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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著十八個雞蛋等你(外四題)

2015-12-26 06:24:58湯湯
文學港 2015年1期

湯湯

守著十八個雞蛋等你(外四題)

湯湯

醫生說我營養不良,有輕度滑向重度的跡象。我起身離開的時候,他說:“吃點土雞蛋吧,記住,是土雞蛋。”

于是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只母雞,通體雪白,毛羽豐盈,骨骼輕巧,沒有一點其他母雞身上特有的愚蠢。我給她好吃好喝,等著她下蛋。一直等了三年,她也沒有下出一個蛋來。

我固執地等著“二給”下蛋,二給就是這只雪白的不肯下蛋的母雞,“二給”是“EGG”的中文諧音。我用名字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養你,是為了吃你下的蛋。”

但不知道二給是假裝糊涂還是真的不懂,她就是不肯下一個蛋。我一次一次催她:“你到底什么時候下蛋呢?”二給歪著腦袋回答:“我什么時候也不下蛋。”說完,她頭也不回離開了,到院子里捉灰褐色的小蚱蜢。

我一點也不生她的氣,從來不。三年來,只有她陪著我住在這個城郊的平房里,我們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一起品嘗寂寞,訴說彼此的心事。

二給心情好的晚上,她必定要睡沙發;如果心情不好,她就要睡到床上。哪怕我兇兇地不答應,把她一次一次扔下去,她都一次一次地跳回床上,厚著臉皮在我的腳邊蹲下,把腦袋插進翅膀里,一會兒便沉沉入睡。我就把她拎回沙發上。早上她一醒來,我就裝模作樣大呼小叫:“二給,你怎么睡回沙發了?你這樣半夜三更拋棄我,我很受傷啊。”二給紅著臉,低著頭,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但是我的營養不良好像越來越嚴重了,鏡子里的我,臉色蒼白,而且常常頭暈。我和二給說過,我需要她的雞蛋補充營養。但是她不答應,不答應的理由是她對下蛋不感興趣。

我說:“二給,你是一只自私的母雞。不過,自私得可愛。”

二給說:“你也是一個自私的人。不過,自私得沒有我可愛。對了,你還固執,固執得讓人討厭。”

兩個自私的動物生活在一起三年,彼此依靠,感情甚篤。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之后,二給說:“我打算戀愛了。”

我有些嫉妒,不過還是說,祝福你,這是件好事。

又有一天,二給告訴我,她準備下蛋了。

她剛吐出下蛋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口水就垂直落下。我說:“好,下蛋,好,好,下蛋。”因為嘴巴里口水太多,我說的話幾乎含糊不清了。二給歪著腦袋看我,眼神冷冷的。我捧過她的腦袋,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依舊含糊不清地說:“二給,你終于良心發現,知恩圖報了。我決定要把你下的第一個蛋煎成荷包蛋。”二給歪著腦袋,冷冷地看著我。我繼續說:“二給,謝謝你啊謝謝你,從今以后我天天可以吃土雞蛋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啊。”

二給歪著腦袋,眼神冷冷地看著我。當我把我所有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激動都含糊不清地吐光的時候,她開口了,語氣很硬,像有冰棱子:“我要下蛋,是因為我想當媽媽了。我下的蛋,不許你拿走一個,不許你吃掉一個。”

二給的話把我氣了個半死:“笑話!第一,我養你不是為了讓你孵出一窩小雞來,唧唧喳喳地讓人心煩意亂;第二,我養你就是為了吃你下的雞蛋;第三,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須聽我的。”

二給梗著脖子一字一字地回應:“第一,我下蛋,是因為我想當媽媽;第二,我不會為了滿足你的口腹之欲而下蛋;第三,我們是平等的。”

我氣得什么也說不出來,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應該養一只愚蠢的母雞,只管下蛋只管聽命于主人的母雞,像二給這樣伶牙俐齒腦袋聰慧的母雞,實在不適合家養。后來我狠狠地甩下一句話:“你要么不下蛋,要么下蛋給我吃。沒有其他選擇!”氣呼呼地扔下這句話后,我感覺頭暈,就在床上躺下來。

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凌晨。我發現二給蜷在腳邊。她在告訴我,她心情不好。

我一腳把她踹下床去,她站立不穩慌亂地叫了好幾聲。從慌亂中一回過神,她就說:“我決定今天離家出走,不再回來。除非你答應,給我當媽媽的自由。”

“你這是威脅!”我叫道。

“這不是威脅,這是你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了。”她也很響地叫道。

我真后悔以前那么寵她,把她寵壞了,什么都不聽我的,頂嘴比我還厲害。我說:“要走就走,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家伙。”

“好,主人。”二給第一次叫我主人,我的心“吱”地酸了一下。

二給走出房門,走到院子里,又走出院門,雪白的身影漸漸模糊。我沖了出去:“二給,回來,我答應你!”

二給飛奔回來,她得意地說:“哈哈,我就知道結果會是這樣。”她的這句話讓我有些不舒服,這真是一只有心計的母雞,她知道我舍不得她,她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陰著臉坐在門檻上。二給說:“我給你跳小天鵝舞。”于是她就跳起來,短短的脖子,短短的腿,模樣十分滑稽,是純粹的小母雞舞,我狂笑起來。二給也笑起來。于是我們和好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沙發上給我講她的美好未來:“我要下10個蛋,不,不,不,太少了,下20個蛋,不,不,不,太多了,就18個吧,對,就18個。我要當18只小雞的媽媽。我帶著他們在院子里散步,捉蟲,啊,實在太棒了,太幸福了。”

她沉醉在她的幸福中,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的草窩里下了一個蛋,小小的,圓溜溜,粉紅色的蛋殼。我一看到它,口水就流下來。雖然我也克制了自己一下,但是想吃它的欲望就像決堤的江水,堵不住了。

我把它煎成了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因為吃得太急,還沒有嘗出什么滋味,它就進了肚子。當二給從院子外面的沙坑里沐浴回來的時候,我正抹著嘴唇上的一顆油星。聰明的她在第一秒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壞蛋,你吃了它。”她尖利地喊道。

我賠著笑:“我克制過,但是沒有成功。”

“你是個無恥的人,說話不算數的小人。”

本來我心里還有一點愧疚之心,可是二給在短短的兩句話中就把“壞蛋、無恥、小人”送給了我,愧疚之心就沒了。

我說:“我就吃了,你想怎樣?”

二給沒有理會我這副無賴的嘴臉,她找到蛋殼的碎片,把它們埋進土中。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的眼里含著淚水。她的淚水,使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知道,我傷害了她。

晚上,二給睡在沙發上。她睡在沙發上,不是代表她心情好,是代表她對我的嫌惡。

我想起以前我們親密無間斗嘴打鬧的日子,心里一陣一陣襲來孤獨。

第二天早上,二給又提出了離家出走的要求。

而我則拿出了一張協議書:

協議書

甲方:二給

乙方:三易

經協議,雙方同意如下條款:

1、二給下蛋后,要及時隱藏,三易如果找到,就歸三易吃;如果找不到,就可孵成小雞。滿18個雞蛋后,三易提供二給孵小雞的場所,不許打攪。

2、誰也不許耍賴,否則,趕出家門。

甲方:

乙方:

年月日

二給在上面踩下了腳印,三易,也就是我按下了手印,協議生效。

因為這張協議,二給滿懷希望留了下來。她相信她能把雞蛋藏好。

協議上的內容我其實想了一個晚上:就這么一間平房一個院子,二給能把雞蛋藏哪里呢?她無論藏哪里我都能找得到。所以,我既不用擔心二給離家出走導致我形單影只,也不用擔心沒有土雞蛋可以享用。

果然,要找到雞蛋,實在是太容易了。

第一天,我在院子的墻洞里找到一個,我把它做成了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

第二天,我在房間的書箱里找到一個,我把它做成了柔嫩爽口的蒸蛋。

第三天,我在沙發底下找到了一個,我把它做成了香噴噴的蔥花蛋。

第四天,我院子玫瑰樹下找到了一個,我用它烙了張金黃誘人的雞蛋餅。

……

我吃雞蛋的時候,從來不當著二給的面。二給每天下午都要到沙坑里沐浴,這似乎是她不能改變的生理習慣。她沐浴的時候,我就吃雞蛋。她回來的時候,我就看書,一邊看書一邊觀察她,她一回來就直奔藏蛋的地方。不一會兒,她會快速地沖到我面前,臉紅紅的,映得周邊的羽毛發紅。她說:“你把它找到了?吃了?”我點點頭,她含著淚默默離開。腳步很慢,仿佛一點力氣都沒有。

看著她的背影,我常常覺得心疼,是一抽一抽的疼。特別是看到她把蛋殼一點一點收拾好埋進土里的時候,我的心疼得會讓我落下淚來。

但是,我就克制不住地想吃雞蛋,想吃二給的雞蛋。

我們兩個之間幾乎不說話了。她天天睡沙發,睡沙發并不代表她心情好。

有一天,我突然找不到雞蛋了。

第二天也沒有找到。

第三天也找不到。

一連10天,都沒有看到小小的圓溜溜的粉紅色的雞蛋。我幾乎把房間和院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

二給一天一天高興起來,而我因為找不到雞蛋,一天一天郁悶,并且頭昏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二給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眼神冷冷地,閃著一絲得意的笑:“哈哈,找不到了吧。”

我陷入了很深的孤獨,我們兩個之間曾經有的相依為命的感覺怎么就蕩然無存了?為什么除了傷害還是傷害呢?

