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慧瑜
洞察“后革命”的文化焦慮
——閱讀徐剛的文學批評
○ 張慧瑜
在我的朋友中,來自南方的朋友不多,徐剛算一個。記得認識他是因為一次約稿,那時我剛工作不久,在某雜志社做編輯,本來約張頤武老師寫職場小說的題目,結果他帶著兩個學生做了一組專題討論,其中就有還在讀博士的徐剛。后來,我經常從熟悉的電影和文學雜志上看到徐剛的名字,他非常嫻熟地使用文化研究式的批評方法解讀當代文學和當下的影視作品,游刃有余地闡釋這些作品的文化癥候,這使得他未畢業就已經開始從事相對專業的學術研究工作。后來,徐剛成為我的同事。
入職后,徐剛被安排到單位的行政崗位“鍛煉”,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這種生活方式或許是他之前沒有意料到的,但這并沒有消磨他的研究興趣,依然利用業余時間繼續學術寫作。很快就出版了兩本專著,一本是他的博士論文,在臺灣出版的《想像城市的方法——大陸“十七年文學”的城市表述》,第二本是收入“‘80后’批評家文叢”的《后革命時代的焦慮》。后來,經過一番波折,徐剛終于逃離了“坐班”的生活,順利調到文學研究的核心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工作,還被中國現代文學館聘為第三批客座研究員,這為他提供了更大的學術舞臺。徐剛是一個聰明、有辦法的人,這種“高超”的生存技能,與他本科、碩士和博士所完成的逆襲之旅不無關系,這也充分說明他確實比同輩人有更多的人生歷練,所以才有百煉成“剛”的堅毅和柔韌。
近兩三年,續“70后”“80后”文學作家之后,文學批評界又浮現出一批以“80后”命名的青年批評家,這些年輕人大多是畢業于知名高等院校的文學博士,師從文學界的名師大腕,大多留在知名高校任教,可謂精英中的幸運兒。他們不僅熟悉現代西方文藝批評話語,而且關注早已沉寂的當下文學創作,尤其側重于對作為同齡人的“70后”“80后”作家的研究,這種同輩人之間的碰撞或與時代的同命相連也許能激發出不一樣的文學經驗和時代感受。徐剛就是這批“80后”文學批評家群體中的杰出代表,他以對當下文學和影視現象的敏銳感知和深入分析,成為時代和文化病癥的診斷者。在我看來,他的批評有兩個突出的特點:一是帶有闡釋的味
道,這與接受文化理論、文化研究的批評方法有關;二是有歷史的維度,這與他博士論文對“十七年”文學的專題研究有關。這就是我理解徐剛文藝批評的兩個角度。
從批評家到闡釋者的角色轉換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變化的結果。1980年代的文藝批評家像毛澤東時代的黨的文藝工作者一樣繼續發揮著時代號角的職能,不管是創作者、讀者,還是批評家,都不會只把文學當作文學,文學依然延續五四新文學的傳統,承擔著1980年代主流意識形態的形塑。只是1950到1970年代,文學是階級斗爭、反修防修的戰場,1980年代,文學又成為人性、人道主義的翅膀?,F在的人們,經常把1980年代作為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這不僅在于批評家有可能“一朝成名天下知”,更重要的是批評具有言說社會、指點江山的功能。
1980年代的批評家們在“告別革命”的共識中鋸斷他們腳下的樹枝之后,1990年代的市場化和商品化大潮使得從五四到1980年代所積聚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政治能量迅速灰飛煙滅。批評也分化為媒體批評、學院批評和主流(體制內)批評三種不同的話語方式,分別對應著1980年代以來影響社會場域的三重力量,市場、知識和體制(國家)。如果說1980年代的文藝批評家以知識、意識形態的名義影響市場和國家的走向,那么1990年代在新的時代格局下知識、批評再次恢復到它的本來面目,是一種學術生產和學院生活的職業,具有特殊的技能和技術指標。批評家不再評判作品的好與壞、進步與落后、革命與反動,而是闡釋文藝作品的文化、審美或意識形態價值。這就是包括我和徐剛在內的1980后們,1990年代末期走進高校中文系時所面臨的基本現實和知識狀態。
對我們來說,中文系不是從事文學創作、文學賞析的風月之地,而是學習、掌握高深晦澀的文藝理論話語的象牙之塔。這種闡釋性的文學批評有兩個特點,第一是這種批評所使用的語言高度理論化,批評是一種理論闡釋。當然,這里的“理論”不再是經典的馬列理論,而是1980年代從西方傳過來的20世紀西方哲學、文化理論(如精神分析、文化研究等),這些理論的洞見在于像手電筒一樣,能夠打開文本的特殊文理。第二,這種批評與創作基本上沒有關系,“作者已經死亡”是這些批評理論的前提,因此理論批評本身也是一種創作,與作者具有相同的位置。第三,這種闡釋式的批評基本上喪失了公共性,只在學術刊物或專業研究領域流通。
