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剛+薛楓


在本世紀初的美國金融危機中,大型商業銀行的負面作用不可忽視。雖然業內已認識到,美國金融危機導源于次級貸款和衍生品市場的泛濫、低利率的貨幣政策和金融機構的順周期效應,以及金融監管的缺乏等。然而,從商業銀行“脆弱性”的內生本質看,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是危機產生的重要根源,加強對系統重要性銀行的監管勢在必行。本文試圖從宏觀審慎監管與微觀審慎監管協調創新的角度,探討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與資本監管的倫理學意義,尋求系統性風險的防范與資本監管的倫理學依據。
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
系統重要性銀行是指業務規模較大,業務復雜程度較高,經營失敗或出現較大風險會對整個銀行體系造成嚴重破壞,引發系統性風險的銀行。鑒于系統重要性銀行對金融體系安全穩定的重要性,政府即使預先承諾發生危機時不會對其予以救助,但當這些銀行真的陷入危機,政府又不得不對其施以援手,出現了“大而不能倒”的現象。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就是最好的例證,為了避免花旗銀行倒閉帶來的市場恐慌,美國政府以購買優先股的形式向花旗銀行注資450億美元,同時承諾為該行賬面上近3000億美元的不良資產提供擔保。因此,在“政府救助”的心理預期下,市場會逐漸形成一種思維定勢,認為系統重要性銀行擁有政府救助的隱性擔保,幾乎沒有破產倒閉的可能性,可將其視為“永不沉沒的金融航母”,這為金融道德風險的滋生提供了“溫床”。
從經濟哲學來看,道德風險是指經濟活動中的個人或機構利用不平等的優越條件,在最大化自身效用時給其他人或機構帶來損失的可能性。一般而言,如果系統重要性銀行因其地位特殊而不能倒閉,就意味著其可以過分承擔風險,以獲取高風險經營行為所帶來的超額收益;若經營失敗,所造成的巨額損失則很可能由政府和整個社會承擔。因此,系統重要性銀行存在的這種“收益私有化,損失社會化”的現象,客觀上會使其滋生過分逐利的經營動機,從事高風險經營以追逐超額利潤,背離商業銀行安全性、流動性和盈利性相協調的基本目標;一旦經營失敗,產生的負外部效應就會輻射到整個金融體系;這正是系統重要性銀行道德風險形成的機理。
從銀行微觀管理層次上看,系統重要性銀行作為業內活躍的大型商業銀行,風險控制能力往往比較強,因而有可能率先實施內部評級法來實現資本的計提。在內部評級法中,商業銀行可以根據自身的風險水平計量貸款的違約概率、違約損失率和風險暴露等風險參數,這給予系統重要性銀行更多的風險資產認定裁量權。在逐利的經營動機激勵下,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順周期性表現得更為突出,可能對經濟形勢預期過于樂觀,使得上述風險參數數值低于實際水平,低估了非預期損失,降低了資本的要求。在此情形下,一旦經濟下滑或者發生經濟波動,資本很可能不足以吸收損失,導致該系統重要性銀行出現不穩定并很可能誘發破產危機。
從系統重要性銀行的經營來看,金融衍生產品的日益豐富會增加其業務復雜性,交易對手的多元化和相互之間較強的關聯性會強化其風險溢出效應。如果出現外部沖擊,無論是信心危機、流動性危機,還是宏觀經濟危機,一旦系統重要性銀行陷入經營困境,就會通過復雜的業務網絡鏈條迅速傳染,如同“多米諾骨牌效應”,對整個金融體系產生相當大的負外部效應,引發系統性風險。在美國金融危機中,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是系統性風險積聚和爆發的重要根源?!栋腿麪栃沦Y本協議》推行的內部評級法對銀行業的順周期性和金融機構之間關聯性的忽視,增加了系統重要性銀行溢出風險的可能性,對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演化為系統性風險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實質上放大了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