18天后,二給興高采烈地說:“告訴你,終于滿18個雞蛋了,按照協議上的規定,你得為我提供孵小雞的場所。”

我垂頭喪氣地說:“當然!”

我現在只想知道那18個雞蛋到底藏在哪里了?二給帶著我來到床邊。我的床是有靠背的,靠背里有個夾層,從來不用。二給示意我打開靠背的夾層。18個雞蛋整整齊齊地碼著。

“怎么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二給歪著腦袋瞅著我說,眼睛里藏著戲謔和得意。

我的智商竟然輸于一只母雞,我覺得顏面掃地,不是滋味。

我把18個雞蛋裝進籃子走到院子里,二給喜滋滋地跟在后面,她不住地問:“你是要把我的窩安在院子里嗎?”“能不能加點棉絮?”“能不能加點玫瑰花瓣?”“能不能加點……”

“不,什么也不加。我想把它們統統煮成茶葉蛋。”我面無表情地說。

二給被我的話激得跳了起來。

“你難道是騙子嗎?世界上還有比你更無恥的騙子嗎?”

我原來只是想和她開個玩笑,發泄一下內心的不滿,但是她的話一瞬間激怒了我。我下決心要把它們煮成茶葉蛋。不管她是否離家出走。

我就是想把它們煮成茶葉蛋。

我把煤爐端到院子里,生起火。捧了一口鋁鍋,往里邊倒上水,撒上茶葉。正要把雞蛋放進去的時候,二給跳了進去。

“你把我煮了吧,你這個騙子。”她梗著脖子,立在鍋里,鍋里的水滿到她的胸脯。

“你又想威脅我,我才不吃你這一套。”

“隨便。”

我用手在水里試了一下,溫溫的。

“你真打算不出來了嗎?”

“如果你要把我的18個孩子煮成茶葉蛋,我不出來了。”

鍋里的水在火舌熱情的親吻下,開始一點點熱起來。

我叫起來:“你快跳出來,會燙傷的。”

“我的心已經被你燙傷了。”她看著我說。

“請你出來吧,水馬上就會燙起來。很痛的。”

“我已經很痛了,心里早就已經很痛了。”二給說。

水面上飄起一縷熱氣。

二給的眉頭開始皺起來。

“二給,求求你,你出來吧。”

二給紋絲不動。

鍋底的水開始冒起細小的泡泡。

我一把把二給抱了出來,哭著把她送到了醫院。她燙傷了,幸好不是太嚴重。從醫院回來后,我天天給她敷藥,很細心地照顧她。但是她從來不理我。直到有一天,我誠懇地說:“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她瞇著眼懶得看我:“什么事情都不要和我商量。”她腿上的傷勢恢復得很不好,不肯長出新皮來。

“是這樣的,我希望你能給我孵18只小雞,你領著他們,在院子里散步,捉蟲。我覺得咱們家實在太冷清了。可以嗎?”

她的眼睛頓時亮起來,她看著我:“真的嗎?”

“是的。”我肯定地看著她,“但是,你再也不許說我是騙子。”

二給的傷一下子就好起來,新皮長得很結實,小小的傷疤都沒留下。我忙著給他做一個舒適漂亮的窩,里邊墊上了新摘的棉花,還有,曬干的玫瑰花瓣。

在她沒有正式孵小雞的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她睡在床上,并不代表她心情不好。我還是喜歡在她沉睡的時候,把她拎到沙發上。早上醒來就夸張地責備她:“啊,你怎么半夜三更把我拋棄了,我很受傷啊!”她低著頭,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當二給正式宣布開始孵小雞的那一天,一陣頭昏目眩使我跌倒在床。

二給在腳邊“格格”亂叫。約莫半個小時,我從床上起來,對二給笑笑,“沒事兒,你慌什么?”

第二天,它沒有同我打招呼,竟離家出走了。院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我走了。如果你想我,就把十八個雞蛋吃了。一天吃一個,效果最好。這可是最正宗的土雞蛋。二給留”

我撲在院門上哭起來。我想起我們的斗嘴,想起親密無間的日子,想起彼此的傷害,想起她跳小天鵝舞的滑稽樣子……

我要等二給回來。

二給,我守著十八個個雞蛋,等你回來。

到你心里躲一躲

那時候木零七歲。

到了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年齡。

那一年,從年初開始,大人們就教他說四句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一會兒嗎?”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鉆進你的被窩嗎?”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就這四句話,木零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秋天,從秋天背到冬天,終于背會了。

在這個叫做底底的村莊里,木零一直是一個很不出眾的孩子。

離底底村不遠,有個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

傻路路是什么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

傻到怎么樣的程度呢?其實誰也說不清楚。

大人們有時候嫌自己小孩不夠聰明,就會這樣罵:“簡直就是傻路路一個!”

可是傻路路們那么傻,大人們卻誰也不敢靠近那個小小的山包。因為,傻路路不喜歡任何一個大人,聽說他們見到大人的時候,會發怒,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傻路路們只喜歡孩子,任何一個孩子!

那最神秘最珍貴的寶貝就在傻路路們的心上,大人們說,每一個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珠子。

那珠子,很值錢哦。

冬天里,木零要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臨去前的頭一個晚上,他顯得很害怕:“傻路路會吃人嗎?”

“當然不會,他們只吃大蘿卜。”大人們笑著說。

“可是,為什么你們自己不去呢?”

“因為,傻路路們討厭所有的大人,喜歡所有的孩子。”大人們盡量耐心地回答。

“為什么討厭大人,喜歡孩子呢?”

“哪有這么多為什么,討厭就是討厭了,喜歡就是喜歡了。”大人們有些不耐煩了。

天明了,木零還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如果,我取不回來寶貝怎么辦呢?”

“哦,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回來的,年年如此。”

“可是,如果我取不回來呢?”

“如果取不回來,那就只能證明,你很沒用。我們,會很失望。也許,會把你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冬天,太陽總是很懶的,遲遲不肯露面。木零在濃濃的霧氣里向傻路路們的山包走去。他渾身顫抖得厲害,按照大人們的意思,他只穿了一身單衣,而且還光著腳。

木零很冷。因為哆嗦得過于厲害,骨頭似乎都要散架了。

木零很怕。會被抓住嗎?會被吃掉嗎?

木零也好奇。傻路路們,長什么樣子呢?

他哆嗦著爬上山包,哆嗦著走進傻路路的村莊,就像冬天的風一樣,穿行在房屋和房屋的間隙里。

村莊里很安靜,傻路路們都還在暖烘烘的被窩里嗎?

他不知道應該敲響哪扇門,他遲遲疑疑地,猶猶豫豫地,在這扇門前停一停,在那扇門前頓一頓。終于,一對金色的門環吸引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出手摸了摸,又拍了拍。

門環發出“當當”的脆響,門“咯吱”便開了。

站在木零面前的是傻路路嗎?

他長得和人差不多,比自己的爸爸還高,穿長長的灰袍子,那袍子看起來塞著滿滿的棉花,整個人鼓鼓囊囊的,顯出幾分滑稽。

啊,一點都不可怕!

并且,木零立即喜歡上了這個傻路路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遠遠城市里的霓虹燈一樣璀璨。很明亮,含著愉快而溫和的笑。

哦,光芒。木零在心里給他取了名字。

“你這個孩子,怎么穿這么少呢,呀,還光著腳,會凍壞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開灰袍子,裹進自己的懷里。他的懷里好溫暖,木零真愿意一直這樣被他摟著。

可是他想起了爸爸教過的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光芒笑著說:“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送進衣柜里,衣柜里很多厚實的衣服,裹住木零冰涼的身子。木零在衣柜里過了半天。

中午,光芒給木零送了中餐,是一個小蘿卜。

“你叫什么名字?”

