排練,我曾經熟悉的老實巴交的帕莎,居然學會了跟我演戲。帕莎跟我學戲劇的女兒私下寫信討論過演戲,她在信里自稱是一個從小抱過我女兒的阿姨,信的落款是“一個粉墨登場的戲劇演員”。這些臨場即興發揮式的情感戲是能夠預先排練的嗎?她的演技有那么高超么?氣息、神情、眼神,那些超乎尋常的溫存體貼,我知道愛也是能夠喬裝的,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感受不是喬裝的,我從來沒有在任何同性或異性那里體驗過的這種細膩的情感,有母愛,有閨蜜之情,還帶著異性的欣賞和癡迷。這么多年來,我覺得或許自己太缺少溫暖了,才會把這種不倫之情也當成寶貝來珍惜。
那天我坐在杭州納德大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當我看到一個身體富態,戴著墨鏡的卷發女人進了酒店的大門那一刻,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就是帕莎,帕莎眼光朝這邊一瞥,就停留在我身上,停下巨大的行李箱,輕巧地走過來,伸開雙臂:“來吧芭迪,抱抱!”
我站起來,側身進入那個打開的懷抱。一切似乎很自然。我覺得終于等到了一個二十年不見面的朋友。
進賓館客房里,我看著帕莎在浴室里洗澡,隔著一層毛玻璃,我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發福,身體的所有曲線都被脂肪淹沒而變形的帕莎。我側身躺在沙發上,看看自己凸凹的曲線,再透過浴室半透明的玻璃看看帕莎模糊的身體,突然想到帕莎也這樣在尼森面前洗澡,我覺得自己代替了尼森在看這個浴室里赤身裸體的女人,我困倦地閉上眼睛,旁邊的雪白的床上顯現的是帕莎與尼森做愛的場景,我站起來有些煩躁地催促,希望她快點從浴室出來,好用她真實的存在,來趕走我不愉快的想象。
帕莎在水聲里聽不清楚,干脆赤裸著從浴室走了出來,站在我面前,一邊跟我說著話,一邊擦拭松松垮垮的身體。我有了足夠的時間查看這具我曾經侵入過,后來被尼森使用了二十年的女人體,彈性不足的乳房像兩塊變形的生面團垂掛著,隆起的肚子的肥厚脂肪太多地占用了腰部的位置,使扁平的屁股顯得輕描淡寫,身體完全不像二十年前那個夜晚那樣飽滿、圓潤、緊實。帕莎有些挑釁地歪著頭,仿佛在解讀我的目光,這個女人一定知道,我帶著另外一個人的眼光在看她,一個男人的眼神,尼森的眼光。這是一個跟尼森朝夕相處,每天赤裸相見的女人,我忽然很想重新試試對這個女人的手感,我想知道,尼森在撫摸她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但是帕莎躲在了紗幔后面,我撲過去,隔著紗幔抱住了她的后腰,那種粗壯的質感,像抱著一個男人,我有些驚異地放開了她。
我做過一個夢,夢里的場景跟這個場景一樣,也是在這家酒店,尼森和帕莎坐在兩邊的沙發上,我走過去,有些羞澀地看了尼森一眼,選擇跪下來趴在帕莎的腿上,把臉埋在她的大腿之間。當時我覺得這個夢很奇怪。那時候我還沒有想過會和帕莎見面,但見面后的情形居然跟夢里相差無幾。現在我有些疑惑,是我故意把場景布置得跟夢境里一樣,還是純屬巧合,這個房間和夢里一樣也有兩個沙發,帕莎坐在其中的一只沙發上看著我,尼森的那個位置空著。
我拿出自己寬大的睡衣,讓帕莎穿上,帕莎穿衣服的樣子,讓我想起過去跟她換裙子時她的興奮,她一邊從牙齒間發出嘶嘶的聲音,一邊說睡衣好冰涼。
