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反光（組詩）

孫慧峰

夏日的反光（組詩）

孫慧峰

沒有人生活在另一個人的身體里

沒有人生活在另一個人的身體里，

除了嬰兒。（我只是在你身體里

有過短暫的停留，他也是。）

沒有人生活在另一個人的生活里

各吃各的飯和水果，各擦各的鏡子

與排油煙機。

沒有人真正感受著另一個人

經歷的所有一切。（如同你擺弄著手鐲，

我擺弄著一支香煙。）沒有人能體會到

另一個人瞬間的念頭與思緒，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

現在腳趾朝著哪個方向。

即使是并肩坐在一起，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

某顆牙齒的酸痛。沒有人看見另一個人

的大腦中，正有一座舊涼亭

穩穩地飛起，將兩個裸身相擁的人，

暴露出來。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皮膚的癢，

要是他不說出來；

沒有人得到另一個人的真實身份，

即使他的身份證、工作證、獨生子女證

都擺在眼前；沒有人明白另一個人

哭泣或者大笑的原因。

沒有人真正能生活在

另一個人的身體和精神里

獲取他一切眼光所到、心思所及、肉體所知。

（包括你我，有短暫的肉體歡愉，

但更多的是皮膚分開，

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像兩個廝殺之后

落在世界角落里的

一黑一白兩粒棋子。）

她已經離開了她

她拿著她的手鐲和午睡，在上午十點左右

離開。在她走出門的一瞬

我聽見她心里吱嘎一聲

窗外的風景在快速關上的門縫里

不再是上一個時刻。

我沒有看見她邁步，只習慣于一個場景:

她坐在黑皮椅子中間，把眼前的字句

掰開，重新組合。她愛擺弄陽光

也愛穿著裘皮，宣講樸素。

她在群氓中間，把動物毛皮的帽子

暴露在雪中。她的背影被吱嘎一聲的走廊

從這一端扔到了那一端。

她不會再回來。只留下一個下午的對面無人。

我低頭看著封面里的草原。那里沒有馬

也沒有人們常說的大鳳蝶。我的電話

剛剛被一個人呼叫過。地下室里的人

在看一部國產鬼片。一只手黑黑地伸過空氣。

誰不是隨時在感到害怕？如履薄冰

一條大街在門外，很多輪胎，很多偶然

很多不平穩的行駛與轉彎。

到目前為止

我們做的每件事

沒有一件是不朽的。

我們常常希望推倒重來。

但是河流已經變成鐵板。

我們站在岸邊

穿著舊鞋子拿著舊牡蠣。

那些草在照片里常青，

那些往年的蝴蝶，沒有嘴唇。

聲嘶力竭的風與春天

離婚。水紋飽滿，轉瞬即逝。

我們記取了邁進電梯的一瞬

卻忘記了所有下沉的船只。

我們想到打撈自我。

但是自我總是身不由己地

從時間里滲出來，

承擔正發生的，接住

突然的吊詭

然后繼續按部就班地脆弱、易朽。

春天里

春天慢慢挪過來，陰晴不定

天地努力回暖。陽光把熱和明亮

用在迎接者的身上。

亞馬孫河里的河豚

把一群鞋子形的河魚趕上沙灘。

沙灘上的河蟹，腦袋插在沙子中，屁股朝天。

池塘里的青蛙正在孵卵

它們的叫聲在黃昏時尤其響亮。

蚊子正在蘇醒，它們將帶來煙霧和吸血的針管。

而在我們周圍，犬儒主義者還蜷在一個蛋殼里，

對著一張虛無的賬單

喋喋不休，反攻倒算。

窗外的月亮沒有穿衣服

月亮裸著，在一場雨后

掛在漆黑的夜空中。在它下面

是夏天的田野和雨后的城市。

在城市之間，忙碌著穿衣服的人。

在一場雨后

城市里的人，沒有誰像我這樣

有如此雅興:打開窗戶

仰望月亮，并用手里的長焦相機

把沒穿衣服的月亮拍攝下來。

沒穿衣服的月亮，在相機里徹底曝光了真相

它既不皎潔，也不發光

光禿禿的身子，坑洼遍布，像一張

布滿青春痘疤痕的中年人的臉

微黃，晦暗。這是自然現象。

它不是渾圓的。

而是橢圓如秋天枝頭的梨。

人總是由此及彼:

當我看見沒穿衣服的月亮

我腦海里出現的是一個女人

月亮與女人同屬陰性，而且

女人的身體，一生大部分時間要受月亮的控制。

我的聯想有科學根據。

還有事實根據:

那時她也沒有穿衣服，赤裸著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當時我就

從她渾圓的臀部想到月亮，就如今夜

我由月亮想到她一樣，純屬自然現象。

在這個世界里，對我來說，她和月亮都是一個自然現象。

她自然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我自然地調好焦距

在她背對我一瞬，按下了抓住世界的快門。

夏日的反光

在此之前，他們沒有拿起水晶、鉆石、海市和蜃樓。

他們是務實主義者。他們愛一起掂量現實物件，

比如一面鏡子。他們站在落地的鏡子前

看一種經過反射的相貌。

那圓的和長的，那瞬間的和短暫的。

玻璃窗把外界的一切聲音都屏蔽掉了。

空調聲像絲綢一樣安靜地絲絲作響。

脫掉的衣物和鞋襪散落在地板上。

他腰身筆直，拿著相機對著鏡子中的自己

不斷調整焦距。而她伸出手，

一會擺正一下他的腦袋

一會把他的臉用雙手托舉著

向前方送去。

最后她把一只手

伸進他的T恤，

按住他的乳頭。

咔嚓一聲，他按下快門，

這個夏天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

遠處的火車節奏含混地竄向遠處。

你在我體內尋找什么

你先是用目光，然后是手

再然后是用你的感應和直覺

整日整夜地在我的身體里翻找。

你已經翻遍我身體的各個角落

包括在衛生間掉落的毛發

你也仔細地查看過。

你在我身體里到底想找到什么？

是我的血管，我的骨骼

還是我的意識，我的知覺？

甚至是想找到我的經歷，包括其中的挫折和順暢？

我總想問問你，這么多年來

你在我體內一直在尋找什么。

是想尋找布羅茨基所說的騎手？

還是想找唐吉訶德式的騎士？騎手早已絕塵而去

騎士早已隨著冷兵器入土。那么

你是在找人們所說的靈魂？靈魂我有。

我的靈魂你已經翻看過多少遍了

它就是一個空蕩蕩的空間

不過正好能讓你容身，而且

正好讓你可以自由走動。

我的靈魂已經把所有時間都擠走了。

你可以在任何時候進入其中

撫摸你熟知的山脈，把玩你喜愛的河流

甚至能找到你多年來

在其中留下的腳印、氣味、頭皮屑

和你生氣時扔進來的小石頭

沒吃完的烤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