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可笑，卻又那么認真

鄒新

一天一個城市的出差早已熟悉，現在身邊的是一天一個國家的交替。即將結束三十六個小時西班牙之旅的前夕，我們抓緊著在晚上十點半走到了西班牙廣場，沿途經過Pull&Bear、LOEWE還有MANGO（西班牙服飾品牌）這些眼熟的櫥窗。我以為我對西班牙這個孕育出戈雅、委拉斯凱茲、畢加索、達利、米羅、阿莫多瓦等偉大藝術家的航海探險帝國很了解，就像那位可笑、可憐的堂吉訶德那么堅定地舉著手中的騎士長矛，認真地相信著世界本該就是這個樣子。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還有他身邊的桑丘；塞萬提斯也看著他，只不過是以一種俯視的角度和口吻，正如他從一開始就設定了這兩位“騎士征程”的終點。但我遠不是塞萬提斯，所以只能以一個平凡中國人的平視角度來淺嘗這個國度的歷史與未來。騎士的旁邊，停留著各式男女戀人的甜蜜；騎士的正后方，是那座標志性的西班牙大廈，也就是那座歐洲大陸曾經最高、如今已被萬達從桑坦德銀行手中買下的“著名”大樓。剎那間，才感知到中西之間其實可以靠得很近。

早上六點被鬧鈴喚醒，以為窗外一定已是火烈鳥般的火熱陽光，但拉開窗簾，還是漆黑一片，然后就坐上了趕往企業的大車。我料到了西班牙相較于葡萄牙、馬德里超過里斯本的宏大與氣氛，卻沒想到一個歐洲城市有這么多寬闊的綠蔭馬路和縱橫結實的高速公路。很快進入郊區，兩邊丘陵式的黃色寬廣平原上點綴著幾株偶爾的桉樹、就地釀酒的葡萄園以及如阡陌交錯的排排橄欖樹，遠方隱約可見點點的黑牛。

隨行的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華僑長者陳先生，也是我們的工作伙伴。在車上迅速補了一小覺后，我和他聊起了西班牙的生意、文化、歷史，還有祖國的最新動態及走勢。問他關于落葉歸根的想法，他說，我站在岸的這邊，看著雅魯藏布江的水經過三峽的激流，最后奔騰到上海，頭也不回地沖入了大海，而岸的那邊就是祖國。

不知為何，齊豫的“橄欖樹”在耳邊響起：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還有還有，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雖然經常在這地球上行走穿梭，卻未曾真正在海外學習、工作、生活過，所以可能無法真正理解橄欖樹和祖國之間的聯系與內涵；相反，我怎么感覺西班牙相較其他歐洲國家，于中國而言更像是伊比利亞半島上那位羞澀的女郎，她的裙擺原本很大、很熱烈，卻因為地理心理距離的遙遠，彼此未曾真正看清對方的容顏，我們大約只窺見了她的一小片裙角，正如我們經常嘲笑堂吉訶德的可笑，卻沒有、無法理解他的認真。

長時間的行駛飛奔后，到了一家擁有超大規模橄欖、葡萄園及配套加工廠，還有商業配套甚至是小型幼兒園的家族企業。身處一望無際的橄欖園，就像來到美國中部的超大農場；而當車的前方呈現出一處凋零的老宅，又像是走進了那個孤傲高冷的馬丘比丘或者英國中世紀的呼嘯山莊。企業主聘請的經理告訴我，這是以前的莊園老宅，后來隨著果園的擴大，此處已被廢棄。他又把我們帶到現在的宅子，一下車便看見一條搖頭擺尾的狗，高興地睜大了笑的雙眼，可能是太久沒見過熱鬧的人，更不用說來自如此遙遠地方的中國人。

收割機、巡邏車、在果園的鳥獸還有隨意晾曬的衣衫，真是讓人恨不得從現在起，就做一個幸福的人，劈柴、磨刀、收割，關心糧食和蔬菜，只通過紙上的書信和外界來往。幸福的經理非常認真地為我們介紹講解，近兩千公頃的果園，從每年的十月份左右開始進入收割期，而只需一臺機器就可以在二十五天內全部收割完畢，一直到來年的一月份左右，這里會雇傭一些熟練的當地工人，進行搬運、整理還有傳輸。而平時，只有他在這里駐守、照看，他說這是一種認真的享受。

宅子和小院看著不大，其實里面頗有考究，主人還有家人親戚偶爾來這里度假、打獵。在這么一個看似遠離人煙的可笑地方，總有一個人用享受的認真，維護精密運行的滴灌技術，打理一年一年的豐收，收獲制造橄欖油和天然化妝品的果實。我問他，主人為何要將如此完好的果園和相關設施全部打包出售，這位幸福經理用清澈干凈又深邃堅定的眼睛說，現在相當一部分西班牙家族企業主年事已高，子女亦無心經營這些古老的土地，無奈之下才忍心轉手他人；而若非宇宙行在當地的覆蓋影響力，很多中國人甚至都不知道這些土地和果實的存在。

這些土地的確不太急著去中國市場營銷，因為西班牙完善的“合作社”制度和始于弗朗格被迫閉關鎖國時期的農田道路扎實建設，加之歐盟強有力的補貼體系，這些“可笑”的西班牙人居然普遍不知道或者不清楚，在世界的東方還有一個那么大的橄欖油、農產品市場。作為歐盟傳統的“菜籃子”，他們“認真”地栽種著果蔬和各種農產品原材料，然后以較低的價格出口到歐盟統一市場，甚至貼上法國的葡萄酒品牌在外銷售。與此同時，他們會大量進口德法等發達工業國的產成品，并把實力雄厚的汽車配件業奉獻給對方。

