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周黎庵·周劭

童銀舫

《古今》·周黎庵·周劭

童銀舫

廣州的《隨筆》是我一向比較愛看的一份雜志，它的許多文章都是言之有物，與讀者的距離也較近。前幾年曾讀到葛劍雄教授的《憶舊之難》，其中最末一段提到了周黎庵和他編的《古今》雜志。但葛先生并沒有將周與《古今》有關情況說明白，只是在文中引用柯靈先生的話，說“孤島時期漢奸辦了一本雜志《古今》”，引起了我的注意。

說來慚愧，我是屬于“好讀書，不求甚解”一類的，常常東翻翻，西找找，這本看幾頁，那本讀一段，沒有真正花工夫鉆研下去，也就沒有什么看家本領。但我對慈溪有關的書人書事還比較感興趣，且與這位周先生有過幾次書信來往，于是在書房里東找西尋，整理成此文。

先說說《古今》雜志。

我要說明的是，我并沒有收藏《古今》雜志，下面的介紹，只能引證有關資料。對這本雜志，報刊收藏家謝其章先生有專文發(fā)表在《藏書家》第二輯中。他在文中說：“《古今》是上海淪陷后出版的第一種文史類期刊，起于1942年3月，止于1944年10月，共出57期，初為月刊，自第9期改出半月刊，周黎庵主編。”“《古今》的作者陣容基本分屬京海二派，京派周作人領銜，下率沈啟無、徐一士、徐凌霄、瞿兌之、大小二謝（大謝國楨、小謝興堯），海派諸賢人多勢眾，周越然、文載道、柳雨生、陳乃乾、紀果庵、潘予且、馮和儀、陶亢德、張愛玲等。”《古今》前期撰稿最多的是用很多筆名的青年作者——即晚年以藏書聞名的散文作家黃裳。后來活下來的許多作者，都以新的名字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金性堯即文載道，吳商即柳雨生，無得即紀果庵，怡然即陶亢德，而主編周黎庵就改名為周劭了。謝其章以收藏的角度來談《古今》，認為奇貨可居，有點喜形于色，完全把這本雜志的政治色彩及作者的政治背景給淡化了，甚至美化了。

我在網(wǎng)上查到一篇由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李相銀寫的《〈古今〉：汪偽文人的聲音》一文，此文比較客觀地分析了《古今》創(chuàng)辦的背景、創(chuàng)辦人的身份、經(jīng)費及內(nèi)容風格諸類問題，給出了《古今》的定位：“《古今》是上海淪陷后創(chuàng)辦最早的文學期刊，也是最有爭議的文學期刊。就政治層面而言，《古今》創(chuàng)辦人朱樸曾任汪偽政府高官，其作者也多為汪偽政權要人與落水文人，因而是一份名副其實的‘漢奸’雜志。就文學期刊而言，《古今》與汪偽的政治宣傳刊物并不等同，‘文字是軟性的’為其一大特色。細品《古今》，發(fā)現(xiàn)在《古今》上活躍的汪偽要員也好，學者文人也好，雖多與政治有涉，卻大都未脫文人性情。《古今》上的文字多為考據(jù)、隨筆、小品之類，而少政見宏文，流露出的是文人式的感時傷世之情而非政要式的指點江山之態(tài)。可以說，《古今》實際上是在傳達汪偽文人的聲音。”李相銀的研究擺脫了意氣與情面，以刊物上發(fā)表的文字為論據(jù)，讓事實說話，理清了《古今》的本來面目。

再談談周劭的著作。

我在書齋里找到周劭寫的七本書，按出版先后記錄如下：

《清詩的春夏》（江蘇古籍出版社、香港中華書局，1991）

《閑話皇帝》（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

《黃昏小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清明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

《文飯小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

《中國明清的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葑溪尋夢》（古吳軒出版社，1999）

這些書篇幅都不大，最少的只有3.5萬字，最多的也大約20萬字。第一本署名周黎庵，其余都署周劭。除《清明集》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舊文（即《葑門集》和《清明集》合集）新印外，其余的書都是八十年代以后寫的，且是專談文史的專著和小品集。

這幾本書，我曾陸續(xù)翻閱過，總的印象是作者知識豐富，精通典故，文風老辣，不掉書袋，但愛賣關子，還有點倚老賣老的嫌疑。

寫于抗戰(zhàn)初期的《清明集》共收六篇文章，都是發(fā)表在《宇宙風》雜志上的，是作者“用間接的方法來寫抗戰(zhàn)文字”。他在卷首《題記》中說：“夫‘史’者，‘鑒’也，歷史上的事實雖不會真的和現(xiàn)實一樣，但人物的面型是大都差不多的。例如明清之際是一個動亂的朝代，其間出現(xiàn)的人物、忠臣、志士、漢奸等等的作為，古今人相去一定不會很遠，那么，把他們勾稽一下，給現(xiàn)代人看看也是好的。”在書中，他大談明末士子的氣節(jié)、浙東的對外抗爭、清初的貳臣，等等，以古諷今，慷慨激昂。還在《明末浙東的對外抗爭》一文的結尾特別給予注明：寫于“（民國）二十八年五月，紀念浙東的累遭轟炸”。

