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
患者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和患者共同的敵人是疾病。我們和患者在同一條船上。只不過,這條船遇上了時代的風暴。
我們的困惑
十天之內,九起傷醫事件。從5月28日開始,我們迎來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頻發傷醫時間”。
而就在5月25日,溫嶺殺醫案的罪犯連恩青被執行死刑。一天之后,最高法又專門通報了“連恩青故意殺人案等4起涉醫犯罪典型案例”。這本是醫療行業一直期盼和呼吁的“嚴打態勢”。但,依然未能阻止悲劇的頻繁上演。著實讓人困惑。
還有更加讓人困惑的事情。
我一直認為,類似“傷醫潮”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其中一定是有某種必然規律的。那么,到底和什么因素有關?這些年來,我關注了很多“潛在”的因素,特別是經濟層面的因素,比如說,股票。
其實,從去年滬指穩定于2000點開始,一直到今年突破4000點,我在“暴力襲醫”的預判方面,都持謹慎樂觀的態度。我想,股市那么好,大概能緩和一些矛盾。起碼,大家忙著看股票、就沒有時間去打架了。現實得情況好像也確實如此:近十個月里,沒有出現“傷醫潮”。但是,現在,當股市站上5000點時,醫院暴力形勢卻突然嚴峻起來。這讓人有些措手不及,一系列的疑問涌來:股指5000點時情況不是應該更好嗎?股指5000點時出現的“傷醫潮”是不是比股指1000多點時出現的“傷醫潮”更令人擔憂呢?
我困惑了。難道,是我的觀點出現錯誤?難道,這些事情和經濟原本就沒有半點兒關系?
讓我們嘗試解釋這一切
我決定依然抱著“經濟決定論”不放。
我一直很關注各類傷醫案中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特征。我曾對前些年惡性傷醫事件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特征作了一個概括:慢性病程、經濟拮據、家庭矛盾,以及,沒有信仰。那么新發生的傷醫案中,犯罪嫌疑人依然符合這些特征嗎?
我們看到了媒體報道對其中一部分犯罪嫌疑人的描述,好像跟我們之前總結的特點差不多。其中個別的犯罪嫌疑人,還某種極端代表性。比如,據媒體報道,某起砍傷多人的傷醫案中,犯罪嫌疑人剛剛出獄不久。視頻里,殘忍的暴力行為,讓我們感覺這個人“無信仰、無操守、擺脫了各種道德秩序的約束,具有強烈的報復心理,對社會具有強烈的破壞性……”這不正是馬克思著作中“流氓無產者”的典型形象嗎?
那么,貧苦直接導致仇恨乃至犯罪嗎?并不會。
很多時候,導致仇恨的直接原因是不公正的待遇。貧困人群的健康狀況比一般人群要差:兩周患病率高(他們易生病);慢性病患病率高(他們老生病);疾病嚴重程度高(他們生大病)。但是,貧困人群的醫療狀況卻不樂觀:兩周就診率低(他們看不起或看不上);住院率低(他們住不起或住不進)。本該保底線的醫療救助沒能兜住底,而慈善醫療又是杯水車薪。
我一直開玩笑式地問我們同事:你說,馬云會不會某一天帶著人來砍醫生?打死我也不信。因為,馬云輸得起。
但是,窮人們輸不起。
很多人沒有能力嘗到股市的甜頭。而嘗到了甜頭的人,沒有拿出錢來做慈善的“第三次分配”。物質層面差距的拉大,必然激發精神層面產生諸多不滿甚至仇恨。這就是我的理解。
“二十張床配一個保安”能拯救一切?
溫嶺殺醫案之前,兩個部委出臺了文件,要求醫院加強自保能力:“每二十張床配備一名保安”。
我一直不太清楚這樣的標準是否為國際通行的?還是我們的特色?
每次極端傷醫事件出現之后,總有很多要求強化醫院安保力量的呼聲。毋庸置疑,醫院的安保力量建設非常重要,這是保維護醫療秩序、護員工安全的必要手段。而我們所要探討的是底線與責任的問題。
究竟配備多少安保人員比較合適?越多越好?每一張床就配備一個保安好不好?我們在醫院門口壘碉堡、架機槍好不好?那么,醫院還像個醫院嗎?醫院的自保,是有邊界、有底線的。醫院的本份,是看病,不是對抗、不是戰爭。如果我們每個人要靠自己的力量來保護自己,那么我們的社會與原始叢林有何差別?醫院的安全,需要法治來保障。
今天,我看到一張新聞照片,某地派出特警荷槍實彈地在醫院門口巡邏。誠然,這確實是一份責任心的體現,也確實能起到威懾作用。但是,我要說,僅僅這些遠遠不夠。我們已經很清楚,單純的法治力量、單純的“嚴打態勢”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危機。
貧病們到底需要什么?需要的是國家的醫療救助、社會的醫療慈善。給他們這些,比派警察保護醫院還要重要。
讓我們對他們再好一些
每當國內出現極端傷醫殺醫事件的時候,我都忙不迭地給全院同仁開展“醫患關系形勢與應對”方面的培訓。
說來話長。
(紅色曲線是那一年國內嚴重傷醫事件走勢圖,藍色的是我們醫院那一年糾紛形勢圖。那年全國第二個波峰上去時,我們是一個低谷)
有一年末的時候,我繪了一張全年醫患矛盾形勢圖。圖中有兩條曲線:一條是那一年國內惡性傷醫殺醫事件走勢曲線,有三個波峰,分別位于年初、年中和年末;另一條是我們自己醫院那一年遭遇患方的糾紛沖擊走勢圖,有兩個波峰,分別位于年初、年末。
我發現,我們醫院年初和年末的波峰與全國傷醫事件走勢曲線中的兩個波峰的時間段相吻合。說明我們這樣一家大型綜合性醫院遭受沖擊的形勢和國內形勢同步,說明我們一定要密切關注形勢發展。
我又發現,國內走勢曲線里那個年中的波峰發生時,同期的我們反而出現一個低谷。為什么?我回想起來了:在那個時間段之前,我們根據上級的指示,密集開展了多次醫療安全與糾紛應對的全院培訓。這說明,培訓是有效的!不過,培訓效果也是有限的,大概只能夠影響兩個月的曲線走勢。即便是這樣,也足夠讓人興奮。
從那以后,每一次國內出現極端傷醫殺醫事件的時候,我都要開展緊急培訓。我知道,我們不能心存僥幸。只要我們努力,就會有成效。即便只是兩個月的成效,也能讓我們逃過一劫。
所以,就在今天,我們又開展了緊急培訓。
培訓時,我講了很多內容,有醫療安全、有自我防護、有糾紛處置。其實,最最核心的思想就只有一個:讓我們醫護同仁們,對我們的病患、尤其是那些貧苦的病患,再多一些友善、關愛、耐心和寬容。處置糾紛這么多年,我被打過、被罵過,也被押著示眾過;我憤怒過,沖動過。而最終,我意識到,能拯救我們自己的只有那一條道路。結尾的一張PPT上,我用大大的字體寫著“平和,再平和”。
讓我們對他們再好一些吧,這也是保護我們自己最好的辦法。
原文刊載于“醫史微鑒”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