如果不加以約束和控制,系統重要性銀行就會因其在金融體系的特殊地位,形成道德風險的正反饋機制。即客觀上容易獲得政府救助的隱性擔保,其脆弱性強化了其過分逐利的經營動機并降低了內在穩定性,一旦系統重要性銀行陷入經營困境,風險外溢明顯,就很可能會引發金融市場的系統性風險,為此,政府不得不對其全力救助;政府的容忍和支持使得系統重要性銀行進一步強化了隱性擔保預期,促使這些銀行敢于更加冒險,形成惡性循環的機理,見圖1。
商業銀行資本的逐利性和道德性
認識和防范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需要從本質上正確把握商業銀行資本的逐利性和道德性。商業銀行是經營貨幣的中介機構,也是從事商業化經營的金融企業,其追求的最終目標是股東價值的最大化,即資本價值的最大化。商業銀行賬面上的資本金在資產負債表上體現為資產減去負債的凈額,它是商業銀行業務經營的產權基礎和防范風險的保障。
一方面,股東價值最大化決定了商業銀行資本的逐利性。商業銀行和一般的工商企業一樣,賬面資本由股東出資和留存利潤形成。股東作為銀行的所有者,其投資的價值在于期望它帶來最大可能的收益,這決定了逐利性是商業銀行資本的基本屬性,是商業銀行生存和發展的原始動力。
另一方面,商業銀行作為金融中介有其特殊的社會地位,除了占比較小的資本金以外,其資金的來源與運用兩頭在外,存貸客戶的廣泛性和支付鏈條的關聯性,以及對現代經濟的滲透性,使得商業銀行承擔著堅守信用和金融穩定的社會責任。因此,商業銀行資本還具有緩沖風險和吸收損失的重要功能。所謂緩沖風險就是做好了吸收損失的準備,所謂吸收損失就是運用資本金直接補償金融交易所造成的損失。根據最新的金融學定義,商業銀行的資本對應于非預期損失,即一定置信度水平下最大損失值超過平均損失值的部分;預期損失即預期在特定時期內資產可能遭受的平均損失,由銀行計提的一般準備金覆蓋。商業銀行的資本分為賬面資本、監管資本和經濟資本。嚴格意義上講,經濟資本等于非預期損失,即經濟資本完全覆蓋非預期損失。賬面資本和監管資本的決定應當以經濟資本作為參考,賬面資本的數量應當大于或等于經濟資本的數量,監管資本一般應大于賬面資本。賬面資本、經濟資本、監管資本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均應當對應于非預期損失,只是對應的程度有所區別。當實際損失超過銀行的賬面資本時,賬面資本就會消耗殆盡,理論上銀行就會陷入破產的境地。銀行的資金本越多,抵御風險的能力就越強。
資本覆蓋非預期損失的要求決定了商業銀行資本的道德性。資本的充足既顯示了銀行較強的風險防范能力,保障了存款者的利益,又體現了銀行較強的信貸擴張能力,能促進其更好地開展業務。商業銀行的資本就像抵御洪水的堤壩,當銀行陷入危機并出現損失時,首先進行沖銷的便是銀行的自有資本,擴大資本的規模就相當于加高堤壩,增加資本覆蓋風險的程度,降低銀行破產的可能性,以減輕或防止可能發生的政府救助負擔。商業銀行的資本與非預期損失掛鉤,一定程度上約束了資本的逐利性,限制了資產和其他業務的盲目擴張,促使商業銀行提高經營質量和管理水平,更好地發揮其信用中介、支付中介、信用創造和金融服務職能,客觀上可以抑制銀行的負外部效應和對社會造成損失的可能性。
商業銀行存在“脆弱性”,即為了把經營精力和主要資金投入到有競爭優勢的領域,會把金融風險推到突出的位置。美國銀行業機構過度地依賴次級貸款發展房地產金融,過度地依賴金融衍生品增加銀行的價值,就是突出的例子?!按嗳跣浴笔沟蒙虡I銀行很有可能重點關注資本的逐利性,而忽略了資本的道德性。
正確認識商業銀行資本的逐利性和道德性之間的關系,是經濟倫理的范疇,是探討資本監管倫理學意義的前提。在商業銀行市場競爭日趨激烈和其“脆弱性”日益突出的情況下,如果不從外部監管對其加強規范,銀行就很可能會忽視資本的道德性。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正是銀行資本逐利性強化與道德性弱化的結果。抑制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僅僅依靠銀行的自我道德約束是不夠的,需要建立符合社會倫理要求的資本監管規則,約束和規范商業銀行的經營行為。