帕莎掀開被子躺了進去,見我看著她,對著我掀了掀被子,示意我過去,我跳過去,鉆進了她的被子,不知道是帕莎身上的電流感應,還是尼森愛的能量通過他妻子向我傳遞和輻射,我抱住帕莎,帕莎穿著我熟悉的睡衣,我就像撫摸我自己的皮膚,觸感很柔軟。我擁抱著睡衣里她溫熱的身體,哭得渾身抽動,我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抱住的是尼森,卻不知為何抱著他的妻子哭了。帕莎認為那是為見面激動而流的眼淚,她是假裝不知道,還是被我的顫栗迷得昏了頭。我不想欺騙她,向她坦白了那眼淚的含義,她聽完我的解釋沒有任何異樣的反應,好像沒聽見或者沒理解一樣,讓我感到很無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那些眼淚是為誰而流的,她那么敏感,卻又表現得這么愚鈍,讓我有點納悶。或者她就希望那眼淚是因為見面的激動而流,她根本就不想聽我解釋真相,現在我對這個過去曾經了如指掌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她就能那樣真的把真相從內心忽略掉了嗎?我毫不掩飾地在她面前臉上掛了一連串的問號,她卻可以視而不見。
第二天,帕莎提議去看西湖,我怕冷,帕莎從那個巨大的皮箱里拿出兩條款顏色一模一樣的褲子,自己穿了一條,讓我也穿一條。我順從套上褲子,她又拿自己的黑皮手套讓我戴上,她說:“我在蒙特利爾買給你買褲子時,尼森就在一旁取笑說我們倆在一起又要穿一條褲子了。”
去西湖的路上,帕莎聽見我咳嗽了兩聲,就把自己的大圍巾裹在我脖子上,那條圍巾是銀灰色的,很男性化,她從墨鏡后面看著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感覺她幫我裹圍巾的樣子也像個男人,讓我心里變得異常的柔軟,在她取下墨鏡擦拭上面的霧氣的時候,我甚至像是面對一個異性的柔情那樣,變得有些莫名的害羞。帕莎見我有些異常,伸過脖子來吻我,被我推開了,我說有些咳嗽,怕傳染她。她抱著我,隔著厚厚的圍巾把嘴唇湊了過來。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了跟尼森說過的那張攝影作品里的兩個“盲吻者”。我屏住呼吸,覺得氣氛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帕莎重新戴上了墨鏡,像過去談戀愛史一樣,很自然地說起與尼森戀愛時倆人養了一只黑貓,尼森對那只貓的溫柔讓她心生醋意,尼森和她躺在床上,都要先把鬧鐘定了時,為的是提醒按時給貓喂食,她搶白他,給她買東西吃為何不定鬧鈴,尼森聽了哈哈大笑,說:“你會自己說話,貓會說話嗎?”
“我很嫉妒那只黑貓,真希望偷偷把它扔掉。可我不敢,只有趁著尼森睡著的時候恨恨地擰它幾把。后來那只貓不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給弄丟了。”帕莎說到這里,我側過臉吃驚地看了她一眼,最多只有一秒鐘,可那一秒鐘被無限拉長,帕莎敏感地感受到我那束短促的目光,她立刻領會了我眼神里的狐疑,帕莎一瞬間想躲避,眨眼間眼睛又將眼皮上隱藏的躲避念頭眨巴掉了,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住臉上閃現的一絲尷尬后,立刻抬著臉用否定語氣否定我目光里的懷疑,“不,我很喜歡那只黑貓,一直都對它很好。”
我發覺多年不見,寬厚的帕莎變成了一個很善妒的女人。不管帕莎是不是虛偽,為了過去從她身上感受到的那些溫暖,我也愿意把尼森拱手相讓,不,尼森本來就是她的丈夫,根本不存在拱手相讓,是我搶奪了帕莎丈夫的愛,害得她心神不寧,以致從加拿大趕過來,使用了那么多手段來討要,我覺得自己很殘忍。但是又覺得帕莎也很殘忍,她想了這么多辦法,就是要拆開尼森和我,或許不是完全斷絕,而是從精神上斷絕,不再有那種男女戀情,只作為朋友或者兄妹,那么她或許是可以接受。
接受這種殘余的感情,好像在接受帕莎對我的施舍,我決意離開尼森。想到要離開的時候,我才覺得已經喜歡上了這個男人。帕莎當著我的面與尼森通話時,我居然會在心里想:他怎么會打電話給這個女人,那個溫情的聲音不是專屬于我的嗎?帕莎在我眼里完全是一個闖入者,是一個和我們的戀情毫不相干的女人。
畢竟是過去的密友,她似乎意識到我的情緒,接完電話回過頭來問我:“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你會覺得很奇怪么?”
