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我的鄉愁的名字叫痛
石華鵬
我故鄉的村子如今宛如一座“空村”。從村東走到村西,遇不到幾個人,偶爾遇到,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子近兩百人,留在家的不足二十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說“空村”也不準確,有熱鬧的狗跑來跑去。陌生人進村,一群狗圍著他,狗們仰著頭朝他吠,吠聲此起彼伏,膽子小的,夾著雙腿,身子哆哆嗦嗦,嚇得不輕;膽子大的,彎腰假裝撿拾磚頭,狗們以為要砸自己,叫著迅速散開,如蕩漾開的波浪……此刻是村子少有的熱鬧時光。無論狗們還是人們,在白天,只要有陌生人進村,他們都異乎尋常地熱情,像見了親人,是不是因為村子太冷清,人太寂寞了?
狗如今是我們村子的主角,它的數量超過人的數量,它的生機超過人的生機。原來村子里沒這么多狗。有段時間,小偷喜歡光顧村子,幾戶常年“鐵將軍”把守的人家,接二連三被偷得精光,電器一件不留,衣服被子、鍋碗瓢盆都偷走。村人說盜賊肯定是開著汽車來的,如搬家一般,要不偷不了那么干凈。怎么辦呢?老的老小的小,自身難保,防賊抓賊的重擔難以擔當——我母親給我講過一個事兒:一天凌晨,禾青家進賊了,禾青老父親發現后,大喝一聲,賊嚇一跳,跑出了門,禾青老父親抄起一把鐵锨去追,追了一會兒,中年漢子的賊回頭發現只有一老頭,停下來瞪圓了雙眼,說:“枯老東西!你還追,我打死你!”一面說一面返身追打禾青老父親,禾青老父親嚇著跑回來了——本來人是最好的防御力,但村里沒人,只有找忠誠的衛士——狗了。于是家家都養起了狗,慢慢地,狗比人多了。賊的心總是虛的,加上狗愛虛張聲勢,又多,村子倒真還平安無事了許多。
村子里狗少的年月,是人多的年月。人們靠幾畝薄地過日子,好一點的做點手藝:木匠、磚匠、篾匠、桶匠等等,來補貼家用,人都吃不好,哪有給狗吃的,所以那時狗很少。盡管不富裕,但人多,人情味兒足,親情都在。村子里人來人往,家家都是大家族,三代同堂,四代同堂,還有五代同堂的。那時村子里還有許多規矩,古雅的那一套還在,長幼有序,尊老敬老,繁復的結婚儀式,喝這酒喝那酒的,怎么坐席位,甚至小孩子怎么拿筷子都有講究。那時家族長輩有著絕對的權威,他們維系著村子里的道德秩序,倫理秩序,村子太平無事,融洽平和。夏天天熱,各家都把飯菜端到禾場上吃,我們小孩子端著碗粥,走一家夾點菜,各家的菜都能嘗吃,覺得比自家的好吃,走一圈下來,粥也吃完了。逢年過節,互相走動,少的小的給長輩問候拜年……那時的村子被熱鬧的親情籠罩,是我記憶中的人間桃源。
當然,物質生活是貧乏的。如果不外出打工,人們至今都是貧乏的。就在去年,我家八口人,分到八畝多田,畝產稻谷1000公斤,每斤一塊五,八畝地收入兩萬四千元,扣除一半的成本,人均一千五百元,按這個收入日子是沒法過下去的。但過去不時興外出打工時,大家收入都一樣,生活都一樣,沒差距,沒比較,也感覺不到貧乏,相反,如果沒有后來的進城打工潮,我的村人們或許會滿足于這種寧靜平和的貧乏日子。“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是流傳在我故鄉的俗語,村人們對家的留戀、對兒女繞膝前的渴念藏在這字句的后面。