“木零。”

“哦,木零,吃中飯了。”

吃了中飯以后,木零說:“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他伸出長長的手臂,一把把木零從衣柜抱到火爐前。木零的臉一下子被烤暖了。

這個下午,他們都在火爐前坐著。他們一起在火爐前吃蘿卜,光芒吃大蘿卜,木零吃小蘿卜,光芒發出很大的“咂吧”聲,木零發出很小的“咂吧”聲。

晚上,光芒困了,他離開火爐,躺到床上。木零說:“我還是冷,我可以鉆進你的被窩里嗎?”

“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光芒笑著下了床,一把把他抱到床上,塞進熱烘烘的被窩里。他們睡得很香,光芒流了好大一攤口水在枕頭上,木零也是。

吃了早餐以后,木零說了大人們教的第四句話:“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這句話,木零說得很輕。

光芒略略猶豫了一下,瞇一瞇眼睛說:“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臟的位置。

“底碼米拉去心里,你就進去了;底碼米拉快出來,你就出來了。”他溫和地對木零說。

“底碼米拉去心里。”木零輕輕念道,其實這句咒語他早就知道。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柔軟和溫暖把他包圍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里,他看到了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么大的珠子。他用雙手捧起它,說道:“底碼米拉回家里。”

木零回家了,手心里捧著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么大的珠子。

爸爸媽媽大喜過望。他們說:“好大啊!我們小時候從來沒有采到過這樣大的珠子呢。木零,你真是太棒了!”

木零的心里,本來有一種說不出悶悶的感覺,立即被驕傲替代了。

然后,爸爸媽媽拿上珠子,迫不及待、馬不停蹄地去很遠的地方。

那個冬天木零一個人在家里,很冷,很冷。

春天差不多來到的時候,爸爸媽媽回家了,帶回很大一箱子的錢。

底底村的孩子,從七歲開始一直到十一歲,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

轉眼又是一個冬天,八歲的木零又被爸爸媽媽派去取傻路路心里的珠子。

木零剛走進傻路路山包的時候,就遇到了光芒。

怎么辦呢?木零一下子著了慌,他想逃跑,但是被光芒一把摟進了懷里。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這么少呢?哎,還光著腳丫,會凍壞的呀。”光芒的懷里好溫暖,木零真愿意一直被他抱著。

“你叫什么名字?”光芒問。

“木零。”

“哦,木零。”他說。

原來,他不認得了,壓根兒不認得這個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木零暗暗松了口氣。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他發現,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好像減少了很多很多。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光芒把木零一把抱進衣柜里。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著嗎?”

“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他從衣柜抱到火爐前。

“我還是冷,我可以鉆進你的被窩里嗎?”

“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他把他一把抱進被窩里。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光芒猶豫了一下說:“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哦,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底碼米拉去心里。”木零進去了,拿走他心上的珠子,然后“底碼米拉回家里”了。

9歲的冬天,10歲的冬天,11歲的冬天,木零遇見的都是他。大人們說過,不要找同一個傻路路。可是木零轉來轉去,每一次遇見的都是他。

每一次,光芒都不認得木零。

“你叫什么名字?”

“木零。”

“哦,木零。”

每一次,他都給他吃小蘿卜。

他穿著灰灰的長袍,眼睛里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少。

他心里的珠子也越來越小。

木零記得,他最后一次去他的心里,采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么大了。那時,木零突然打了個寒噤,然后有一顆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他想,傻路路真的很傻啊。可是為什么這么傻呢。

11歲之后,木零就不能再去傻路路那里了,這是底底村的規矩。當然會有更多的孩子去取寶貝的,祖祖輩輩,一代一代地繼續著。

從那一年開始,木零的心總是冰涼冰涼的,有的時候,非得用個暖手袋焐著才舒服。

雖然一顆心總是冰涼的,但木零還是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成年了。

木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轉眼到了七歲。

很快地,木零將派他去傻路路的山包。從年初開始,他就教他的孩子怎樣和傻路路說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著嗎?”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鉆進你的被窩里嗎?”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就這四句話,他的孩子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秋天,從秋天背到冬天,終于背會了。

當然還有那句“底碼米拉回家里”的咒語。

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個晚上,有人敲門。

一開門,木零就看見了光芒——他小時候,去過他的心上,怎么會忘記呢。

霎時間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圍了。傻路路從來不會來的,是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們討厭所有的大人,怎么可能來到人住的村莊呢?

但是在這個呵口氣就結成冰碴子的深夜,光芒竟然來了。他來干什么?

木零和光芒差不多高,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

光芒穿著灰灰的袍子,睜著一雙很大的眼睛,眼神空洞,一點光澤都沒有!好像兩口已經干涸了許久的深潭,絕望而茫然的。

木零想起第一次見到光芒的時候,那曾是一雙多么璀璨的眼睛啊。有一兩秒的時間,他的心仿佛從很尖利的東西上劃過。

“你,你來干什么?”

光芒說:“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先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嗎?”

就好像小時候木零對他說的那樣,幾乎一字不差,這話聽起來多像一個陰謀啊。

木零稍稍猶豫了一下后,點了點頭。他想知道,光芒到底要干什么。

光芒進了木零的衣柜,他太大個了,把衣柜里好多衣服都擠了出來。

很快地,衣柜里傳出他的聲音:“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會兒嗎?”

木零說:“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他有點想發笑了。

他們坐在火爐前,木零家里沒有蘿卜,他找到一個地瓜遞給光芒,光芒擺擺手。

光芒抖得不像剛才那么厲害了。他說,今天晚上,他敲了很多戶人家的門,那些門,“咯吱”開了,馬上,“咯吱”便關了。誰都沒有讓他進去。

他說,外面的風好大啊。吹得鼻涕都吸溜吸溜的,吸溜得不快,就成了冰柱子。

他說,傻路路們要搬家了。因為,小山包上的日子,不知道為什么,越過越不幸福,越來越糟糕。他們要搬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翻過山頭,越過大河,還要穿過沙漠,草原和戈壁。

木零想,傻路路們搬家了,底底村的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他說,他的心里留著一樣東西,十幾年了,不知道是誰留在那里的,在搬家之前,想要還給他……

夜那么深了,木零鉆進了被窩。

“我還是冷,我可以鉆進你的被窩里嗎?”光芒說。

木零忍不住笑起來:“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他又說,“接下來,你會這樣說吧——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嗎?”光芒說。

這真的越來越像一場陰謀了,和底底村的人們所擅長的一模一樣!

我能讓他進到我的心里嗎?木零想,當然不能。可是為什么不能呢。

“我的心冰涼冰涼的,并不是取暖的好地方。”木零說。

“其實,其實我是想到你的心里去看看,可以嗎?”光芒微微笑著請求。

“我的心里能躲進去一個人嗎?”

“能的,我是鬼啊。”

木零想,那就躲進去看一看吧,我的心里,除了冰涼,難道還有什么寶貝嗎?

“底碼米拉去心里。”他念道。話音剛落,他不見了。他真的進入木零的心了嗎?木零的心,頓時沉甸甸的。

木零坐在火爐前,等他出來。

他等了很多天,也沒有等到。

光芒不出來了嗎?

更有可能的是,他也像木零小時候那樣,從他心里取走某種東西,不說一聲再見便悄悄溜走了。

可是木零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呢?

大概過了七八天左右吧。木零聽到一聲“底碼米拉快出來”,光芒站在了他面前。

一雙眼睛很亮很亮,像遠遠城市里的霓虹燈那樣璀璨。

“你在我心里呆了這么久啊。”看到光芒,木零抑制不住地高興,“我的心里有什么呢?你的眼睛看起來,光芒四射。”

“有一顆珠子,圓溜溜,亮晶晶的,有雞蛋那么大。”

啊?木零不由得驚詫。

“那顆珠子上,充滿著你的記憶,從小到大。”

記憶?木零依舊張著嘴巴,有些傻傻的樣子。

“在你心里的珠子上,看到了我。”

木零的臉“騰”地紅起來。

“你叫木零吧。

你曾經到我家里去過吧。

你拿走了我心里的五顆珠子。一顆比一顆小,對吧。

我抱過你,對吧。

我還給你吃過小蘿卜吧。

……”

這些都在我心里存著嗎?木零想,確實的,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不由地埋低了他的腦袋。

“每一個鬼的心上,都有一顆珠子,你們人也是的。每一顆珠子,凝著快樂的、悲傷的、平常的、不平常的記憶。你小的時候,拿走的,就是我的記憶啊。難怪我的心里總是那么空洞,總是那么茫然。”

木零把腦袋埋得更低了。

“我看到你在心里把我叫做光芒,對吧。我喜歡這個名字,謝謝你!”

