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美國作家福克納創作了十九部長篇小說和百余篇短篇小說。其中,《去吧,摩西》這部作品具有強烈的時代歷史性,揭露了美國南方的本質問題。這充滿種族歧視的美國南方莊園儼然是福柯圓形監獄理論中的社會監獄,利用“規訓權力”無時無刻地監視著社會和個人,操縱著他們的命運。本文試通過運用福柯圓形監獄的理論來進行全新的解讀,揭示美國種族矛盾的深刻影響。
一
法國哲學家福柯的權力理論提出,權力實質是一種力量關系,是一種無形而復雜的網絡,權力以網絡的形式運作在這個網上,個人不僅流動著,而且他們總是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這個權力。
“應該將權力理解為眾多的力的關系,這些關系存在于它們發生作用的那個領域,而這個領域也構成了這些力的組織……權力無所不在……在任意兩點的關系中都會產生權力……權力不是什么制度,不是什么結構,也不是一些人擁有的什么勢力,而是人們賦予某一個社會中的復雜戰略形勢的名稱。”[1](P92-93)在 《規訓與懲罰》中,福柯提出規訓權力這一概念。規訓權力通過諸如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以及檢查三種規訓手段產生出馴服的肉體。福柯對邊沁所設計的“圓形監獄”進行了研究,認為這是一種“殘酷而精巧的鐵籠”,也深刻地體現了這種規訓權力機制。
“這是一種全景敞式的環形建筑,中心設有一座瞭望塔,上面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形建筑。整個環形建筑又被分成許多小囚室,每個囚室都裝有兩扇窗戶。只需在中心瞭望塔上安排一名監督者就可以監視所有囚室里的犯人,而犯人望不到塔中人。”[2](P200)
在福柯看來,從古典的18世紀到現代的19世紀人們在對待罪犯上確實更加“文明”了[3](P5)。西歐的歷史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法國大革命以后的政府權力主要來自社會契約,因此,“誰觸犯法律就等于觸犯了社會整體的意志與權力,成為社會的公敵。”
[4](P89-90)19世紀后半葉的歐洲,人的自由已被普遍地重視,剝奪人的自由常被視為懲罰的最佳方式。這時,“在懲罰罪犯方面,不再有野蠻的流血場面,同時也不再有君王的任意懲戒,而是從社會全體的利益來思考罪犯罪行的大小,進而決定懲罰的程度。即便要懲罰也必須訴諸于剝奪犯人的基本權利。”[5](P75)
二
作者匠心獨運地布置了一個典型的美國南方莊園,在這個環境下,“規訓權力”通過歷史、政治地位、法律、宗教和文化等各方面的滲透,讓白人與黑人之間存在明顯的控制與被控制關系。
這部小說有兩個中篇及五個短篇故事,每個部分相對獨立但是又相互關聯。《去吧,摩西》牽涉到的就是麥卡斯林、布錢普和埃德蒙茲這三個姓氏的子孫間的復雜故事。福克納身上閃耀著的是強烈的“南方性”。美國南方最大本質性的特點恐怕是農業社會、種族主義和清教傳統;而南方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無疑是南北戰爭。南北戰爭以前南方社會的基礎是農業經濟,特別是莊園經濟和奴隸制。南方人口構成主要有種植園主、自耕農、窮苦白人和黑奴四種成分。而南方社會的兩個最基本的性質:農業社會和奴隸制。因此,以家和戶為核心的農業經濟和莊園生活成為了南方社會最鮮明的特征。許多美國南方家庭收藏著自己的“家庭 《圣經》”,在里面記錄著自己家族的歷史。小說《去吧,摩西》便是家族觀念至上的典型代表。這種美國南方的莊園家族便是福柯監獄理論提到的“邊沁式監獄”。