我把這幾本書無意擺弄時，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問題，只有第一本和最后一本有作者的簡歷和照片，其余除了署名，什么都沒有。《清詩的春夏》的作者簡歷全文如下：

“周黎庵，名劭，浙江鎮(zhèn)海人，1916年生。東吳大學法學士。十七歲開始寫作。三十年代末歷任《宇宙風》等雜志編輯，并出版《吳鉤集》、《華發(fā)集》等著作。四十年代中期，在上海執(zhí)業(yè)律師。五十年代起復回出版界擔任編輯。現(xiàn)任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及上海書店出版社編審。編有中國古典文學詩文集數(shù)十種。”而《葑溪尋夢》的作者簡歷全文如下：

“周劭，字黎庵，生于一九一六年，浙江海寧人。東吳大學法學士。十七歲開始寫作。三十年代任《宇宙風》等雜志編輯，并出版《葑門集》《清明集》《吳鉤集》《華發(fā)集》等。四十年代中期，在上海執(zhí)業(yè)律師。五十年代起復回出版界。現(xiàn)任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編審。近著有《閑話皇帝》《清詩的春夏》《黃昏小品》《中國明清的官》等。”

這里竟然將籍貫改成了“海寧”，如果是作者改的，似乎無此必要；如果是出版社誤排，作者在校稿時定會發(fā)現(xiàn)，畢竟他是出版界的資深編輯，況且還是自己的書呢。這兩份簡介中，根本不提主編《古今》雜志，看來確是諱莫如深，是件并不光彩的事。我在網(wǎng)上又讀到趙國忠寫的《周黎庵及〈葑溪尋夢〉》一文，文中說：“上海淪為‘孤島’時期，他（指周劭）是名噪一時的‘魯迅風’作家，與巴人、唐弢等人合作出版過《邊鼓集》《橫眉集》二書，積極宣傳抗戰(zhàn)愛國，揭露日本法西斯的強盜嘴臉。但上海淪陷以后，他卻背離了‘魯迅風’的立場，參加了汪偽集團的骨干朱樸創(chuàng)辦的《古今》雜志，擔任主編一職。”有人曾在周劭晚年問起此事：“當年你參與寫《邊鼓集》《橫眉集》時，何等慷慨地譴責漢奸行徑，但后來為什么會參加《古今》的編輯？”周劭如實回答說：“說到底就是四個字：貪生怕死。”嗚呼，這就是中國的文人！但周劭也為此吃了不少的苦頭，據(jù)說曾勞改了近二十年，可是我們從這兩份簡歷中，完全找不出蛛絲馬跡。

周劭出道甚早，他在《黃昏小品》小序中說：“我在十六七歲時便搦筆為文，到今已逾一個多甲子。少年氣盛，所寫的都是千字左右的雜文，幾乎每天都有一篇見諸報端。三十年代后期三四年中，這類雜文總共寫了數(shù)百萬字之多，后來結集行世的，則不過十余萬字，早已遭受秦火，化為紙漿，不可究詰。”他在重印《清明集》的小序中則說“我少時也曾災李禍棗，印過五六本作品”，看來兩者的數(shù)字還是有點差距的，上面簡歷中提到的舊著僅為四種。

我與周劭的通信往來，起因于新版《四庫全書》。大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主動來信，說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四庫全書》，希望慈溪市史志部門或圖書館能予購藏。后來慈溪有關部門經(jīng)過努力，花七萬元巨款買了一套。當時他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編審。我與他聯(lián)系中，知道他的母親張汝釗是慈溪人，是個著名的學者，于是把他的母親寫入新編的《慈溪縣志》中。我還向他咨詢過慈溪籍著名作家徐訏的有關情況，他回信答復如下：

四月二日示敬悉。我和徐訏雖是小同鄉(xiāng)而且很熟，但從未在寧波一起過，我們相聚都在上海。他的父親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他是一位孝廉公，在孔祥熙的中央銀行任過秘書，解放后聽說任過浙江圖書館的副館長。徐訏是慈溪人，但家住慈溪何處，卻從未聽他說過。三十年代，我們一個小圈子朋友，如陶亢德等，因徐訏生性怪僻又才氣橫溢，遂呼為“鬼才”，究竟誰是首創(chuàng)，卻已記不清了。或許是我，也未可知。經(jīng)過“文革”，文物蕩然，徐訏的照片已無從找尋了。

他的信是1990年5月14日寫的，以后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信。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最后一本書《向晚漫筆》。2003年8月31日，周劭在上海病逝，終年88虛歲。

我認為，周劭是個值得研究的作家，無論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還是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