銀行非預期損失的拓展與巴塞爾III的資本監管新規
巴塞爾委員會作為監管國際銀行活動的協調委員會,一直致力于建立統一的銀行資本衡量及其監管標準,對完善國際銀行業資本監管的有效性發揮了重要的作用。1988年制定的《巴塞爾協議》界定了銀行資本的內涵和資產的風險權重,確定了資本充足率的最低標準。《巴塞爾協議》存在明顯的不足,主要表現在風險權重的規定比較粗糙,沒有考慮市場風險和操作風險等主要金融風險。巴塞爾委員會于2004年出臺了《巴塞爾新資本協議》,新協議確定了資本監管的三大支柱,即最低資本規定、監管機構的監督檢查和市場紀律。《巴塞爾新資本協議》的創新主要表現在風險的精細化計量和增加對市場風險與操作風險的資本要求。這一微觀審慎監管的框架,提出在商業銀行推行內部評級法,要求資本覆蓋非預期損失。
美國金融危機暴露了《巴塞爾新資本協議》的缺陷?!栋腿麪栃沦Y本協議》沒有考慮到金融體系的順周期性與在精細化計量條件下資產和風險對市場的高度敏感性,缺少防范系統性風險的監管框架。盡管這一協議具有完整的監管思想體系、邏輯基礎和風險計量標準,作為一個微觀審慎監管框架,它只關注對單家銀行風險的計量,對應的經濟資本只能覆蓋單家銀行的風險,忽略了對系統性風險的防范。《巴塞爾新資本協議》所要求的監管資本不能夠約束和緩沖系統性風險。
金融危機爆發后,宏觀審慎監管的理念日益得到強化。宏觀審慎監管是一個將所有金融機構視為一個有機整體,以防范系統性風險為目標,維護整個金融體系健康、穩定的監管方式。宏觀審慎監管的理念催生了《巴塞爾協議Ⅲ》的出臺?!栋腿麪枀f議III》提高了對商業銀行資本監管的標準,即新增了2.5%的留存超額資本、0~2.5%的逆周期超額資本和1%~3.5%的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要求。留存超額資本、逆周期超額資本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可用于約束與控制因信貸急速擴張、金融產品順周期性和金融機構風險外溢可能引發的系統性風險。
微觀審慎監管的精細化要求使得商業銀行的非預期損失與經濟資本嚴格對應,不存在可調節的空間。宏觀審慎監管將留存超額資本、逆周期超額資本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納入資本監管框架,資本要求的數量存在一定的彈性區間,使得商業銀行的資本與其非預期損失并不嚴格對等。這反映了宏觀審慎監管和微觀審慎監管在資本要求上處于不同的層次,監管理念上存在很大的差別。
系統性風險通常是指金融風險從一個機構傳遞到多家機構、從一個市場蔓延到多個市場,從而使整個金融體系變得極為脆弱的可能性。系統性風險具有突發性、傳染性和外部性等特點。宏觀審慎監管的強化正是為了彌補微觀審慎監管的缺陷,要求銀行在風險管理的過程中將系統性風險囊括在內,使系統性風險在金融體系內部得到約束、控制和消除,從而降低金融危機爆發的可能性和強度。
巴塞爾委員會2013年6月公布的文件《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評估方法與附加的損失吸收能力要求》,提出要高度關注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風險外溢,要設法解決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所帶來的負面外部效應。具有負面外部效應的金融機構往往是那些因為其規模、相互關聯性、復雜性、難以替代性或全球性等原因而不允許其倒閉的機構。政府隱性支持的道德風險成本可能會促使金融機構更加冒險、更加不受市場約束和出現畸形競爭。