因為這一聲“謝謝”,木零把腦袋略微抬起了一些:“你恨我嗎?”

“恨過,是你偷走我的記憶,怎么會不恨呢?”光芒說,“但是,現在,我很高興,因為我找回了它們。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心里留著的東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是一顆眼淚。”

眼淚?

“而且我知道是誰留的了。”

“誰?”

“你!你最后一次到我心里,流下過一顆眼淚。留在我心里的,就是它——你的眼淚啊。”

木零的眼里,“呼”地又涌出淚來。

“我決定不還給你了,這顆眼淚,我很喜歡。我可以帶走它嗎?”光芒眨著熠熠發亮的眼睛懇求道。

“可以的。”木零愉快起來,“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可以呢?”

天亮的時候,光芒走了,傻路路們的搬家行動從這個早上開始。

木零,再見!

光芒,再見!

也許,永不能再見了。

但是就在那個很冷的夜晚,木零的心找回了溫暖的感覺。

天子是條魚

我的弟弟,小我一歲,叫做天子。很夸張吧。名字是媽媽取的。真看不出,梳條大辮子,細眉細眼里時時溢出溫柔漣漪的媽媽,難道還有當皇太后的野心?

天子長得像一條大頭魚。大腦袋,圓眼睛,小鼻子,闊嘴巴。可是我們誰都不舍得說他丑。他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從他的眼睛里冒出來,從他的神氣里散發出來。那,大概是一種神秘的氣息吧。

唉,令人焦慮的是,一年里總有一兩次,天子會莫名其妙地渾身發熱,和我的發燒完全不一樣。他的皮膚,會“哧哧”地往上冒氣兒,乳白的顏色,像媽媽煮白米粥時,高壓鍋上頭蒸騰著的一模一樣。冒了一會兒氣,他的頭發開始一根一根豎起,皮膚開始一寸一寸發紅,最后,紅到眼睛,紅到指尖。還小的時候,他只知道張開大嘴巴“嗷嗷”直哭,哭上一天一夜,熱會漸漸退下去;長大了些,他就用木勺,從頭到腳往身上潑水,一勺一勺,幾個小時后,身體變得冰涼冰涼,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都如此。

媽媽帶他去看了好些醫生。

醫生說,怎么說呢,這樣的病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不光是我一個,我敢打賭,世界上沒有一個醫生見過,當然也沒有一本醫學書會有記載。也就是說,世界上,壓根兒沒有這樣一種病存在。

“可是這種病明明在我兒子身上存在了,醫生,請您一定想想辦法吧。”媽媽懇求道。

“他發熱的時候怎么辦?”

“他往自己身上澆水。”

“澆水之后呢?”

“身體會涼下去。”

“好了,那就這樣辦,以后也這樣辦,你們不是已經找到最好的藥方了嗎?”

……

天子發熱,對全家人都是一個很大的折磨,幸好,一年只一兩回而已。

天子很少眨巴眼睛,他還喜歡鼓著腮幫呼呼吐氣,尤其是生氣的時候。

天子總愛和媽媽生氣。

他甚至都不叫她“媽媽”,直接叫她“王小紅”。

不看一眼,不吭一聲,呼呼吐氣,半天都不搭理她,這是常有的事情。而媽媽呢,只是溫柔地笑著,時不時地,拿細長的小眼睛瞅瞅他。

有些時候,我都覺得看不下去。

天子很多時候生的氣,簡直沒有道理可言。

比如有一回他正發著呆,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闊闊的嘴巴微微張著,看起來,特別逗人。媽媽笑盈盈地過去,忍不住在他臉頰上“叭”親一口。

天子就大發脾氣了:“王小紅,你不準親我!”

他呼呼地吐氣,腮幫一鼓一鼓,里頭像擱了個風箱。

媽媽很抱歉地笑一下,又笑一下,然后,垂下眼簾,低下腦袋,開始拖地。

我上前狠狠推了一把天子,嚷道:“你太過分了。”

他睜著圓圓的眼睛看我半晌,慢慢地不吐氣了,腮幫也扁下去了。“我就是不喜歡王小紅親我。”

“拜托,她是你媽媽。”

“我就要叫她王小紅。”

“反正你這樣叫,媽媽沒意見,我也管不著。但是媽媽愛你,你都不懂嗎?”

天子沉默了五秒鐘,最后說:“我就是不喜歡她親我。”

古怪的男孩子!我心里哼了一聲,反正我喜歡被媽媽親,親在額頭上,額頭暖暖的,親在臉頰上,臉頰暖暖的。

只是媽媽,怎么從來都不罵他幾句呢?換作我,早拿上家伙揍他一頓,看他還橫不橫。

簡直弄不明白!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媽媽太喜歡男孩子了,不可救藥地重男輕女。這個解釋讓我心里發酸,但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關于媽媽對天子的溺愛,有一件事情足夠證明。

這件事情和一口缸有關系。

那是一口真正的大缸。我們一家四口手拉著手,才勉強圈得住它。它長得當然比我和天子都高。模樣嘛,跟任何一口普通的大缸差不多,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地方。

它原先在一座老屋的院子里呆著。

我和天子偶爾路過那里玩耍時,天子喜歡上了它。

那時我們還小,我六歲,天子五歲。

回家后,天子吵著要那口笨重的大缸。

“你為什么喜歡它呢?”媽媽問。

“就是喜歡。”

“可是我們家沒有地方放呀?”媽媽說。

“放在屋頂。”

第二天,那口大缸,就抬到了我們家的屋頂上。把那么大的家伙弄上屋頂,可真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爸爸叫了六個人來幫忙呢。

大缸原先的主人咬定青山不放松,非說它是件大古董,非要三千塊錢不可。

媽媽說,它當然不是古董。

天子說:“我就喜歡它。”

就這樣,大缸成了天子的大缸。我可真心疼媽媽數出去的三千塊錢。

天子從附近的池塘撈了一些綠萍養在缸里。他總是站在板凳上,睜圓了眼睛癡癡地往里瞧。那里面有什么呢,我也踩到板凳上,往里瞅,除了綠萍,啥也沒有。

因為大缸,天子高興了很多天,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媽媽生氣。

你看,王小紅就是這樣溺愛天子的。

我還知道,每個晚上,王小紅等天子睡著了,她都輕輕地給他掖被角,悄悄在他額頭上溫柔地親一下。其實自從上次天子發脾氣后,她再也沒有在天子醒著的時候親他了。

媽媽就是這樣溺愛弟弟的。真讓我心里發酸。

買來水缸的第七天,天子找不到了。

原先我們兩個是玩捉迷藏的。我先躲,他一會兒就把我尋著了;然后我閉上眼睛他去躲,結果,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從正午找到太陽落山,都尋他不著。

家里家外,無論哪個能躲人的不能躲人的角落,都翻了不下十遍。我急了。爸爸媽媽也急了。天色暗得飛快。

六點,七點,八點……

凌晨一點,兩點,三點……

太陽無憂無慮地升起,六點,七點,八點……

最后來到屋頂上,眼睛猛一激靈,我看見了大水缸下擺著的小板凳!

啊!會不會……

我一邊叫著“爸爸媽媽”一邊踩到板凳上。

我們一起往缸里瞧。

滿滿的一缸水,水面上綠萍挨挨擠擠,不留一絲縫隙,像一匹綠綢緞似的閃著美麗的光澤。

大缸安安靜靜的。

媽媽的嘴唇抖索得厲害,她抽出一根曬衣服的竹竿。大缸里的綠綢緞被無聲地撕破了。接著,她的手突然僵住,竹竿顯然觸碰到了什么東西。我的身體也瞬間僵硬了。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時刻,“嘩”的一聲,水珠四濺,我們的天子從缸里冒了出來。

頭發上頂著細碎的綠萍,鼻尖上也有,睫毛上也有。

“哈哈,姐,你輸了吧,我都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了,你才把我找到。嗨,還找了幫手啊。”

哭聲沖出了我和媽媽的喉嚨,爸爸將天子從水缸里一把抱出來。

我的弟弟天子,他能在水缸里睡覺。

他竟然能在水缸里睡覺!

他簡直就是一條魚!