“我覺得他在當著我的面跟你偷情,除了我,他怎么可能還用那樣的聲音跟另外一個女人說話?我覺得這種感覺太荒誕了。”說完,我意識到帕莎問我時,我的回答或許剛好是我跟尼森通話時帕莎的感受,頓時默然了。帕莎似乎并不在意我想到了什么,自顧端著相機快步往斷橋上走。我感覺這個發福的女友,穿著中性化攝影背心的背影,有點像落寞的尼森。
我不相信帕莎到來之前,我對尼森的感情就已經動搖偏移了。半路上我要去衛生間,帕莎跟著我進了女廁所,我竟然有一種領著一個男人如廁的慌亂感。出來后我從衛生間鏡子里我看見了自己的眼睛,眼圈有點紅,目光羞澀茫然,恍惚迷離,那是一個戀愛著中女人的眼神,然而那愛的對象在我面前卻模糊不清了,眼前的世界變成了重影的,我像喝了酒一樣腳下有點虛飄。
跟帕莎走在白堤上,我用戴著帕莎黑手套的手興奮地比劃著,描述在來杭州的火車上碰到的那個打工男人:“他拿出一個破舊不堪的錢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從里面的夾層里取出五元錢,買了一盒減價的冷面,然后合上錢包。那個黑色的人造革錢包的表面,橫一道豎一道用透明膠粘合起來,不然只能散架了。我看著那個男人把它揣在劣質西裝貼身的內袋里,我突然對那個男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好感。”
帕莎立刻把注意力轉移到我描述的那個男人上:“他很帥嗎?”
“不是那樣,我是因為他竟然那么珍惜他的破錢包。”
“你的感覺真的和別人不一樣。我過去一直就喜歡你這樣,忽然會冒出莫名其妙的感覺來,也喜歡你說話的方式。”
我覺得帕莎也在扮演尼森,她已經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帕莎,我不知道,是因為他們夫妻了二十年,連說話方式都那么一致,還是帕莎在故意模仿。
“為了他開心,我和他的情人談戀愛。”我尤其受不了帕莎這句話,這句話讓我心里一陣陣刺痛,我知道,這個女人在用這種方式求我離開尼森。帕莎笑哈哈地說:“你已經和我們夫妻倆共同‘生活’在蒙特利爾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對尼森提起你,稱‘你媳婦’,從杭州回去后,我就對尼森干脆稱‘咱媳婦’……”
帕莎來到杭州后,我逐漸解開了一些疑團。尼森電話里對我說起過,他和帕莎做愛時,總是討要她的密友,一個很風塵的大美女,對那個女人他的表述是“從這個男人的床上滾到那個男人的床上”,他希望我也能滾到他們的床上。那么尼森一定也會跟帕莎討要我嗎?這樣一想我覺得很受屈辱。我難道成了他們夫妻提高性興趣的調味品?我忽然感覺失去了活著的真實感,心里生出莫名的厭惡。
我已經明白帕莎太愛她丈夫了,她也許是要將她丈夫從我這里體驗到的情感表達和語言方式,用靠近我跟我保持私密關系的方式,統統親身體驗一遍,看看我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讓自己的丈夫如此迷戀。然而這個世界真有這么瘋狂嗎,也許真像尼森說的,這個女人已經被嫉妒弄昏了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她這種瘋狂的做法,簡直屬于極品行為。
那天晌午逛街,我想幫帕莎選一件毛衣,最后在帕莎建議下,結果變成了我倆一起為尼森選了一件毛衣,這件事讓帕莎不無醋意地取笑了我一路。在酒店吃了自助餐,我們倆手挽手一起去書城,我買了加繆和福克納的全集,帕莎選了一本我介紹給她的《私人生活》。提了兩袋書出來走在街頭,看見有個新疆小伙子在賣馕,我買了一摞,帕莎邊走邊津津有味地啃食著一只馕,那個樣子我很熟悉,她是邊城那個站在馕坑邊啃馕的帕莎,又像在照片里席地而坐,舉著半只馕對著鏡頭笑的尼森。我在車站旁邊的熱飲店買了兩杯熱奶茶,帕莎一直覺得自己的皮鞋有些臟了,對路邊的擦皮鞋攤躍躍欲試。我拉著她捧著奶茶上了回家的大巴車。帕莎喝完奶茶,把手里的紙杯擰成了一股紙做的繩子,塞進了垃圾袋。我舉著完好無損的紙杯,轉臉對帕莎笑笑,揶揄她:“我們倆挺像的,我不如你那么具有破壞性。在你眼里這個用過的杯子就是一只杯子,可我看來它也會痛。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地方。”我模仿著帕莎擰杯子的動作,惹得她扭過頭,裝出一副不理人的架勢。