針對系統重要性銀行與其他金融機構的強關聯性和對系統性風險的較大的貢獻,有必要加大抑制系統重要性銀行道德風險的力度,實現風險吸收的社會成本內部化。因此,在宏觀審慎監管的視角下,有必要對商業銀行非預期損失的內涵進行拓展。從金融風險計量的技術層面上講,可將銀行對金融市場的風險貢獻或者將銀行損失分布圖中的極端損失的期望值作為拓展部分的參考值;這樣的處理體現了將具有傳染性的、突發性的和外部性的系統性風險的計量與資本的內涵基本保持一致,并且非預期損失的拓展部分可與《巴塞爾協議III》的新增資本要求保持一致。尤其對系統重要性銀行來說,其留存超額資本、逆周期超額資本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要求與其非預期損失的拓展部分正好對應。我們可將非預期損失的拓展部分定義為廣義非預期損失。因為一家商業銀行廣義的非預期損失與其他金融機構的經營狀況和宏觀經濟波動相關聯,廣義非預期損失會呈現一定的波動性,故防范系統性風險的附加資本要求會呈現一定的彈性區間。這正好解釋了《巴塞爾協議III》附加資本要求的彈性特點。
非預期損失的拓展體現了宏觀審慎監管與微觀審慎監管相協調的思路,體現了監管創新,對商業銀行特別是系統重要性銀行的資本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監管資本不僅需要覆蓋銀行狹義的非預期損失,還要覆蓋廣義的非預期損失。在宏觀審慎監管的框架下,銀行對于系統性風險的貢獻是系統重要性銀行計提附加資本要求的基礎。把握系統重要性銀行的留存超額資本、逆周期超額資本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與廣義非預期損失相對應這一原則,有利于認識巴塞爾III資本監管新規的道德屬性,有利于從銀行內部抑制系統重要性銀行的道德風險,從而有效防范系統性風險。
附加資本要求對于系統重要性銀行資本監管的完善和道德約束具有重要的倫理學意義和現實意義。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用于覆蓋廣義的非預期損失,是對微觀審慎監管框架下的內部評級法的合理補充。內部評級法的基礎模型是基于組合管理的漸進ASRF(單因子模型)。該模型基于三個假設:組合能完全分散異質風險、組合風險只受單一系統風險因子影響和具有條件違約獨立性。因此,內部評級法忽略了金融機構的關聯性。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針對的是系統重要性銀行與其他金融機構之間的關聯性和風險的傳染性,這一部分風險是無法通過組合方式消除或者降低的。
對系統重要性銀行計提逆周期超額資本以避免經濟上行期信貸規模急速擴張引發的系統性風險積聚,在經濟下行期釋放計提的逆周期超額資本可以緩解信貸規模下降過快帶來的經濟加速惡化,緩解了銀行業的順周期效應,減小系統性風險。附加資本要求使得系統重要性銀行需要留存比其他商業銀行更多的資本金,增加了系統重要性銀行的資產擴張壓力,迫使其控制風險加權資產的規模的擴大,約束了其過分逐利的經營動機,限制了其內在的“脆弱性”。監管資本覆蓋廣義非預期損失,能夠更好地體現資本的道德約束功能,有利于金融體系的安全、穩定運行和全社會福利的最大化。
巴塞爾委員會2014年從活躍程度、規模、關聯度、可替代性和復雜性五個方面對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進行識別和評價,根據得分確定新的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的名單,并將其分為五個等級,銀行等級越高對其附加資本計提比例的要求也越高,見表1。國際上已有一些國家依據系統重要性銀行對系統性風險的貢獻來確定其附加資本比例。例如,美聯儲2014年12月通過的一項提案明確規定,從2016年起需要評價系統重要性銀行對金融體系可能造成的風險大小,并在此基礎上確定1%至4.5%的附加資本。這些都表明本文關于廣義非預期損失的論述和資本道德屬性的邏輯演繹與國際銀行業監管的最新實踐是一致的,前者可視為后者的理論基點之一。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我國銀行業宏觀審慎管理與微觀審慎管理協調創新研究”(71373071);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基于宏觀審慎監管的我國銀行業壓力測試”研究(71073048)。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金融與統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