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樹
向前輩致敬
李建樹
我要向一位前輩致敬。
為什么呢?因為如果沒有他當年所發起的“五四”白話文革新,我們無法想象古代的文言文能成為現代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影視、網絡等媒體所代表著的社會文化的主要語言載體,對于我們,這已經是歷史的和現實的事實。決定這些事實的是“存在”,而不再是對其存在資格的論證。就如我腦海中想著要向某一位前輩致敬,我鋪開稿紙拿起筆來就能很自然地可以用最直白的語言和文字,寫下我之所想說的,也即所謂的“我手寫我心”,或“我手寫我口”。它很自然,也特別方便。
他的成功令人感到太輕易,太突然了,既不那么莊重嚴肅,也不那么深奧玄虛,但卻像是合上了一個中國文化的總開關一樣,只聽啪嗒一聲,整個中國文化便都被照亮了。
那么為什么當年,偏偏是他去按下這個總開關,而不是別的什么人呢?這就涉及到一個知識分子的“學識”和“膽識”的問題了。
知識分子首重“學識”。有了“學識”才成“知識分子”。
但“學識”可不是生而知之與生俱來的,也不是靠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通過直接的感覺、感受和體驗累積起來的,它必須通過社會文化傳承——首先是學校教育——從前輩和前輩的著作中接受過來。不錯,通過直接的感受和生活體驗也是可以獲得知識的,但用當前的一個熱詞來說,那樣獲得的知識是“碎片化”不系統的。其獲得的范圍也有限(只是局限在自己所處的那個狹小的生活范圍之內)。只有通過系統的學校教育才有可能系統地接受前人的知識和思想。
客觀地說,與胡適同代的大知識分子有很多,但他們卻未能預見“五四”白話文革新和“五四”新文化新文學運動。他們自然也知道中國古代文化已經有了那么多“輝煌燦爛”的東西。他們對中國固有文化傳統的不滿也是實實在在的。但只有胡適在意識中撬開了那一扇中國文字語言改革的大門。
當年留美的胡適在東美中國學生會“文學科學研究部”提出將“中國的文字問題”作為文學部學會那一年的論題時,他是有著很充分的學識基礎作為支撐,然后才開始了白話文改革的試驗,并開始了他白話詩寫作的“嘗試”。
但是當胡適提出白話文革新的主張時,只有他一個人,而反對他的人卻有一大堆。同情他,理解他的人沒有幾個。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提了出來,并且堅持了下去。正是這一堅持讓他最終取得了成功。后來,反對他的人也開始使用著他所提倡的現代白話文來痛快淋漓地寫文章批評、譏刺甚至于痛罵。發泄不滿。
著名文化學者劉夢溪先生近日著文指出:“五四文學革命,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自然是無法阻遏的歷史潮流,但對文言文歷史作用的估計,‘五四’先賢們卻不無偏頗。他們的心態過于急切,沒有充分顧及文化本身的特性,致使后‘五四’時期各種類型的新文學史,很少為舊體詩詞的寫作者留一席地位。”
Affected individuals carry the risk for colorectal,endometrial and ovary, genitourinary tract, stomach, hepatobiliary, pancreas and small bowel cancers (Figure 3).
古籍今譯大熱雖是近年的事,追根溯源倒也淵源有自。“五四”以后郭沫若翻譯過屈原的作品,后來文懷沙又譯過。陳子展、余冠英則試譯過《詩經》,五十年代初期有關部門曾予以提倡,以為是整理和繼承古代文化遺產的一種可行的方法。實際上,大多數今譯的試驗都不很成功,沒有哪一個讀者肯拋開原文而只去讀譯作。今譯的事大手筆去做,尚且難以令人接受,奏效,如今臨時湊人馬、急著趕進度,一出就是逾千萬字的全譯本,其結果可想而知。
因此依筆者之見,古籍今譯不宜大力提倡,不必大規模地施行。更迫切需要的是,不忘我民族的歷史地位,養成閱讀原典原文的風氣,使今日之中國和歷史的中國連成一氣。這個想法,其實很多人都有過,只是沒人公開說出來而已。就如‘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革新,也曾有人不服氣地說過:“這有什么?其實我當初也早已想到過了,只是沒敢說出來而已。卻讓胡適搶了頭功,史上留名。”
其實這“敢”與“不敢”,“說”與“未說”之間正體現著一個人的“膽識”與“識見”的差別。真正的“膽識”是建立在豐富的“學識”和明敏的“史識”基礎之上的。開頭說過,“學識”是一個知識分子接受系統的教育而得之的。知識分子除有“學識”之外,還有一種很重要的“史識”。只不過前者是空間性的,而后者是時間性的。所以“史識”實際上也是包括在“學識”之內的,沒有學識的人,自然也不會有史識。與胡適同代的大知識分子很多很多,他們與胡適一樣的學富五車,很有學識。只是他們少了“史識”。胡適在講到“五四”新文化革命、新文學革命和“五四”白話文革新的時候,主要講的就是歷史,也就是他對于中國文化、中國文學、中國書面語言歷史發展的看法。正是他的這些史識與一般學識的不同,促使他提出了白話文革新的主張。
中國知識分子首重“學識”,次重“史識”,卻輕視“膽識”;因為“學識”“史識”是理性的,而“膽識”好像是非理性的,敢沖敢打,有時并不出于理智、理性。其成敗得失也難以預見,只是碰運氣。這是不對的,實際上“膽識”也是一種“識”,只是說出來時,還不能有充足的理由,因而也難以讓人心服口服,它只能在此后發展過程中讓后人通過感受和理解去一點點地補充和豐富起來。