車窗玻璃上有些霧氣,讓我想起納德賓館洗浴間看帕莎沐浴時那層玻璃擋板。帕莎就是擋在我與尼森之間的一層玻璃的擋板,這更像是我出于自愿設置的,起碼我愿意認為是自愿設置的。我并不認為我們之間,由于被設置了這塊半透明的擋板,我就失去了尼森。這塊擋板使我們在現實中無法相互靠近,卻也不會彼此失去。
帕莎這層擋板承擔隔離任務的同時,也為這段本來懸浮于現實之上的愛情做了塑封和保鮮防腐處理。我只能以這樣的想法安慰自己,使自己相信尼森仍然一如既往地愛著自己,只是這種愛必須隔著一層薄薄的擋板,我并不曾失去什么。我們本來就隔著遙遠的距離,現在再加上遙遙無期的時間,讓我反而有一種時間、距離,這些現實中無奈的擋板被推倒的錯覺,我的懷念是自由的,我不再有這一生不能在一起,這種與他相戀時期盼與絕望交雜的疼痛感。我并不認為因為有了帕莎的遮攔,尼森的愛就不再屬于我,而完全回歸帕莎。相反,帕莎是唯一一個將這段精神戀賦予現實特征的人。她是一個隔開物,也是一個連接物,我相信帕莎的到來,意味著為這段虛幻中的戀情打上了真實的印記,從而使它在現實中占據了一個位置,尼森從一個虛擬的戀愛符號,升格為真實的血肉之身的男人,這一切從帕莎的敘述中得以充分的印證。
我并不在乎在帕莎眼里,自己是不是一個用精神勝利法來說服自己的愚笨女人,抑或是一個在帕莎巧施妙計中連連中套,被她不露痕跡的高明手段支配,不知不覺敗給她的傻女人。或許是這樣的,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在現實中占有尼森,現實中我成全了他們,精神上我也不再要求尼森向我走私愛情。我覺得自己贏了,我贏回了我自己。我在虛假的擋板之外自由地回憶著尼森,也許我這次真正成全的是自己對這場不倫之愛的逃避。
我本來想在電話里告訴尼森這件事情,看來不再有機會聽他的電話了。我覺得一下子剎不住疾馳的愛情列車,滑行的慣性讓帕莎代替了尼森,我想告訴尼森這些天跟帕莎在一起的生活細節,在這種聯系突然變得不再可能的情形下,我只有讓帕莎充當傾聽者,他們的氣息、語調、措辭,甚至連喜歡說的口頭語都一模一樣,我干脆把帕莎當作了尼森。我看著手上的黑手套,似乎是被帕莎的手套附了魔,這雙手在帕莎眼前比劃個不停的手,讓我不停地跟帕莎傾吐著本該向尼森傾訴的話語,我覺得自己一直是在跟尼森訴說,我為這個發現滿心悲戚又滿懷興奮,不知不覺走了半個西湖。我本來渴望跟尼森一起看西湖、走南山路,到美院咖啡廳喝咖啡,看學生現場雕塑,我跟帕莎去這些地方是為了吊唁曾經與尼森在信中的盟約,是赴一場虛擬的愛情宴席,也是想跟尼森帶給我的那些幻想告別。
我帶帕莎回到家里,讓她住進了我閣樓上裝修好的書房。那是我曾經等待過尼森的書房,而我等來的卻是他的妻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我等待的一種嘲弄。我開了臺燈陪著她說話,帕莎向我訴說了她跟邊城財貿學校的老師,那場短命的婚姻,我和帕莎又成為了一對無話不說的密友,她訴說中的尼森對于我,是完全陌生的一個男人。