《去吧,摩西》充分體現了監獄式現代社會中全景監視機制的無窮威力,它幾乎使所有的規訓對象如芒刺在背,不敢越雷池一步,而處于社會底層的黑人大眾則噤若寒蟬,只有絕對地忍耐和服從。其中,《灶火與爐床》這一篇提到,路咯斯要去找埃德蒙茲時,“他只進過一次廚房門;他這輩子再也不會走第二次了。他也不愿登上臺階。他僅僅是在廊子旁的黑暗中停住腳步,用手指關節叩擊板邊直到那白人來到門廳朝前門外面張望。”[6](P42)隨后,盡管在埃德蒙茲的提議下,路咯斯也還是沒有進入到宅子內。南方莊園的傳統是,黑人與窮白人一般只被允許從后門進入有錢人家的住宅。這里,強烈的暗示出社會生活空間的等級性,黑人與白人之間的差距被一扇門阻隔開來,涇渭分明,界限非常鮮明。“門”相當于一所監獄之墻,“門”內是擁有統治權的階級,而“門”外是被控制的黑人。它不僅隱喻了美國當代社會弱勢群體被“隔絕”、“孤立”和“壓抑”的生活狀態,也隱喻了弱勢群體無法逃脫的壓迫性生活空間,正是在這樣一個空間,黑人被鑲嵌在一個固定的位置,變成了被權力規訓的對象。盡管這個黑人是按家族輩分而言是埃德蒙茲的長輩,但是種族的優越性還是凌駕于這種家族親緣關系。在這樣的社會中,白人通過這種全景監視機制將控制力投射到了黑人身上,將規訓權力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
規訓權力由少數人行使,黑人大眾自然是排除在外的。規訓權力通過規訓手段將主體的思想和觀念進行規范和傳播達到了一種思想上的控制,長此以往,使得規訓對象產生一種慣性的思維方式。而社會規范便可以作為總納一切的力量約束并規定著每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福柯對于規范的力量,有細致的探討:
“規范化力量是強求一律的。但它也分別對待每一個體,因為它能夠量度差距,決定水準,確定特點,通過將各種差異相互對應而使之變得有用。人們很容易理解規范力量是如何在一種形式上平等的體系中起作用的,它是在強求一律的原則下,凸顯個體的差異。這既是實用上的必然,也是度量的結果。”[7](P207-208)
在 《去吧,摩西》中,規范的權力就是維護種族歧視的一個重要工具。始終貫穿著這部小說的私有制問題,就是美國南方社會從法律角度將種族歧視合法化。在法律的制約下,黑人也喪失了質疑的能力,自動淪為被控制的對象,從一出生就被賦予了悲慘的命運。規訓權力的強大作用使得他們都成為了沉寂無聲的大眾。托梅的圖爾是 《過去》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他是老卡洛瑟斯和自己的親生女兒生下的兒子。這種聳人聽聞的亂倫之所以可能,就因為在奴隸制下,黑人根本不被看做是人,而是財產和泄欲的工具,可以被主人隨意處置而不受法律懲罰或道德譴責。
這個故事,雖然看上去充滿了喜劇滑稽的氣氛,但是深入剖析,特透露出一種悲慘的實質。這種悲慘的實質及其根源就深深反映出規訓權力通過法律的制約所體現的強大作用。奴隸制對人的占有,將人分為幾等,完全剝奪了人的自由,更令人發指的是,它將人精神中的追求自由的企圖都要扼殺掉,令他們幾乎服從于上層統治階級的意志。其中,狗群對狐貍的追逐預示著奴隸主帶著獵狗對黑奴的追捕。盡管這場追捕帶有滑稽和喜劇的色彩,但這并不能掩蓋黑奴是奴隸主的財產,其命運完全掌握在奴隸主手中這一事實。如果他們膽敢逃跑,奴隸主完全可以像打獵一樣將其當野獸來追捕。其實這種野蠻甚至血腥的追捕在奴隸制時期簡直是家常便飯,每個地區都有專業的追捕隊和訓練有素的獵狗。