在《后革命時代的焦慮》一書的后半部分,收錄了徐剛近些年寫的幾篇“作家作品闡釋”,既有對知名作家如馬原、格非、劉震云等最新作品的文化解讀,也有對青年作家阿乙、孫頻的評論,還有兩篇他參與選編的新世紀科幻文學和城市文學的導讀。徐剛擅長在拆解文學敘述的過程中發現其中的“現實性”與“政治性”,把小說當作一種理解當下中國文化、社會發展的特殊媒介,從這些去政治化的文學寫作中發現政治運作的痕跡。不過,相對這些當下的文學批評,我更喜歡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就是徐剛對“十七年”城市文學的闡釋。之所以會有這種印象,不只是徐剛對“十七年”文學研究和當下文學批評的用力不均,更重要的是,這樣兩個時代的文學具有截然不同的功能。盡管1980年代以來最粗暴的一種判斷就是把包括十七年文學在內的革命文藝指責為一種缺乏文學性的“政治寫作”,但恰好通過徐剛的解讀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些所謂的“政治寫作”本身擁有充裕的豐富性、時代感和文學張力。
徐剛把自己對“十七年文學”尤其是城市題材文學的
解讀命名為一種“后革命時代的焦慮”。在這里,“后革命時代”并非通常所指的七、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后的“告別革命”的時代,而是1949年革命成功之后的時代。徐剛引用美國文化理論家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的說法,任何一場革命都面臨著“革命第二天”的困境,也就是說在一場“暴風驟雨”式的革命之后,新的秩序總面臨著回到革命之前的危險。尤其是對于人類歷史上宣告產生一個新時代、新紀元的社會主義革命來說,對資本主義秩序的復辟或借尸還魂的焦慮感更加深刻和切實。1950年代中前期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之后,如何鞏固社會主義江山、培養社會主義新人(接班人)就成為核心的問題,直到1960年代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以及發動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都與維系社會主義秩序的純潔性和合法性有關。
對于中國,尤其是毛澤東主義來說,文化、意識形態等上層建筑是關系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重大問題,而生產關系又是比生產力更能決定社會主義制度的環節,因此,文學、電影等文化領域成為1950到1970年代革命斗爭的主戰場。徐剛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選擇了一個有趣的角度,就是“社會主義城市”,這種研究對象的選擇本身是對1990年代以來城市研究以及與城市相關的現代性研究的一次反駁。借助現代性、文化研究等新方法以及海外漢學的示范效應,城市成為文學研究的關鍵詞,與之相關的是對晚清和上海的研究。在這些研究中更突顯晚清作為被壓抑的多元現代性以及民國時期的上海所具有的“摩登”現代性的一面。從這些研究中,20世紀的革命文藝成為新的被壓抑的歷史,或者1930年代的左翼文化成為都市現代性的一部分。
與這種新的“重寫歷史”不同,1990年代隨著新左派的浮現,一批偏左翼的知識分子從“反現代的現代性”的角度重新解讀毛澤東時代的文化與政治,這不僅是對1980年代把革命及革命實踐指認為一種反現代的封建遺毒的反思,而且重新打開了認識20世紀革命歷史及左翼文化的新視角。在此思潮影響下,十七年時期的文學研究一度在新世紀之交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熱點話題,尤其是上海大學蔡翔先生的專著 《革命 /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 -文化想象(1949-1966)》重新復活了討論社會主義文學的概念和基本框架,比如“勞動”“技術”“動員”等,呈現了社會主義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復雜性和內在矛盾,更為重要的是,這本書為人們重新閱讀那個時代的文學作品提供了切入口。在這個意義上,徐剛的十七年城市文學研究很大程度上沿著這種最新的學術路徑展開。
在我看來,徐剛通過對經典的十七年文學作品的解讀,充分展示了“十七年”或社會主義時代內部的張力。這種張力體現在城市、現代、工業的兩面性,一方面,社會主義理想建立在對高度發達的現代化景觀的訴求之上,于是,生產、現代化、工業化以及代表現代和工業價值觀的城市成為社會主義革命所追求的最終目標;另一方面,城市、現代、工業又先在地攜帶著資本主義、消費主義的血污,是社會主義革命需要克服和消滅的腐朽墮落的表征,也就是說帶有魔力的資本主義現代文明既是社會主義時代的欲望,又是一種需要被壓抑、被批判的對象,從而使得這些資本主義表征成為那個時代的文化幽靈和“缺席的在場者”。“十七年”文學的價值也在于如何呈現以及如何想象性地解決這些矛盾,這不僅關系到評價社會主義文化和歷史的問題,也關系到重新反思“后革命”之后的1980年代以來中國所開啟的新一輪現代化之路。因此,我認為徐剛的研究既是關于歷史的,又是指向當下和未來的。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藝術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