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珂
新詩現代性建設要完成四大任務
○ 王珂
我把四年前對汪國真的詩的評價放在博客,并加上《不能全盤否定汪國真的詩》如此鮮明的題目,是因為近日在網絡上我讀到了大量極端肯定和否定汪國真其詩其人的言論,想借此表明我的態度。正好近日我正在寫《新詩現代性建設系列文章之五——新詩現代性建設要完成四大任務》,正在思考新詩如何讓國人做“現代人”這一困擾了我多年的學術課題。前天(2015年4月26日)汪國真病逝,我的第一反應是網上會出現“大討論”。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他的詩集暢銷時,就出現過詩壇人士“圍攻”他的“新詩事件”。但是我沒有估計到今天的討論如此盛大,如此激烈,如此尖銳。“在汪國真去世當天的微博和朋友圈中,針對汪國真的詩歌價值和大眾影響,產生了截然對立的觀點,一些詩歌群出現刷屏現象,詩人們你言我語,針鋒相對,甚至爭得臉紅脖子粗。擁護者認為無論如何看待汪國真的詩歌,他確實影響了一個時代,而在1990年代初中國開放的最關鍵時期,汪國真讓年輕人回到了個體的感受。反對者則認為汪詩是一副麻醉劑,不僅沒有文學價值,甚至是一場語言的災難,公眾對雞湯式詩歌的熱捧反映出文化貧瘠的現實。與詩歌圈的熱議相比,普通網友則用點擊量和跟帖表達意見,鳳凰網的汪國真去世專題,實時流量比兩周前去世的諾獎作家格拉斯足足高出200倍,可見汪國真在大眾層面的影響力。”①可以說“詩人汪國真之死”又形成了一個“新詩事件”。透析這個新詩事件,有助于理解新詩現代性建設要完成的四大任務:促進改革開放、記錄現代生活、優美現代漢語和完美漢語詩歌。
近年新詩詩壇有多位著名詩人英年早逝,甚至有新詩界最重要的學會——中國詩歌學會的兩任會長雷抒雁和韓作榮,中國最重要的刊物——《人民文學》和《詩刊》各自的負責人韓作榮和李小雨,還有著名的詩評家陳超去世,都沒有像汪國真這樣引起媒體,尤其是網絡媒體的極度關注。新浪、網易、鳳凰網多家門戶網站做了專題討論。如鳳凰網的“鳳凰文化”在汪國真去世的當天就推出了“專題頭條”:“1956-2015告別純真的年代——著名
詩人汪國真逝世”。到第二天,就有14篇文章。從這些文章的題目及觀點就可以窺見媒體對他的極端重視及他的逝世對詩壇及社會產生了巨大影響,還可以看出大眾讀者與專業詩人對他的評價截然相反。特別是詩人對汪國真的新詩成就的評價極低。歐陽江河甚至說:“僅就詩歌而言,汪國真的寫作,對中國當代詩歌惟一的作用就是阻礙。我認為最不是詩歌的東西,而他在寫,這完全是對詩歌的一種毒害。如果因為汪國真的詩歌曾經擁有很多讀者,就以此來定義我們對詩歌的品位的話,這簡直就是對整個詩歌智識層面的一種羞辱。我和汪國真對詩歌的判斷是徹底不同的,他認為是詩歌的那些東西中體現的所謂時代精神、那些表演性成分和精神勵志等,我認為是拼湊出來的‘假詩’。而我們的教材居然要把它收入,塑造那種四不像的東西,這是對學生的一種毒害,從小學時起就會有樹立起一種‘惡趣味’的危險。現在大家一提詩人,就回到過去,可是‘過去’又不夠遠,沒有回到李白甚至屈原的時代,而是回到了汪國真甚至是徐志摩的時代,以此來塑造我們的詩歌趣味、價值觀乃至生命質量,所以我們的詩歌不能和漢語的當下性同步。我羞于被稱為和汪國真是同一個時代、使用同一種語言的詩人。”②