當年華榮兄弟倆離開村子時,并沒有引起村人的在意,是有風的早晨還是陽光的午后離開的,沒有人知道。兄弟倆父母早亡,日子過得無天管無地收,“布衣疏食,常至斷炊”,他們決定到城里去闖闖。兄弟倆年底“榮歸”村里時所有人都記住了當時的場景:兄弟倆從冰天雪地的東北吉林回來,腳蹬黑亮長筒皮靴、皮褲,上身新潮棉襖,見面遞上過濾嘴香煙,兄弟倆滿臉笑容,精氣神十足。隨著他們的回來,村子里還流傳著驚人的說法:兄弟倆乘火車怕錢被偷,用針線縫在襯衣里,整件襯衣密密麻麻縫滿了錢,地地道道一件錢衣……村子的平靜被打破,那些年輕人的心也蕩漾了,年剛過完,一批人跟著華榮兄弟倆走了,一年,兩年,村子里慢慢走光了。
幾時回來的?再幾時走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人之間禮節性的招呼由原來“吃了沒”變成了這兩句。幾時回來的?再幾時走呢?這兩句招呼背后是有“潛臺詞”的,至少有兩層意思,一層是還是要出去的;一層是在家待的時間不會太長。村人除了少數在廣東工廠流水線上外,多數在做裝修,做木工,做油漆,有的在裝修公司干,大多自己接活自己干。如果吃得苦,工資收入還可觀,村人在外也是聚居在一起,喜歡打麻將和賭博,有人辛苦一年,輸個干凈,過年回來的路費都沒有。
在外做裝修活兒,灰蒙蒙地、汗漬漬地從早干到晚,很是辛苦,租住的都是最便宜的地方,大多在城鄉結合部,從工地下來,還得奔波或長或短的路程,這些還都能忍受,最煎熬的是孩子不在身邊,掛念他們,想他們。我兩個弟弟在新疆做裝修活兒,三個孩子在村子里,一年忙到頭,過年回到家里,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只有不到兩個月。春節過完,弟弟弟媳要走了,四歲的兒子抱著媽媽,說:“媽媽,你能留下來嗎?”他媽媽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
能留下來嗎?不能,要活得好一點,只有出去。村子空蕩蕩的,但無論走多遠,他們的寄托都還這里,把這里填得滿滿的。
我的空蕩蕩的村子,有一天會熱鬧起來嗎?
據說,腦中風是人類健康的“第一殺手”,我國每12秒鐘就有一位中風新發患者,每21秒鐘就有1人死于中風。此類說法眾多,且來歷不明,如果此“據說”屬實,那我的伯父就是屬于這21秒中的人之一。
準確地說,伯父并不死于中風,而是死于因中風導致的多臟器衰竭。伯父家隔壁是村里的醫療站,幾十年來的許多個清早,伯父打開大門見到的第一個人有可能就是長庚醫生。但那個年關之前的寒冷深夜,伯父中風后打出的第一個電話是給長庚醫生的,睡夢中的長庚醫生并沒有接聽這個陌生號碼——伯父總喜歡更換他的手機號碼,等長庚醫生破門而入看到赤身趴在冰冷地上不省人事的伯父時,已經離那個電話過去了四個小時。長庚醫生的電話打不通,伯父艱難地撥通了他大女兒的電話,伯父已經不能言語,聽筒里啊啊了幾聲,他女兒知道壞事了——女兒嫁在幾十里外的鎮上,兩個兒子以及小女兒在幾千里外的吉林打工,伯父一人獨居——急忙給長庚醫生打電話,長庚醫生才知道那個沒有接聽的陌生電話就來自幾步之遙的伯父。長庚醫生事后說起這個細節,總是很懊惱。有時候,最近的距離也相距遙遠。
長庚醫生說,伯父的中風不算特別重,要不了命,不治療,不給他吃,當然就要死了。長庚醫生還賭氣地說,肺爛完了,肺沒炎癥啊,如果讓我給治,他會活下來,能不能重新站起來,不敢保證,但不會死。長庚醫生說這些話時,言語中多有不滿,有憤怒,這既是出于一個行醫幾十年的鄉村醫生的職業本能,也是出于一個與伯父做了幾十年鄰居的晚輩的情感流露。當然,長庚醫生的這番話是背著伯父的兒子女兒,對著伯父的弟弟、我的父親說的。