以后,每次捉迷藏,我都能在水缸里找到他。

不捉迷藏的時候,他也喜歡在水缸里呆著。不論夏天還是冬天,從不脫衣服,或者順著缸沿“吱溜”滑下去,或者“噗通”跳下去。

等他從水缸里出來,媽媽早就拿著衣服等著給他換上。

一年一年過去,我們已經習慣了他突然從水缸里冒出來,頭發,睫毛,鼻尖頂著綠萍的樣子。再也不會覺得這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就好像我喜歡咬著下嘴唇想問題一樣,天子喜歡躲在水缸里,僅僅是一種習慣而已。每個人的習慣是不同的呀。

有了水缸以后,天子再遇到身體發熱,他就飛快奔上屋頂,直接往水缸里跳。在缸里面呆上一個上午,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冒出來的時候,一切便過去了。

就這樣,我到了十四歲,他到了十三歲。我們已經比水缸高出許多。

天子十三歲這一年,發熱的次數越來越多。從一年一兩回,到一個月兩回,到一星期兩回,現在,他幾乎天天要發熱了。

他不得不成天呆在水缸里。有幾天,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水缸里進行的。

而媽媽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斷地往樓頂挑水,給大缸換水。她的肩膀被扁擔磨出一個個的水泡和繭子。

更讓人憂心的是,天子不愿意和媽媽再說一句話。

而媽媽原先時時洋溢著溫柔漣漪的眼睛,現在總是籠著撥不開的愁霧。

這一天晚上,媽媽照樣給天子掖好被角。

照樣俯下身子,悄悄地親他的額頭。

我卻聽到天子大吼了一聲,“王小紅,你不要親我!”

他的聲音和小時候脆脆的聲音已經不同了,大概是進入變聲期了吧。刺耳,嘶啞,像拿一塊塑料在玻璃上狠狠劃過,令人難受得頭皮發麻。

“王小紅,你是不是每天都這樣偷偷地親我?”

“是的吧,一定是的!”

還是那樣刺耳嘶啞的吼聲。

媽媽低著頭,絞著手,嘴唇輕顫著,她想說什么,可是什么也沒說。

然后,天子就不肯在床上睡覺了。

一到晚上,他就睡到水缸里去。

我跟著他上了屋頂,趴在水缸邊陪他。

“媽媽愛你,才會親你,你為什么要發這么大脾氣呢?”

“我不喜歡。”

他硬邦邦的語氣,讓我們兩個都陷入沉默。我看見媽媽也上了屋頂,但是她沒有走過來,她遠遠地沖我擺擺手,微微笑著,不出聲地說話:“嗯,你陪陪天子吧。”

天子把整個腦袋都埋進水里去了。

“天子,你真是一條魚啊。”

“我本來是一條魚啊。”水底下傳來他嗡嗡的聲音。

……

天子在水缸里睡覺的第三個晚上,他說,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啊,一直都是我講故事給你聽,也該輪到你了。我說。

他的腦袋露在綠萍之外,仰著臉,瞇縫著眼睛,說,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

對,很多星星。

有一顆星星上住著許多魚。他說。

魚?哈哈哈。我笑起來。

別笑,姐,真的,全都是魚,全都是大頭魚呢。他們喜歡往別的星球上蹦跳,誰跳得最遠誰就是最棒的魚。他們有很好的彈跳能力哦。一會兒從自己的星星跳到其他星星上,一會兒又從其他星星跳回自己的星星。所以呢,他們又叫做跳跳大頭魚。他們還能變形呢,比如變成人的樣子。

哈哈哈哈,天子,你太有想象力了,你太逗了。

姐,你還想接著往下聽嗎?

想啊。

十三年前,有一天正下著太陽雨,有一條小小的大頭魚從他的星星上跳下來。他跳到地球上。他從空中慢悠悠往下墜落,睜著圓眼睛看地球上的風景。高高地,他看到一個腦后梳著長辮子的女子,正伸著雙臂好像在接什么呢。于是,調皮的大頭魚把自己變成一個嬰兒的模樣,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其實他只想在她的手臂上躺一秒鐘,然后就馬上回自己的星星去。可是那一刻他卻愣了愣,因為她的胳膊很軟,躺在上面很舒服,他還看見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睛里洋溢著溫柔的漣漪,他被吸引住了。

他聽到那女子說:“哦,一個孩子,上天給我一個孩子。”一邊說,一邊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唉,人的帶著愛意的親吻是有魔力的,它能讓大頭魚三天回不了自己的星星。

怎么辦呢?他想了想,看起來只得在地球上先呆三天了,三天后,馬上回自己的星星去。可是,那個女子,她在第一時間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天天親他,他就一直沒有機會回到自己的星星上去。

一晃過了十三年。

他越來越思念自己的星星,他思念一次,身體就發熱一次。發熱,對于每一條大頭魚來說,都是很痛苦的事情。

哈哈,天子你把自己當成故事的主人公啦。我邊笑邊說。

本來就是我啊,他說,你不信嗎?

“那么,你說的女子就是我們的媽媽?”

“是的。”

“天子,你太可愛了,我給你講的所有故事加起來,都比不上你說的這個好。”我把手伸進大缸里,拍拍他的大腦袋。

然后我下樓睡覺,天子,依舊睡在大水缸里。

媽媽坐在沙發上發呆,兩只眼睛都蓄滿了淚水。看到我,連忙用手背擦拭。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到樓頂喚天子下來吃早餐。

天子滿臉興奮地站在水缸里,圓眼睛光芒四射。他說:“再見,姐姐。”

再見?

是啊,再見!

你要去哪里?

我終于能回自己的星星去了。

回自己的星星?我想起昨天晚上天子講的故事,這是真的?

天子蹲下身去,又把自己埋進水里,埋在綠萍之下。

過了有一分鐘的時間。

我看到有什么東西從綠萍里冒出來。

不,是沖出來!

不是天子,是一條魚,一條大頭魚!

他沖出綠萍,沖出水缸,往天上直直地沖去。

大大的頭,青色的鰭,白色的肚皮,黛色的尾巴,一直往很高很高的天空,直直地沖。

不一會,天上的云朵包圍了他。

我簡直不能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連忙拿起竹竿,往缸里攪,綠萍亂成了一鍋粥,水缸里沒有天子了。

天子真的是一條魚?一條來自星星上的大頭魚嗎?

我大聲喊著媽媽,媽媽跑到屋頂上來。

天子變成一條魚飛走了。我激動地,傷心地說。

我以為媽媽不會相信,或者悲傷地大哭。可是她卻微笑了,她說,天子遲早都要飛走的,他是一條從星星上來的魚。

你,也知道?

“是,十三年前,我站在家門口,伸出手,去接太陽雨。有個孩子落在了我的手臂上。我相信是上天給我的孩子,我給他取名叫做天子。我愛他。

天子五歲那年,就是你們捉迷藏,他第一次躲進水缸之后,告訴我,他是一條魚,并請求我,只要三天不親他,他就能回到自己的星星上去。

可是,我不舍得,我想留住他。

白天我不親他,晚上我就偷偷地親,他睡得沉一直都不知道。

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回不到星星上去。

直到前幾天被他發現……”

媽媽微笑著說話,好像在講一個故事。

“剛才,我看到他往天上去了,真是一條可愛的大頭魚啊。飛得那么快,那么急切。其實,早該讓他走的。”

……

就這樣,天子從我們的生活里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現在,最喜歡趴在水缸邊瞅著綠萍,癡癡發呆的是媽媽,她只要有一小會兒空,就跑到屋頂上。

她的模樣讓我心疼。想念天子也讓我的心微微發疼。

媽媽說:“我總覺得天子會突然從水缸里冒出來,頂著一頭一臉的綠萍呢。”她細長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輕泛著溫柔的浪花。

“你說,天子在他的星星上,會想起我們嗎?”媽媽問我。

“當然會的。”我肯定地說。

“你說天子想到我,會不會帶著怨恨?”媽媽眸子里亮晶晶的東西往外溢,滾落成眼淚。

我突然有些恨天子,想到那天早上,他那樣決絕地,半點都沒有留戀地往天上直直地沖去。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是愛了他那么多年的人。而媽媽,就算是做錯了什么,也是因為太愛他的緣故啊。

天上有星星的時候,媽媽就問我:“你說,哪一顆星星上,住著我們家的天子呢?”