幾百年前，西班牙還有很多歐洲其他地區的探險勇士從這里出發，歷經多少艱苦的歲月，跨過洶涌的大西洋，發現了美洲大陸，并在對岸建立起一個個龐大的西班牙殖民王國；今天，當好萊塢的美國明星和肥皂劇主角隨口就對西班牙后裔蹩腳的英文嗤之以鼻時，當那個曾經風光的宗主國已逐步被排擠到經濟圈外圍時，他們依然“認真”經營著自己的產業和果園。

小時候在課文里學到“地大物博”，卻從未真正理解這四個字與祖國的真切關聯，在緊湊的深入接洽后，又趕往下一個目的地的行程中，我忽然覺得這四個字原來是西班牙的最好寫照，當然還要加上“人稀”兩個字。充裕的陽光、干爽的地中海氣候、熱情淳樸的民風、發達現代的農牧業、完善的社會醫療保險制度，可能不可避免地讓這里的部分人群變得慵懶，但伊比利亞半島上充滿希望的田野，太值得祖國和人民來訪、學習、合作，還有留下。

在歐洲第一大露天煤礦的旁邊，坐落著一排排整潔藝術的工廠，其中幾棟是一個生產火腿的家族企業。我的家鄉吉安安福也盛產火腿，那里經?？梢姂覓熘碾缰曝i腿，可當我們與西班牙三兄弟深入洽談后，包裹嚴實著來到火腿制作的各種車間時，還是有點被驚到了。完備齊整的先進流水線，偶爾出現的操作工人，嚴格科學的衛生防疫制度，當然還有現代的儲備、物流體系，都是因為一種可以生吃的火腿。

在國內的酒店、西餐廳，你可以品嘗到意大利的Parma（帕爾瑪）火腿，名聲在外，價格不菲，而伊比利亞火腿似乎就沒那么炫耀榮光。這種火腿基本上銷往歐盟國家，實際上在歐洲是比Parma火腿更受普遍歡迎的佳肴。Parma以切工細膩聞名，而伊比利亞以肉質鮮美取勝。在祖國的南方地區，人們喜歡用幾片火腿用作煲湯的調料；在北方，好像并不是十分喜歡這種腌制的食品。而對于西方的火腿，大概還停留在冷餐、酒會上的精品食物之印象。

不想讓三兄弟感覺一堆堆中國“壕”要大規模到來，所以沒有更多探討EBITDA（稅息折舊及攤銷前利潤）和現金流，我只是強調闡述了中國經濟日益開放的趨勢以及中國人民真誠希望走近了解西班牙的心情，當然還有東方的一個龐大市場，尤其是我們對食品安全的愈發關注與學習。然后你可以明顯感覺到三兄弟的神情從嚴肅逐步向放松過渡，由拘謹向生動轉變，甚至主動邀請我合影留念。他們的英文的確不好懂，但明顯看得出來，他們在竭盡認真地用聽起來那么可笑的英語和我們進行交流，然后我在進車間前，問那個神似Oliver Stone（奧利弗·斯通）的二哥，我們可否拍照，他想了會兒，用俏皮的眼神說，好吧，你們要是喜歡，就照吧。

中西生意是目的，但過程或者說技巧其實更重要、可貴，尤其是對這片“談不上對祖國有什么惡感、當然也談不上好感”、卻又對我們具有極大意義的土地，主動走進、認同他們的文化，挖掘中西彼此之間的真切關聯，不那么功利性地漸入主題，本身可能就是我們每一位中國人迫切需要提升的能力，這是一種贏得他人真正尊敬的能力，一種潤物細無聲的路徑，一種在目前依然被很多祖國富人認為“可笑”卻極具持續性的競爭力。這種競爭力的培養和提升，需要在我看來是真正成功的陳先生們，需要宇宙行越來越多不斷融合的本地可愛雇員，他們的言行尤其是奇怪中文有時令你感到“可笑”，但他們的存在和更多的出現，教會我們何謂認真的職業精神和良善心地。

返回馬德里時，已近周五晚上九點半，寧靜、大氣的城市夜色闌珊，這座據說擁有歐洲最多酒吧的美麗之城，另一種精彩才剛剛開始上演。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在車上時，眼前閃過的市政廳上懸掛著的“歡迎難民”的碩大條幅，這種大規模的難民遷徙將注定被寫進歐洲還有世界的歷史，西班牙還有歐洲的人們啊，你們善良的“可笑”，不知在斗轉星移后的今天，是否將見證新一輪的十字軍東征？除了安靜的祝福，我只能祈愿我們這個同樣善良的東方大國，能為您帶來更多的好運。

在飛往巴黎的航班上，窗外又回到歐洲的陰郁天氣，落地的時候，我還記得那個陽光的西班牙，記得一群“可笑”而又“認真”的中國人在西班牙土地上的某個夜晚，暢談祖國，謀劃希望，勾勒時代，大顆的淚珠流過我們的臉龐。

“他們是那么可笑，內心卻又那么認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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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國工商銀行總行投行部副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