“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起源于胡適那篇發表于1917年元旦那一期《新青年》上的《文學改良芻議》,而其勝利的標志是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全國中小學陸續采用白話《國語》課本。這正是胡適自己說的“三四年來”的意思。因他自己當年預見的文學革命需要十年的討論,到達成功則需要二十年;而陳獨秀則更悲觀些。他在發表胡適的那篇文章時,特在文末加了一個“識”:白話文學,將為中國文學的正宗。他在文中說的是“將為”而不是就要成為。這是怎么回事呢?就算胡適在國外留學多年,不了解國情,判斷失誤,那陳獨秀這個老革命黨怎么也會對形勢看走眼了呢?對此,陳獨秀在為《科學與人生觀》一書作序時說:“常有人說白話文是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鬧出來的。其實這是對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年來產業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發生而存在的。適之等君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即著名思想家教育家章士釗)一篇文章就會將它駁得煙消灰滅的。這是陳獨秀從唯物史觀出發對那場運動意外勝利作出的解釋。但胡適卻不這么看。他在1935年說:“白話文的局面,若沒有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當年的發動,至少也得遲出現二三十年。”
從胡適與陳獨秀最初對白話文運動的悲觀態度,到這個運動轉瞬間席卷全國,取得決定性勝利,任何一個人都會想到這個運動除了“胡適、陳獨秀一班人”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的原因。陳獨秀將它歸之于產業化的發展,固然很有道理,但常識告訴我們: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性作用,一般是潛移默化的、連續的、漸進的,而不會是突然的、爆發式的。再者說,文學革命的戰場主要是在知識界、教育界。“產業人口集中”的作用充其量也只是報刊發行量增大,這與白話文的推行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不過胡適得意洋洋于自己及其“一班人”的作用。根本不會去尋找那真正的原因,相比之下,陳獨秀的領袖胸懷的確要比胡適高出一籌。這也正好證明了具有唯物史觀的陳獨秀能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而胡適不能。
還得多說幾句的是:多少年來(至少是我所經歷過的年頭)我們對胡適和魯迅的閱讀是極度不同的,或說是“失衡”的。
其實他倆是不同向度的大師,于我們的歷史來說都是難得的覺醒者和寶貴的提醒者。現在我們終于慢慢地找到了他,就如我們慢慢地找到了民國時期被遮蔽的其他思想和學術人物一樣。現在我們有可能稍稍公允地談論一下那個時期的學術和一些人物了。這自然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為什么對多數人而言,對魯迅總會更熟悉一些?這與多年來單邊書寫的思想史、文化史有關,想想我們少年時就開始從課本上閱讀魯迅,作文時也會常寫寫魯迅。卻不可能更多地接觸和了解胡適……真正地接近胡適之后,人們才認識到:魯迅和胡適,這兩人其實是互補的,前者側重于批判,后者則重于建設。作為批判者,魯迅有時候表現得很是偏激;胡適也有很多經不起推敲的性情之語,仔細閱讀他的文集會發現他常常說些容易讓人抓到把柄,受到抨擊的話,這或許不像一個四平八穩的君子那樣的嚴密。倒是他的詩性讓我們得到了滿足,他的單純和質樸有著一定的深刻性。從一個局部看可能是偏頗、偏激,但綜合其整體的學術,又是立論公允的。所以說胡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很深刻,身上體現著一心向往的自由、民主和寬容。
胡適對魯迅也是很喜歡的,魯迅去世后,曾有人寫信給他。在那信中,對于紀念魯迅之隆重,對于那么多人推崇魯迅表現出憤憤不平,信中措辭刻薄。當年的胡適一言九鼎,因而怎么回復就很重要。他在給那個人的回信中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胡適的胸懷、客觀性,充分表現了一個大學者的高水準和大氣度。在這方面,他的確令人尊重。
任何一個學者的學術成就所抵達的高度,總也不能與人格剝離,他們肯定是一致的。
我在這里說到胡適和魯迅兩位精神文化的巨人,是想提醒人們,再一次深刻地閱讀他們的時候到了,靠近他們的時候到了。這個時代尤其需要這樣。
現在有比較多的聲音在傳達另一些現代作家,將現代文學史所忽略的一個又一個人物挖掘出來,指出單邊話語造成的缺失和荒謬。自然要傾聽這些聲音,但是要冷靜地聽,既不能使性子,又不能物極必反和矯枉過正。如說他們幾乎個個超過了魯迅,似也不能聽信。
也有一種聲音說,看看那些民國作家和學者的照片,雖然都是黑白照,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儒雅風度、面目的氣定神閑和美貌,是會超過當代作家和學者的彩色照片的。
說這種話以及作這樣無意義的比照,也是完全沒必要的。就像另外有一種聲音說:民國為何多大師?那是因為在民國的三十八年中,中國是一個文化差距很大的國家,因此在知識分子稀少的年代稍有點文化就成了學問家,而有學問的人能夠寫成文章并發表或出版的人就成了知識名人,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下煉成一個大師自然比在文化普及知識爆炸的今天要容易得多。當年很多有名的文章并不在于它的文筆有多么好,而在于其敢于說大家都想說但又都不敢說出的話。所以民國時期的大師,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思想的解放。矯枉過正。據統計胡適一生在各個不同領域所獲得的博士頭銜有三十六個之多這真的很不易,所以我要向這位前輩致敬,也不僅僅是他當年提出的白話文革新所帶給我們的應用上的方便,就如另一位110歲的前輩周有光當年所編定的漢語拼音方案正在為電腦輸入法所帶給我們的方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