“我才不想知道呢。”我冷冷地說。

“我想知道。”

有個晚上。星星很亮。我們都在各自的屋里,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好像屋頂上“通”地響了一聲,還有水花四濺的聲音。

我和媽媽一起奔到屋頂。屋頂上大水缸安安靜靜地呆著,仿佛已進入夢鄉。缸里的綠萍宛若一匹綠綢緞,閃著星星的光澤。

“聽錯了么?”媽媽說。

“聽錯了吧。”我說。

“嘩——”我們的天子從水缸里冒出來,頭發上,鼻尖上,睫毛上頂著細碎的綠萍,水珠滴滴答答。

他有些羞澀地笑著,依舊是大腦袋,圓眼睛,小鼻子,闊嘴巴。

“天子!”我們大叫道。

天子說:“我,我太想念這口大水缸了。”

“不想我?”我嚷道。

“想!”

媽媽只是驚喜地看著他,什么也不說。

天子羞澀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親,低低地喊:“媽媽。”

媽媽沒有親他,她把天子濕漉漉的腦袋一把攬進臂彎里去。

……

從此,只要星星特別明亮的夜晚,我們屋頂的水缸里,常常會“通”的一聲響,那準是天子這條大頭魚回來看我們了。

土土土

我每天都在尋找,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

瞳孔里的花,小小的,灰灰的,有五個花瓣,或者六個花瓣——只是大多數人都看不見哦。

我是誰?你不可能猜得到。

我假裝成一個人,住在城市的六十樓。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做“土土土”。我喜歡這個名字。

有的時候,黃昏會特別美麗,這個時候我比較容易憂傷,我站在六十層的露臺上,扯著嗓子喊“土土土——”,然后又扯著嗓子答應“哎——”其實就算我扯著嗓子,聲音也是又啞又輕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啞,一天比一天輕。

但我會繼續呼喚,因為我喜歡它,雖然它不是我原來的名字。

更美妙的事情是,呼喚之后,我的眼前會出現大片大片的土地,開著花兒,長著草兒。我知道那是幻覺,我喜歡這種幻覺。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適合住在城市。只要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就不斷地摔跟頭。嘴啃泥式、四腳朝天式,屁股落地式,頭部著陸式……稱得上千姿百態呢。

我更知道,適合我居住的,是在很遠很遠的鄉下,是到處能踩到泥土的地方。可是,我住這里的年頭已經很不短了,我是個重感情的人,我舍不得走。更何況,還有一件事情,等著我去做。

唉,這兒,這兒原來真不是這樣的。

它曾經像一片巨大的桃樹葉子一樣,憩在兩條小小的河流之間。我用我的腳仔仔細細丈量過,長22007步,寬2207步,沒錯,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我對這里熟稔得像對自己長長的胡須,莊稼地啊,村莊啊,花呀,草呀,樹呀,愛扭屁股的蛇啊,熱情洋溢的青蛙啊……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說上十天十夜。

當然有誰愿意聽我說這些呢?人們壓根兒沒有時間留戀過去。

再說我的胡子,已經被我雪藏了十幾年。

就好像曾經到處都是的柔軟芬芳的泥土,被這個城市雪藏了十幾年一樣。

高樓和水泥路似乎是一夜間侵吞了這里。我只記得當時的手足無措和目瞪口呆,很長一段時間里的我則像一陣受驚的北風。

我是想過離開,可是舍不得。雖然它陌生得常讓我悲從中來。

我有一個布口袋,以前用來裝饅頭,現在我用它來裝泥土。

我有一個露臺,直走68步,橫走24步,丁點兒大吧。我給它鋪上泥土。

我朝著東、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遠很遠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顏色,烏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紅土,雪一樣皎潔的白土,還有茄子紫的,橙子黃的,咖啡色的,綠茶色的……不同時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夏天是薄荷味,秋天是甜橙味,冬天是糍粑的味道。

當露臺上的泥土鋪到十厘米厚時,我在上面種了番薯。土太薄,番薯長不大,藤也瘦巴巴的。

做這點事兒,就花了我整整三年的時間。

第四年,我開始尋找,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

從六十樓下來,馬不停蹄也需要兩天時間。我不會坐電梯,我害怕。別問我為什么害怕,害怕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的雙腳永遠也適應不了踩著水泥地走路的感覺,一不留神,就摔個跟頭。所以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我遇到的第一個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是一個男子,他的皮鞋很亮很亮,亮得能映出100層之高的樓頂。我走上去,攔住他的路。他不滿地瞪我一眼,側側身子想擦肩而過,我追上他,又把他攔住。

“我們認識嗎?”他皺著眉頭叫道。

“不認識。”我微笑著說,右手插在口袋里,緊緊抓著一把土。

“那你……”

“我叫土土土。”與此同時,我的手從口袋里抽出,攤開手掌,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吹了幾口氣。“呼呼”飛起的土頓時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沒有辦法說完要說的話,半秒之內,變成了一條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顫栗。我撿起他,放進口袋。

沒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把他們變成蚯蚓,讓他們和泥土在一起。

只是這種尋找不太令人愉快。

因為我總是摔跟頭。我把鼻子摔扁了,還摔飛了兩顆門牙。我的屁股之所以一邊高一邊低,也是摔的。每次我以不同的姿勢和水泥地面親吻的時候,周圍爆發出的笑聲,就像大小不一的冰雹“叭叭”落在瓦片上。

幾百年前,不,就算是十幾年前,我并不是這么笨拙的。我能走得風一樣快。我的腳踩著泥土的時候,比鳥兒都輕盈。

我把這些蚯蚓帶到我的露臺上。爬到六十樓,馬不停蹄地需要兩天時間。我不坐電梯,據說那只是幾秒鐘的事情,但是我害怕。

我把蚯蚓們一條一條放到“番薯地”里。他們一碰到土,毫無例外地,弓著身子就往土里鉆去,一會兒全看不見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們或者不停地睡覺,或者不停地挖洞,這些對他們都有好處。

我離不開泥土。

可是我已經離開了十幾年。

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壇里有土,我的露臺上有土,對于我來說,它們連杯水車薪都不是。我總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還是渴得厲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

當這里還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時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幾天幾夜,全身被溫暖、濕潤和芳香所包圍……一想到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傷便狠狠沖擊著我的眼睛,大滴大滴地落淚。

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只是很多人還不知道,很多人已經忘卻。

我的身體,因為太久太久沒有親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經我有一把發亮的胡子,因為掉得太兇,被我剪了,用一塊藍印花布包著放在衣柜的最底層。

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帶著我的胡子離開這座城市。再舍不得也得離開。

幾天之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條接著一條鉆出來。

他們從土里一探出腦袋,就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那個男子的皮鞋依舊很亮很亮,惟有瞳孔里煙灰色的花朵消失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互相詢問。

問不出什么結果,他們目光終于聚焦到我身上,“我們,好像,哪里見過?”

“我叫土土土。”我微笑著點頭。

“哦——”拖得長長的聲音,不住點著的下巴,也許是真想起來了吧。

接著就會聽到他們開心地大叫:

“感覺真舒服啊,好像泡了個熱水澡!”

“全身輕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擔子!”

“呼吸也通暢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陽光!”

“……”

呵呵,我做到了,我對自己笑了笑。

接著,他們就抓住我的袖子,一個勁兒地問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聽得懂,我說,太久沒有親近泥土的人,瞳孔里會開出煙灰色的花朵。

“真的嗎?”

“煙灰色的花朵?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

我說:“你們看不到。”

“看不到?那只有你能看到?”

我說:“也許吧。但是你們自己一定能感覺到,是——那種很深的疲憊和迷茫。”

“哦——”拖得長長的聲音,不住點著的下巴,也許是懂了吧。

他們向我表示感謝,親熱地和我擁抱。然后滿臉陽光,身體輕盈地離開,有的人還唱著歌兒。而我又下樓去……

多少年來,我一直不停歇地尋找著瞳孔里盛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們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而且,好像還越來越多。

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遲著我離開的時間。

我不斷地摔跟頭,最多的一天,摔了八百七十二個,嘴啃泥式、四腳朝天式,屁股落地式,頭部著陸式……用了兩百十六種姿勢,其中有六個姿勢比舞蹈家還優美一百倍。

有一件事情令人愉快,現在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哪怕是摔倒在地時一剎那的暈眩,我就會做起夢來,夢見大片大片的泥土啊,開著花的,長著草的。我的臉、我的身體、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每一個手指頭、每一個腳丫丫,都緊緊依偎著它們,慢慢地活泛、舒展,充滿活力。

有一天,那個穿著很亮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門來。

他焦慮地說:“土土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開出了煙灰色的花朵?”