如果從詩、人和社會的現代性角度來探討汪國真詩歌,不難發現盡管他是大陸詩人中詩集銷量最多的詩人,他的詩的價值并不與詩集的銷量成正比。“‘modern(現代)’這個術語源于一個拉丁詞,意思是‘在這個時代’。這一英語詞匯迅速地演變出兩種用法,意味著‘當代、當今’,另一用法則添加了這樣的涵義——在現代時期,世界已不同于古典的和中世紀的世界。在這一詞匯的現今用法中保留了這兩層含義,只是當今世界與之相對立的歷史時期已經不只是古典的和中世紀的兩個階段了。在社會科學中,而且某種程度上在它的通常用法中,已演繹出關于現代的和傳統的生活方式之間的一種更為精致的對立。很多的時代可能也會覺得他們是與眾不同的,但我們傾向于認為我們的獨特性遠非一般的差異可比;我們正在發展著歷史中的嶄新事物。”③
臺灣詩界普遍愿意把用現代漢語寫的詩稱為“現代詩”而不是“新詩”,目的是為了強調這種詩的現代精神。我更愿意把它稱為“現代漢詩”。一是為了強調它是用現代漢語寫的詩,二是為了突出它是具有現代精神的詩。現代漢詩應該是用現代漢語和現代詩體,抒寫現代生活和現代情感,具有現代意識和現代精神的語言藝術。新詩現代性建設應該重視人的生存問題、人的生理需要和審美需要、詩的啟蒙功能、抒情功能和治療功能。新詩現代性建設要完成的四大任務應該是促進改革開放、記錄現代生活、優美現代漢語和完美漢語詩歌。如果用這些新詩的“現代性”標準來衡量汪國真的詩,不難發現他的詩也具有一定的現代性價值。一是關注人的生存。二是重視人的生理需要和審美需要之間的情感需要。三是他的詩的結構模式是小哲理加小感情或小感觸,產生了一定的啟蒙功能和抒情功能,甚至具有一定的治療功能,所以被稱為“心靈雞湯”。四是他的詩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中國處在文化大轉型時期的情感生活和現實生活,如同他1990年代出版的第一部詩集的名稱《年輕的潮》所言,確實記錄下了那個時代“年輕的潮”。汪國真半個月前出版的他的最后一部詩選集的名稱是《青春在路上》。他的詩確實也記錄了“在路上的青春”,主要讀者也是那些在路上的年輕人。不可諱言,他成名后的一些寫作,尤其是為青年報刊及出版社寫的一些詩是帶有商業化
運作性質的“應景之作”或“命題作文”。他的一些詩的寫作是大眾文化產品的“制作”。“汪國真自己承認:‘我寫詩一直注意對象,新詩是寫給年輕人看的,沒有必要寫得很含蓄;而舊體詩中用典較多,詞句比較含蓄,雖然也能表達豪放的情懷,但讀舊體詩的人一般要比讀我新詩的人年齡高,所體悟的也要比年輕人深。我不會刻意地追求某種表達的形式,這也是我的性格。’”④但是他的很多詩作,尤其是成名前的詩作是他個人真實的情感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如實記錄,如同他的一部詩集的名稱《年輕的思緒》所言,他用詩筆把自己的“年輕的思緒”記錄了下來。1990年代初中國詩壇正流行一句名言:“真實是詩人唯一的自救之道。”正是因為寫得真實,一些詩寫出了年輕人的“心聲”,他的詩才能夠被青年學生廣為傳抄,才能夠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明信片詩”。當時非常流行寄同學好友新年明信片(賀卡),明信片上會寫上幾句祝福的話。名言警句太“硬”了,直接教育人不太好,有點哲理語言又較優美的句子成為首選。汪國真的“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自然深受青年學生的青睞。