我父親提前從外地打工的工地趕回,伯父在縣中醫院住了四五天后回到了家里。伯父回到了嬰兒狀態,睡在床上,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心里明白說不出來,只能啊啊咿咿。伯父的病情還沒穩定便著急出了院,他兒女給出的答案是:醫生說他的肺爛完了,治療沒多大意義了。這是個為了臉面而找到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個中緣由旁人看得清楚:伯父兒女雖多,但誰都不舍得拿錢出來治療,理由是自己也是艱難度日,伯父有所謂的新農合醫保,但與張著血盆大嘴的治療費相比是杯水車薪;關鍵是,如果治療穩定了癱瘓在床,誰來照料呢?兒女幾個各說各的難處,都不愿意呆在家照料,盡管幾個兒女在諸多問題上看法從未一致過,但唯一在這件事上達成共識,他們心有靈犀、秘而不宣:讓伯父等死,不給他治療,不給他吃——說給伯父吃了但伯父咽不下去——僅往伯父喉嚨里灌一點白糖水。我父親很生氣,對長庚醫生說:伯父養了一群虎狼子,一輩子不值得。
我父親脾氣直,又是前輩,對著伯父的兩個兒子說,你們要給他治啊!兩個兒子與我父親差點吵起來。大兒子說,不是不給他治,治療有意義嗎?小兒子說,癱在床上了,我付給您工資,您在家照料……
在所有人等待了十六天后,伯父在春節前六天離開了這個世界和他的虎狼子女們,終年79歲。父親說伯父是餓死的,十六天不掛瓶、不吃東西,年輕人也會餓死。伯父去世后我父親坐到他的床前,把他彎曲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溫一個一個揉搓直。我的伯父姓吳,名早陽,我的父親姓石,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從那一天開始,伯父的世界里再也沒有早晨的太陽升起。
伯父從醫院回家五六天后,我從外地趕回,我和父親立刻去看他。伯父本來很高大的,身形瘦削,幾床黑舊棉被蓋著,露出一顆小腦袋,眼睛黑亮。我喊了一聲:伯。那顆小腦袋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他頭腦清晰,認得出我,啊啊啊了幾聲。伯父半邊身子不能動,要翻身時就敲打床板,床板發出的聲音代替了他的呼喊。父親問他,要不要打針?伯父點著頭,啊啊。父親說,要打針。我感覺此時的伯父求生欲還是很強的。過了好多天后,父親回到家,說伯父找村里與他關系最好的人來交代了后事,死了躺在哪兒?埋在哪兒?有沒有欠別人的錢?別人有沒有欠他的錢等等,一一作了交代,所謂的交代,只是別人問,他點頭或搖頭罷了,因為伯父不能言語好久了。我知道,伯父準備上路了,他放棄了求生的欲望,因為他知道他的兒女們已經不再希望他活得太久了。
伯父是一個木匠,死時還是一個木匠,長庚醫生說伯父中風的前一天晚上還加班到23點鐘。伯父大半輩子都是一個人過,年輕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獨自長大學了木匠手藝,婚后生下兩兒兩女后妻子去世,伯父沒再娶,拉扯兩兒一女,將小女兒送人。兒孫滿堂后,伯父獨自過活,年邁時娶過一位老伴,老伴前幾年過世,伯父復歸一個人,在村路邊蓋了間房子,開木工作坊,做農村離不了的木門木窗、方桌板凳等家具,賣給村人,維持生計。伯父的手藝很棒,為人慷慨、熱情,生意很好,但因為年紀大了,視力、精力均下降,出活的效率也下降,免不了要加班加點趕工。伯父作坊的隔壁,就是長庚醫生的村醫療站。
我家和伯父家不在一個村,隔著大概五六里路。我父親是在夜里三點接到伯父去世的電話的,一大清早就趕去了。我起床時母親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對母親說,難怪我昨晚夢見了伯父。母親說,伯父走時一定來我們家轉了轉,做了告別,要不你不會做這個夢。母親說,這個時候死了好,都回來了,熱熱鬧鬧地送他,活著一輩子苦,死了好。