沒錯,是六個花瓣的。我點點頭。

他說:“難怪啊,總是累總是困總是不開心。”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土,迷住他的眼睛,他又變成了一條蚯蚓。過了幾日,他一身輕松地離去,臨走之前,他對我說:“土土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東西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打了盆水,對著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著一朵煙灰色的花。我搖著頭對自己笑。

后來,我便疲憊得下不了樓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我已沒有力氣離開這座城市。

那天正是驚蟄,春雷隆隆地響個不停。我吃下一把泥土,變成了一條蚯蚓。正要往土里鉆的時候,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聽到很多人在喊:

“土土土,就住在這里!”

“土土土,開開門啊!”

“土土土,我的眼睛里一定開出煙灰色的花朵啦。”

“土土土,幫幫我!”

“……”

我往土里鉆去,鉆去,多么溫暖濕潤的泥土啊。我的眼睛睜不開了,我的身體不聽自己使喚了。作為一個上千歲的土地公公來說,我已經盡力了。沒錯,我原來的名字叫做土地公公,庇佑這方土地曾經是我的使命。可是自從柔軟芬芳的“桃樹葉子”變得冰冷堅硬,我就力不從心了。現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醒來。

對不起哦!

土土土要睡了。

無歡

從前,有一個男孩很愛他的妹妹,他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在一個大風天里,飛來一只烏鴉,它蠻橫地停在男孩的腦袋上,嘴里吐出一顆種子,然后呱呱叫著飛走了。

那種子在地上蹦跶,一上一下地蹦跶,男孩抓住它,它居然唱起歌來:

“你既然撿起了我,你就要好好照顧我。挖個洞把我埋在土里,別不把我當一回事。”

男孩張著嘴傻了,像截木頭。

“你還發什么呆呢,好運已經掉到你頭上,就像餡餅砸在你腦門,你說你還發什么呆?”

“好運?”男孩還是愣愣的像截木頭。

“你這個小孩傻里傻氣,和你說話呀真費力氣。難道你沒有發覺,我舉世無雙非同一般的氣質?”

“非同一般?”

“你要好好照顧我,等我開出美麗的花朵,我開花的那個瞬間,就是幸運降臨你頭上的時刻。”

男孩在童謠般的歌聲里慢慢回過神,相比于一顆花籽會唱歌,此刻他更好奇會有什么樣的幸運落到自己的頭上?

“請你不要磨磨蹭蹭,錯過時間你會悔恨,什么樣的幸運以后會知曉,趕快把我種進土里,耐心等待那一刻來到。”

男孩找了一個豁口的壇子,從菜地里刨了黑油油的土,把花籽埋進去,放在自家屋后的泥墻根。

“我千里迢迢到這里,終于可以歇口氣。還有幾句話要吩咐你,關于我你一定要保密。如果別人知道了,我就不會開花了,如果我不開花了,你的幸運也沒戲。”

會是什么樣的幸運呢?男孩把他想要的東西都想了個遍。他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月,壇子里沒有絲毫動靜,忍不住刨開土一看,花籽還是那顆花籽。正在他失望的時候,花籽唱道:

“渴啊渴呀渴死我,哪里還會有花朵?”

男孩一聽這黯啞的聲音,慚愧得要命,這么多天他居然沒有想到要給她澆水。他紅著臉,連耳垂都是紅紅的,一路小跑,從缸里舀來一瓢清水。

不料花籽尖聲叫道,“別,你要淹死我嗎?”

“你,你不是渴嗎?”男孩驚詫地問。

“我需要的是咸咸的眼淚,你聽清楚了嗎是咸咸的眼淚!沒有眼淚我長不出半個花蕾。”

眼淚?果然是非同尋常的花籽呀,男孩在心里嘆道。可是平白無故地我哭不出眼淚來呀。他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疼得呲牙咧嘴,眼里卻沒滾出一顆淚。這時他的妹妹一蹦一跳地過來,“哥哥,你在干什么?”男孩心里發愁著花籽需要的眼淚,于是問她的妹妹:“你想哭嗎?”

“我不想哭呀。”

“你哭一哭嘛。”

“好吧。”妹妹聽話地張大嘴巴“哭”起來,“啊啊”半天,嘎嘎笑了。男孩一著急,吼了她一聲,“不許笑!”妹妹張著嘴愣在那兒,慢慢地,兩個嘴角耷拉下去,眼眶里蓄起淚水,越來越滿,滿了出來,滑過臉頰掛在下巴上,啪嗒啪嗒恰好落進了那個壇子。

“壞哥哥,臭哥哥……”妹妹哭著跑了。男孩十分愧疚,他從沒有吼過她半個字,從不舍得她受半點委屈,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正要追上去好言安慰,卻聽見花籽在唱:“果然是咸咸的淚水,我要的就是這個滋味。我的身體開始膨脹,我渾身充滿力量……”

壇子搖搖晃晃仿佛醉了酒,與此同時,兩片肥厚的葉子破土而出,一株小苗蹭蹭蹭三兩下長到一根筷子那么高。

男孩瞧得目瞪口呆。

“等我長齊九片葉子,你就能看到我開花的模樣,我開花的時候一定世界最美,你一定要把我精心照看,幸運不久就降臨你的頭上。”

男孩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幸運?到底是怎樣的幸運?男孩在心里把自己想要的和不敢想的東西又念叨了一遍。

他的妹妹兩天沒有搭理他,見到他,小辮子一甩撅著嘴巴扭過臉去。男孩和她說了許多好話,發誓再也不會兇她。他折了狗尾巴草撓她脖子,癢得她咯咯地笑,一笑便不生氣了,又成天樂顛顛地跟在他屁股后頭,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只是男孩的心事如今不全在妹妹身上了,他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屋后壇子里的綠苗苗。

四五天過去,那綠苗一寸也沒有往上長高,葉子還是那兩片葉子,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男孩問:“你怎么了?”

“你難道看不出我怎么了嗎?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傻帽!我差不多要渴死了,干渴的滋味真糟糕。我需要傷心的淚水,只要一滴,就能讓我長出第三片葉子。”

男孩用力擠眼睛,真希望能從里邊擠出一滴淚來。

“我等待著傷心的眼淚,只有傷心的眼淚才能把我安慰,再等一天我就會死去,你別以為我是在嚇唬你。”

一聽到她要死去,男孩急壞了,他拿了個碗沖出門,滿村子尋找哭泣的人,轉了一圈一無所獲,灰心喪氣往家走。家門口妹妹正用小棒逗弄一只屎殼郎,屎殼郎翹著屁股滾著一個黑乎乎的糞球。男孩猶豫了一下后,抬起腳,把屎殼郎連同糞球一起踩扁了。

妹妹的哭聲像炸雷一樣,而淚水像春雨一樣豐沛。男孩接了小半碗,任她坐在門前的泥地上閉著眼睛嚎啕,自己跑到了屋后面。小半碗淚水倒進壇子,哧溜哧溜不見了蹤影。

“我要的就是這悲傷的眼淚,你最愛的人的悲傷的眼淚,啊,妙不可言的滋味,我喝得心滿意足,我的花兒一定是世界最美。”

男孩親眼見她一連長出了四片葉子,并且迅速長到了他的額頭那么高,他驚嘆道:“你看起來像一株向日葵。”

“我怎么可能是又笨又大的向日葵?再這么說別怪我沖你發脾氣,我的名字獨一無二,我叫‘無歡’你不要忘記。”

無歡?對于一朵花來說,這個名字確實很特別。

等男孩想起妹妹時,她已經歪在門檻上睡著了,小臉上都是臟兮兮的淚痕。他輕輕地抱她到床上,在心里說了很多個“對不起”。

又過了五六天。

“再不給我悲傷的眼淚,我就要枯萎,快給我快給我悲傷的淚水,我不想我不想枯萎。”

“可是我找不到悲傷的眼淚。”男孩苦惱地說。

“你妹妹眼睛里有比雨點還多的淚水,我要的就是她的眼淚。”

“我舍不得她哭。”

“那你舍得我枯萎?”

“我也不想你枯萎。”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須做出選擇。”

“你再長出三片葉子就能開花了對嗎?”

