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書（節選）

愛松

母親書（節選）

愛松

六點

寒風催開

暗灰的大門

交出雙手上的

霜凍

交出，大腦的最前端

煮一碗面條、米線

或者粥，冒著熱氣

折彎了

比墻矮出一截的

背影，母親的香

寂寂彌漫……

喂食

天空遼闊

喂食，煙火熏壞了的

人間

七點

送孩子上學

背負一生的

重，被壓壞

路在十字口閃爍

坑坑洼洼

絆了一跤

摔倒之時，墊底之傷

冒出來，潦草而匆忙

給自己

別一根鋼針

頂住

在久經失憶的額頭

在閉合后的骨縫間

在兩列火車疾馳

交匯的

血肉里

八點

陽光微露

菜市場從不等人

肉是死的、涼的

硬的，蔬菜還帶著

露水之輕

肉身暗藏塵世

忍受土地

厚此薄彼

忍受天氣

陰晴不定，自己

必須和自己

斤斤計較，還得向

每天的

陽光和生活

討價還價

九點

房間地板臟了

污穢散發

老年脾氣：卷筒紙、尿液

食物屑……

混為一談

笤帚陳舊，掃不起

細碎之灰

撮箕放哪里去了？

記憶，生長倒刺

自來水管

怎么也關不嚴

水滴之透，洇濕鞋底

一個人

圍著自己打轉

在萬物中央

曠野

越來越慢

十點

我臨近出生

稻田，哺育金黃之水

記不清乳房什么時候

已不在母親身上

減去的重量

活脫脫的

肉

戒了酒，戒了縱欲的

軀殼，站在被掏空的礦山

青草搖晃、青草

搖晃……

減不掉吮吸

減不掉，溫潤汁液在

石頭里，滋生皺紋

墜下

不安

十一點

老式灶臺

鑄鐵里發出噼里啪啦

今天炒什么菜

明天回到鍋里來

今天吃下汗與苦

明天回到胃里來

吃了那么多年

還能吃什么？

體重六十六公斤

還能

吃什么？

拿來湊湊火吧

火鉗通紅，夾住

漆黑之塊，再用火鉤

捅一捅，掏出

生活底部

發癢的

水

十二點

都回來了嗎？

線條在山水間迷失

我妹妹呢

我妹夫呢

我老婆呢

我侄子呢

我兒子呢……

手上的筆，沾滿

油香和麻辣

泥土，成為植物的佳肴

用泥土作畫的人

擺開碗筷

父親和我，兩張

漸次攤開的黃紙

等待空出

母性的

白

都回來了嗎？

細軟的饑渴

被縱容壞了的干凈

十三點

教堂傾斜

似乎睡著

周師母還在耳邊授道

萬能的主，我還聽不懂

釘在十字架上

背負的身體

關井街上

晚霞被黑暗蠶食的

事實，舊報紙

折疊文字真相

母子相依

在老房子堂屋里

驚恐萬狀的墻

主啊！

釘在上面的

也一一釘過

她的眼睛

十四點

聞見了

茶豆和火爐

交織的困頓之音

還聽到了交響樂

“驚愕”第九章中

流淌的重金屬……

是什么火

正烹調這些

是什么火

把我從三樓上

趕了下來，繼續驅趕的

到底是什么火？

命令我做一塊毛毯嗎？

想命令我

一點聲音都沒有

就蓋在沙發的骨架

和肉體的

漂白之上嗎？

十五點

自行車

兩次經過長坡

輪轂吱吱深陷

后面，載著外婆

地震之夜喊出休止符

終止不了人生

測量之苦，橫擺在

方圓內；另一次

馱著顏料紙張和筆

抽去色調、線條

長發一瀉到底

銀灰太重，風向

偏北，纏住一個女人

跌進赭石與熟褐

混亂的土層

哭

不出聲

十六點

又一次

來到菜市場

碼在一起的金質玩偶

乜斜著眼

離散場還有一陣子

安靜不下來的

打算，氣息不新鮮

四處亂竄

十六歲和六十歲

站在同一個地方

向陌生人

漫天要價

抻手探入

動物和植物的墳墓

進進，出出

那么多年

無須命名的胃

我們的身體啃食著

她身體內

疏松的骨頭

十七點

炊煙返回

上西街5號

打了一個噴嚏

龍翔路沒有龍

16號門牌內，水井

暴露地底秘密

繩索甘醇

勒進肉里

老繭磨不掉

生活戒痕

一個人，學會隱忍時光

安放名姓，電磁爐

也跟著忙忙碌碌

打開溫度，偶爾

按鍵不靈

科技帶來壞脾氣

沾滿油腥

倒掛速度

比炊煙

凝重

十八點

眼睛有疾

暮光褪去小鎮

古滇國拖著

漫長的大呂之音

西門旅社高處

摔下一片夕陽

老街區，燃起青色石火

矯健和年輕

都是過去

都是，空洞的尾聲部

力氣用盡

彌補漏雨的天

女媧把古滇民族的

性

補在她眼角

偏右

隱忍的暗紅上

十九點

新聞聯播

剝開人間外套

她陪父親看

出于習慣最外面的

那一層，知道世界大事

準時發生，知道

不知道的原來是自己的

年代和鐘表

有時，聽不懂看不了

就笑一笑

祖國繁榮壯闊之處

是個大詞

自己卑小之軀

只是

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