跟那位財貿老師離婚后,帕莎似乎患了性焦慮癥,所以很快跟剛剛死了妻子的心理咨詢師尼森攪在了一起。尼森一直陷在喪妻的痛苦中無法解脫。他覺得奇怪的是,跟他每晚做愛的那個大活人都死了,在土里腐爛了,他的這根曾經無數次插入她下體的陽具還活著。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也死了,隨著她一起腐爛了,只有他的陽具在一個又一個女人,溫熱或陰冷的陰穴里存活,她們能夠溫暖或滋潤的只有他的肉體,而不是他的精神和心靈。有時候,他覺得那些女人都是沒有生命的。那一刻,他把所有女人都當成同一個人,就是他從十八歲開始,他和她一起下鄉插隊,后來一起上大學,畢業后結婚,同床共枕到一直到去世的珍妮。
插隊六年,他只能摸珍妮的上半身,在大學里他的手開始轉移到下半身。他們在無人的河邊,可以抱在一起摸上一整天,他迷戀她肥碩的臀部,卻不敢靠近她的陰部,那是一個危險的部位,一碰觸就會受孕。每次約會回來的路上,為了遮掩挺直的男根,他只能忍痛蹲在公交車上。怕珍妮承擔受孕的恐懼,他學會了體外排精,為避免誘惑,他只面對珍妮的臀部。這讓他后半生徹底變成了一個戀臀癖,只有在女人背過身對著他的時候,才能亢奮起來,女人赤裸面對他時,他只有恐懼,他幾乎沒有把精液成功地射在女人體內的經歷。他戀上了帕莎,就是因為她居然能讓他在珍妮死后,第一次成功地在她體內完成了一次噴射。帕莎這個長久不被男人滋潤的性饑渴的女人,正好遇上了尼森,她暗自覬覦后半生可以徹底脫離性焦慮。
帕莎幾番較量過后才發覺,只有講到珍妮的時候尼森才會勃起,帕莎沒好氣地轉移了話題,他就在她的身體里軟下去。然后這個男人用手淫和不斷講述與珍妮的性事片段來解決他自己,對陰部觸摸變態的狂熱,使他忘記這個身體的主人,而毫無顧忌地像對付一個女尸一樣對待帕莎的身體,這讓本來就對男人懷有性恐懼的帕莎,受盡身體與心靈的雙重酷刑。
我想到了那個冬天,住在帕莎帶我去做客的那戶人家,我和帕莎在炕上的親熱戲,想起第二天起來,在雪地上,帕莎下體流出的一攤黃綠色的穢物。
帕莎哭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帕莎哭,“認識尼森似乎是為了再次遇見你,讓我來安慰你,帕莎,這是天意。”
帕莎浮腫的眼泡里溢出一層感激:“芭迪,我就是為了離開讓尼森觸景生情的邊城,才動腦筋出國的。到了國外,他干心理咨詢師的老行當根本養活不了自己,我的專業根本沒有用了,我給人家銷售摩托車掙錢養家養孩子。他還是擺脫不了珍妮的陰影,我甚至都絕望了,干脆認為心理醫生恐怕都是性變態。自從有了你,尼森完全變了一個人,胡子又開始剃了,衣服也收拾得干干凈凈了,開始高高興興去上班了,跟我做愛又有激情了。”
我拉住帕莎伸過來的手,我想到了尼森說過,他們夫妻做愛時,尼森向帕莎討要的那個風塵的大美女,來刺激夫妻的性欲,又把手縮了回來。
“芭迪,你知道,離開了中國,尼森這個本來就無法無天、葷素通吃的混世魔王沉淪得更加沒法收拾了,他覺得自己出國是件沒來由的事情,他必須要做些沒來由的事情,來適應沒來由的生活。他覺得我們到國外,也是來沒來由的人,要跟沒來由的人做沒來由的事,這本身就跟嫖妓差不多,他干脆學會了光顧妓院。說到底,他是受不了斷了根的生活,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跟他出國,現在看來真是做了一件沒來由的事情。”
“你不覺得尼森對我的情感,也是沒來由的情感嗎?”臺燈把我的側影打在墻上。我側著面孔看著墻,我不想轉過臉來,看見此刻她臉上讓我難堪的獻媚表情。
“尼森對你是真的,我對你也是真的。我對你的情感是有來由的,這你知道,我羨慕你有那么多童年的記憶,你有你的大南坡,還有喀什這樣龐大的根系,你隨時都能回到根部,我已經是回不來了。我這次來,就是想討回保存在你這里的記憶。我多想把你帶回去,我想每天看著你的下巴,我會想它的。或者我可以每年來你這里住,想我的時候呼我。”帕莎撫弄著我的下巴,她似乎已經看出我內心對她的舊情和依賴。
“那尼森他怎么辦。”我轉過臉,看見燈光下帕莎松弛的眼角浮出一絲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