“是的,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需要悲傷的眼淚。”

男孩想,只能這樣了,最后一次……以后一定對妹妹加倍好……上次他踩死屎殼郎后,陸陸續續給她找到了七只,她已經不生他的氣了。

這一回該怎樣惹她哭?欺負她?弄疼她?嚇唬她?他思來想去,拿了剪子躡手躡腳走到妹妹身后,咔嚓咔嚓剪了她的兩根辮子。辮子落到地上,妹妹這一通哭得天昏地暗,男孩接了她一大碗的眼淚。無歡長齊了九片葉子,頂端吐出一個絳紅的花蕾,花瓣還沒打開,已經奇香撲鼻讓人迷醉。

接下來幾天,妹妹都躲著他。男孩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他的心已經被無歡占據,那即將來到的幸運,到底是什么?可無歡卻遲遲不肯綻放,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需要更多的眼淚,打開花瓣太不容易,我覺得好疲憊,沒有眼淚我渾身無力,啊請再給我一些悲傷的淚水,我只要你妹妹的眼淚,不然,我還是會枯萎。”

妹妹現在躲他遠遠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頭充滿警惕和哀怨。心里想著以后一定加倍對她好,男孩第四次弄哭了他的妹妹。這回他只說了一句話,“你是世界上長得最丑的女孩,我討厭有你這樣一個妹妹。”妹妹一屁股坐在地上狂哭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傷心十倍。

無歡打開了第一個殷紅的花瓣,第二天又吵著要悲傷的淚水。男孩又對妹妹說:“你是世界上最丑的女孩,我討厭有你這樣一個妹妹。”這話每次都能讓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歡打開了第二個花瓣,第三天還要悲傷的淚水。她占據了男孩的心房,強烈的好奇心和對幸運的期盼,使他完全忽視了妹妹的悲傷。那幾天里,男孩把那句話說了一次又一次,妹妹哭了一次又一次,她哭啊哭啊,圓圓的下巴瘦成了尖尖的,面色蒼白像紙一般。但是男孩根本看不到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無歡一瓣一瓣打開的模樣。

無歡終于打開了最后一個花瓣,果然是美麗異常啊。男孩聞著它的花香,滿心期待著幸運降臨到他頭上。

“在幸運來臨之前,你先去找到你的妹妹,把她帶到我的身旁,我有話兒對她講。”

男孩卻沒有找到他的妹妹,奇怪,哪里去了呢?

“哈哈你的妹妹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打開最后一個花瓣的瞬間,她就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她消失得比空氣還干凈,你怎么可能找得到。”

“消失?不會的!”男孩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心臟通通跳得很慌。他大聲喊著妹妹的名字,沒有應答的聲音。

“你妹妹到底在哪里,我這就告訴你。告訴你吧這是一個陰謀,從來就沒有什么幸運的事情等著你。你的妹妹流了太多傷心的眼淚,悲傷的靈魂已經被我控制,它此刻正寄居在我的身體里。”

無歡說的是真話,這就是一個陰謀,她進行了許多次的陰謀,只是從頭到尾她都受著別人的擺布。男孩的妹妹到底哪里去了,確實就在她的身體里。也許會再出來,也許永遠消失,關于結局無歡也不清楚。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還我妹妹!”男孩揮舞著拳頭,憤怒得伸手要去折了她,“你是妖怪!惡魔!壞蛋!”

“你怪我做什么呢?讓她傷心的是你不是我。她不是你最心愛的妹妹嗎,你舍得讓她一次一次哭泣,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男孩淚流滿面,頹然地放下了他的拳頭,又揪起自己的頭發,他不敢相信是自己親手把妹妹弄丟了。

“我沒遇到過一個拒絕我的人,一,二,三……一百零三,算上你如今是一百零四個。我對你們每一個都很失望,啊啊說起這些我就好悲傷,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場……”

這朵叫做無歡的花渾身顫抖,嗚嗚咽咽,葉子在顫抖中一張一張凋零,花瓣跟著一片一片凋謝,花莖伏倒在地。最后,一顆花籽落在男孩腳邊。

男孩終于哭出聲來,他痛恨自己,想著妹妹悲傷的眼睛,他心疼萬分。只要能找回妹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想找回你的妹妹,你就變成一只烏鴉。白天把我銜在嘴里,夜晚把我種下,當有一天我開出花來,你的妹妹會從花心中跳下,信不信由你吧。”

“我要怎樣才能變成烏鴉?”

“只要你心甘情愿,變成烏鴉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是誰并不重要,為什么要這么做也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找回妹妹,如果不想,那就再見啦!“

花籽一上一下蹦跶起來,做出要遠走高飛的樣子。男孩喊道:“快把我變成烏鴉!”

過了一會兒,男孩真的變成了烏鴉。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開花,你只能一天一天慢慢等呀,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耐心,厭倦了當一只烏鴉,只要把我扔給別人,你就能變回人的模樣啦,只是你的妹妹就真正消失啦。”

男孩想起當時就是一只烏鴉把花籽扔給他的,難道那只烏鴉也是人變的?那么他也同自己一樣?

“你前面的一百零三個人,每一個都和你一樣悔恨,他們也是毫不猶豫變成烏鴉,苦苦地等著我開花。最短的等了四天,最長的等了七年,最后都把我交給別人啦。”

“我會等到你開花的。”男孩變成的烏鴉說。

“我不知道會在多少年后生根發芽,開出美麗的紅花。你能堅持多久,最多也就八年吧。”

男孩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他白天把花籽銜在嘴里,晚上把她種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八年過去。

其實這八年的每一個日子都不好過,男孩無法適應離開地面站在高處的暈眩,無數次從空中或者樹上跌下,有兩次還折傷了翅膀,膽戰心驚地窩在灌木叢里療傷。他飛得笨拙而緩慢,總是被拿著石頭的小孩追趕得到處亂竄。他嘴里銜著花籽,每每看到吃的東西,野果啊,豆子啊,蟲子啊,地上的半片餅干或者一個玉米粒啊,不管多么餓,他都不能立刻撲上去,他要小心翼翼地吐出花籽,把她放在一旁掩蓋好,確保她一定是安全的,等他做完這一切,他的美餐往往就被其他鳥兒叼走了,所以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兒。晚上他不能睡覺,把花籽埋到土里,默默地守著她到天亮,從希望到失望,經歷無數遍。他雖然是烏鴉的樣子,但是他沒法和其他烏鴉結伴,他聽不懂它們的話,它們沒法分享他的痛苦和憂傷,跟著它們毫無意義。更何況烏鴉們敏感地嗅到了他身上完全不一樣的氣息,對他懷著敵視,一不高興就一起上前來啄它,啄得他眼冒金星,羽毛亂飛……

“你還是放棄了吧,你也許永遠等不到我開花,不如把我扔了,好好過人的生活吧。”

不管怎樣艱難,男孩都沒有想過放棄。

他白天把花籽銜在嘴里,晚上把她種下……第二個八年也過去了。

“快把我交給別人,難道你想當一輩子烏鴉?這么多年過去,多大的錯都能得到原諒啦。”

男孩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回妹妹,向她道歉。無論怎樣的暈眩,饑餓、孤單和心驚膽戰,他都要忍受下去。

第三個、第四個八年過去……更多的八年過去……

時間使男孩成了一只老烏鴉,老得每天都在掉毛,內心的煎熬卻一點點都沒有減少,他每天只做一件事情,白天把花籽銜在嘴里,晚上把她種下……

這是一個從前的故事,古老得誰都已經忘記。

但我知道故事的結尾是這樣的:一個天空掛著上弦月的夜晚,無歡開花了,花大如盤,紅似霞光,花心上跳下一個女孩,正是男孩心愛的妹妹。男孩“呱呱”叫了兩聲,變回原來的樣子。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什么都沒說只有眼淚嘩嘩地流淌。男孩終于找回了他的妹妹,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模樣。他們手拉著手回家,太陽升起世界金光閃閃。

其實這還不是最后的結尾——就在兄妹倆緊緊擁抱的時候,那朵叫做無歡的花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俊俏的女孩,她驚喜萬分地打量自己,嘴里發出歡快的呼喊:“啊,魔咒解開了!”原來無歡本就是一個女孩,很多年前被一個妖怪施了魔法變成一顆花籽,讓她不斷誘惑人們失去他們最愛的人,試探人的欲望和真心。妖怪說解開魔咒的方法有兩個,其中一個非常簡單,只要遇上一個拒絕她的人,她就能變回原來的模樣。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從來沒有遇到,遇到的人都在她一步一步的誘惑里迷失了方向。男孩也是其中一個。她悲傷又失望,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無歡”。沒想到男孩幾十年如一日執著而真摯地等待,使她終于開出花來,無意中得到了解開魔咒的另一個方法。

這是一個從前的故事,古老得就像一個童話。我之所以知道,因為我是故事中男孩的曾曾曾曾曾……孫女,無歡是我的曾曾曾曾曾……祖母啦,哈哈,他們后來結婚了,一輩子相親相愛。這個故事在我們家族代代相傳,我的爺爺講給我聽,以后我也要講給我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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