與他的絕情的兒女們相比,伯父對自己的一生的交代可稱作完美,他還存下了一萬元錢,他沒有拖兒孫的后腿一天,還為自己的后事留了錢,這是他從自己湊合著吃一頓穿一身的不講究的生活中節省下來的。兒女們商定,喪事錢從這一萬元里開支,剩余的兄弟二人分掉。矛盾似乎不可避免,辦喪事是個無底洞,如果大操大辦,一萬元還不夠,大兒子主張節約,小兒子主張辦好一點,為買什么不買什么,兩兄弟總是說不到一起去,搞得幫忙的親戚都為難。

對伯父的喪事,我母親很不滿意,她說太冷清,太簡單了,車一來,把伯父往紙棺材里一放就拉走了,一點都不熱鬧,兩個女兒哭也不哭,道士先生也沒請,也沒敲鑼打鼓,很不像樣子。母親憤憤不平地說,就是盯著老頭子的那點錢,不想花。
我也覺得甚是悲涼,倒不是說這喪事要辦得多體面,多熱鬧,為四個兒女操持一生,兒女們都不愿為老人付出點什么,如此草草了結此生,真是讓人慨嘆。難道真的要怪幾個兒女嗎?那也不見得,伯父的兩個兒子跟我說得來,老大說他在東北打工,日子過得也難,妻子癱瘓在床,還要帶兩個孫子。老二的日子好一點,也是過得去而已,他說要真是我伯父癱在床,活著的人也都快活不下去。
我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么。我也無法像我的父親那般責罵他們。我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活著的人,艱難度日;老去的人,無所依靠;死去的人,草草了結。這是我故鄉的親人的現實。想起來,我就痛。
好奇心總是與每一個鄉村少年如影隨形,不可理喻的世界與他簡單的認知之間隔著一條堆滿問號的河流,如何渡過去?時而容易,時而難。對我來說,來自年少時期的那些事關家族、親戚間的問號,一直在這條河里奔流,直到我人到中年,有些似乎才有了答案。
小時候我會納悶:家里怎么那么多親戚?你看,一場籌備多日的鄉村宴席上,人來人往,五大叔六大伯、七大姑八大姨換上嶄新的衣服抵達了,一些平常偶有聽說、從沒見過面的陌生遠親也風塵仆仆來了,他們互相招呼,好不親熱。不論遠近還是親疏,每次來參加宴席的都有二三百人。婚喪嫁娶、添丁滿月、蓋房上梁、金榜題名,是我們鄉村古老土地上盛大的“派對”項目。
熱鬧、龐大的鄉間世界是由一張張盤根錯節的人情網編織起來的,這網的經線是家族,緯線是親戚,以聚族而居的家族為中心,以嫁出去或者娶進來的親戚為外延,形成蛛網一般的人情世界。比如說,我祖父有三兄弟,他們三兄弟養育的下一代共有十一人,往下走,到我們這一輩共有二十人,再加上各門娶進來的人,現在四代同堂,共有五十人,這五十人構成了我們家族在村子里的基本規模。到第三代的我們身上,家族這張大網開始新的編織,分支開始形成,我父親養育了我們三兄弟,不同于上兩輩人丁興旺的情狀,國家實行計劃生育以及離開土地到城市打工生存方式的變化,我們現在一大家只有十四人,到我們下一代更少,現在只有四人,毫無疑問,這張家族的網已經萎縮、變小。
我小時納悶的“親戚那么多”的疑問現在變得一目了然:1920年代出生的祖父那一輩人,沒什么醫療,得了病了熬點中草藥,病熬不過去就早死了,我祖父娶過兩任妻子,都因病過早去世,兩任妻子娘家那邊的親戚都一直在來往;我岳母的母親曾是大家閨秀,因戰事,也離過兩次婚,嫁的都是文化水平低下的小軍官,至今兩邊的舅舅、伯伯都有來往;另外,加上根深蒂固的“多子多福”的觀念,家家都跟兔子似的,生好幾個娃兒,這樣下來,七彎八繞的內親外戚便多起來。逢年過節、家中大事宴請,都會相邀走動,鄉村龐大的人情體系如今還維持著,只是隨著我們這一輩人逐步離開鄉村,無可避免地有著日薄西山的衰敗的跡象了。