他們不僅在南方追捕,而且闖到北方肆意橫行。許多膽敢逃跑的黑奴都付出了獻血和生命的代價。福柯提出的作為“規訓”手段的監獄可以理解為:一是與懲罰和強制行為相關的消極力量;二是規訓權力還具有生產性,它有積極的一方面,它可以產生自我實現和成就。這兩個方向相輔相成。黑奴被獵狗追捕可以讓我們領略到懲罰的威懾力,即達到了福柯所分析的“規訓”原則中某個方面的效果。雖然托梅的圖爾此前跑過無數次,獵狗的追逐看似已經毫無任何懲罰和威懾的作用。但是托梅的圖爾并不代表所有逃跑的黑奴的命運,他們在這種懲罰機制下,付出的是生命。這種奴隸制的黑暗和非人道性從反面被揭露了出來。對“非法”活動的處罰和鎮壓是權力的體現;隨著文明的進步,一直在提倡降低和減輕懲罰的嚴酷性,但是結果卻是使懲罰更具有普遍性和必要性;是懲罰權力更深地嵌入社會本身。由此可以看出,統治者以法律為規范,以懲罰為工具對被統治者實施了非常嚴密的控制。
然而,即便規訓權力強大到殺人于無形的地步,它在社會里還是會受到各種反抗:“沒有反抗就沒有權力的關系;反抗正是在權力關系發揮作用的地方形成,因此也越加真實有效。……反抗的存在從來沒離開過權力;因此,像權力一樣,反抗也是多重的,應該當作首要的問題來對待。”[8](P142)權力和反抗相互作用。這一點在小說中 《大黑傻子》這個故事里得到充分的體現。它深刻地表現了“黑人與白人之間的關系”中存在的根本問題,從而極大地深化了小說的“總主題”。種族矛盾在不可調和的時候終于以暴力反抗的形式進行了爆發,盡管最終統治勢力更占優勢將利德鎮壓了下去,但是也反映出黑人不是無條件服從任何壓迫和侵軋的。
利德是木材廠的黑人工人。他深愛的妻子突然逝世了,這個事實讓他難以接受并且一直處于悲痛之中。他暴躁易怒,吃的是隔了幾天的冷飯冷菜,整日瘋狂的干活,干到一半卻停下來去拼命酗酒。回到家里他在幻覺中看到妻子,這是故事中最動人的場面。然后妻子的幻影卻消失了,他隨后追著跑了出去,最終躺倒在野地里。之后他出現在賭錢的現場,他看到白人工頭弄虛作假公然欺騙工人的血汗錢一時憤怒之下,將其殺死。之后,他被暴力逮捕進了監獄,一群闖進監獄的暴徒對利德以私刑處死,并且將他的尸體掛在一所黑人學校的鐘繩上。
利德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要是在平時他決不會這么干。《大黑傻子》中的白人警官也承認多年來他“一向心甘情愿地工資的大約平均百分之九十九孝敬給柏特桑,可是這一回,五分鐘后,他就一刀下去,趕緊利落,把柏特桑的喉嚨一直割到脛骨那兒。”[9](142)他的暴力反抗行為嚴重違反了社會禁忌,他的反抗方式是監獄式社會的自然產物。規訓權力不可能將所有的規訓對象調教成順臣良民,監獄式社會“必然造成過失犯”,利德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他們將仇恨埋藏在心里,一旦有因素觸發,就有可能反抗。
《去吧,摩西》的美國南方莊園就是福柯心目中的“邊沁式監獄”的縮影。它們擁有同樣的權力結構及其運行機制。在現代監獄社會里,懲罰只是作為一種輔助性的工具,因此權力的威力變得微觀而無形,現代社會通過規訓方式對被控制的人進行約束。這是個高效而有序的權力機制,如同一張可以容納萬千世界的大網,它維護著社會等級差別的秩序,也監視著每個人的行為方式。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就如同是網中之物,無法將這個強大的權力網絡機制撼動毫分。但是無論多么微弱,反抗力量仍然存在著。
(深圳光明新區玉律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