古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常年在外,一年到頭只有過年回鄉待上十天半月,這十天半月得計劃周密,一圈親戚才走得下來。那些舅舅舅媽、姑媽姑父年紀都不小了,生存的壓力、子女的不順、渾身的病痛讓他們未老先衰,去看看他們,與他們說說話,他們便感到滿足和高興。談論最多的,是他們的子女們在外“混”的情形,在外過得好的,他們說起來眉飛色舞,我為他們開心;在外不如意的,他們說得滿臉愁云,我安慰他們,會好起來的。
甲午年正月初五,我和妻子去看望妻子的舅舅、舅媽。舅舅、舅媽在鎮上開一間水暖器材店,銷售、安裝熱水器、水暖配件等,一人守店,一人外出安裝、維修,風里雨里,辛勞奔波,自是不待言說,喜人的是近兩年來生意不錯。生意不錯對在鄉鎮上做點小本買賣的舅舅、舅媽來說,實在是一種大幸運,因為在開這爿小店面之前,舅媽在鎮上街角擺攤賣水果多年,也苦,但還收入平平,就不公平了。現在他們倍感幸運。可觀的收入積攢下來,要辦的首要大事是蓋房。去年一間三層小樓在鎮上一個小區建成,全家搬進,喜滋滋過了個年。
蓋敞亮、現代的樓是舅舅、舅媽的大事,但蓋樓是為了更大的事:為兩個兒子娶媳婦。樓蓋成了,舅舅、舅媽喜滋滋,但在娶媳婦這件更大的事上,舅舅、舅媽不但沒有喜出來,還愁云密布,不安和焦急籠罩這個小家庭。多年的鄉村小生意把舅媽打造得精明能干、巧言善辯,而舅舅實誠,低頭干活,不善言說,除了有點貪酒以外一切都好。一進屋,舅媽就笑著說:“這年過得不叫他姆媽的年,隔壁的,灣子里的,跟我們一樣大的都抱上了孫子,我們連影子都沒有。”我安慰說:“舅媽,不急,不急,一切都會有的。”舅媽說:“不急,都急死了。”舅舅、舅媽有兩個兒子,老大30歲,老二25歲,在鄉下人看來這的確是著急的年紀了,但皇帝不急太監急,舅媽急,兩個兒子都不急。兩個都從武漢不甚出名的大學畢業,大的在廈門做事,換過不少工作,工資也只能糊口,小的在廣州的電子廠上班,都是所謂的“屌絲”吧。舅媽說:“城里的姑娘不好找,要這要那,但在鄉里,我們條件還是不錯的,跟老大在鄉里介紹一個,他不答應,不見面,說要見面要叫我去見面?”舅媽還說:“現在鄉里的女孩子少,女孩子一過18歲,說親的把門檻都踏破,再不急,這附近幾個好女孩都被說走了。”
聽到我們說話聲,兩兄弟從樓上的房間出來,下來跟我們打招呼。兩個兒子出來,舅媽還在跟我們“訴苦”,舅媽說:“我都怕到鄉里去喝酒,都抱著孫子孫女轉來轉去,我是那個欠啦,欠孫子抱;就是我們隔壁,那女人經常在我面前孫子孫子的,好像在炫耀似的……”老大忍不住打斷了他媽的話:“媽,你別說了,能不能說點別的。”“我不說別的,你們這么大年紀了,也不抓緊點!”“你再這樣逼,我明年不回來過年了!”“你們都不回來,大年三十那天,我跟你爸爸蓋著被子睡一天……”兩個兒子賭氣,上樓進到房間,房門“砰砰”兩聲關上了。
看來,這樣的爭論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飯后,我和妻子與兩兄弟單獨說話,老大戴著眼鏡,文質彬彬,老二瘦高,臉上長著粉刺。老大說:“我不想在鄉下找一個,結婚、生子庸常過一輩子,我要混出點事業來,再考慮個人問題。”老二跟父親一樣,不善言辭,只是說他并不著急。老大表示,他理解父母,但他不會像父母那樣在這鎮上過一輩子。
我知道,兩代人之間的觀念裂縫已經無法彌合,這或許也就是鄉村龐大的人情世界開始瓦解的根源所在,也許再過若干年,鄉村不會再有盛大、熱鬧的家宴開席,也不會再有小孩子納悶:“家里怎么那么多親戚?”
不知道這是鄉村大地的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