如果用新詩現代性建設的四大任務來衡量汪國真的詩,他做得最好的是“記錄現代生活”,其次是“促進改革開放”。很多詩人和詩評家完全否認第二點,認為他寫的是“小處敏感大處茫然”的詩歌,脫離了當時火熱的社會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先鋒性、革命性及啟蒙功能、宣傳功能是20世紀新詩的重要特點,上個世紀80年代流行的朦朧詩很多是“政治抒情詩”,汪國真從來沒有寫過“政治抒情詩”,他的詩是平民化的個人寫作,是小夜曲,不是黃鐘大呂。但是正是《熱愛生命》這樣的小夜曲讓在社會大轉型時期“不知所措”的年輕人少了些迷惘,多了些思考;少了些抱怨,多了些奮斗,少了些冷漠,多了些熱情;少了些自私,多了些關愛。汪國真的詩在當時能夠流行的本質原因是這些詩既滿足了亞文化圈中的情感熱,是抒情詩,又能夠滿足亞文化圈中的思想熱,是哲理詩。這些既抒情又勵志的詩能夠在社會轉型期讓一代年輕人健康地成長,尤其是讓他們平安地度過青春反叛期,在某種意義上,有利于中國的改革開放。當然,他的一些詩過分強調“遵紀守法”,如強調現代性中的“和諧”甚至“規則”,不顧90年初后現代主義思潮已經在中國潛滋暗長的時勢,不利于年輕人的“創新”與“創業”,確實產生了如“精神鴉片”的負面效果。“2000年后,汪國真近20首詩先后被選入各地中學課本,除了知名度、作品易讀等因素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涉及的話題更‘安全’。汪國真的詩充滿了中庸、自我克制的色彩。……‘社會的汪國真化’會引導我們走向單向度社會……”
身為大學教師,我一向堅持既傳統又現代,但要適度偏向現代的原則,如在新詩研究中,我支持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在文化上起作用,反對在“詩歌”,尤其是“詩體”上起作用,所以我提出新詩要建立“準定型詩體”。教育的現代性與新詩的現代性也有些異曲同工,都不是一種極端的,尤其是富有后現代特質的現代性,都會兼顧傳統與現代、個體與群體,甚至重視傳統和規則,不極端強調自由與主體。“如果要以一種更為清晰的方式來談論現代性,那么,現在所收集的那些通常說法是不夠的,我們可以回憶一下社會學對我們處境的一些典型描述,我們熟知那些用于描述現代間距的負面效應的語匯:異化、祛魅、破碎及病態等。在這個發端于馬克斯·韋伯的傳統中,可
以找到那些有助于我們更為嚴謹地闡明所有這一切與現代自由和個性的關聯方式的概念。這將我們關于黑格爾和海德格爾的研討更具針對性。例如,可以考慮一下彼得·貝格爾對現代時代的描繪‘除其體制功能和角色功能外,作為最高實在的純粹自我概念正是現代性的靈魂’。”⑤“在韋伯的眼中,現代性就是對古往今來的自我和社會的一種明白確認,現代同一性并非僅僅是歷史性構造系列中的又一個例;它是對那些構造之既有根基的一種去蔽。不管是福還是禍,我們終于贏得了自我——意識——這是一個常見的現代主題。”⑥“人的自主意識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⑦“自由是一種精神,而精神是不能被馴服而且拒絕為他物所驅使的;它曾經使藝術始終朝著生命之亙古荒原的邊界進發,并作為探索生命的激情和行動的拓荒者而生存下來。由于它功名顯赫,因此,我們把一位藝術家而不是其他人的工作稱之為創造。”⑧汪國真的詩對培養大學生的“自主意識”和“自由精神”沒有多大用處,對提高大學生的“語言智能”和“詩歌技術”更無幫助,這是我當時“抵制”“汪詩”的主要原因。我1990年7月從西南師范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畢業,當時也在瘋狂地寫與“汪詩”迥異的“現代詩”,并無“詩人相輕”的原因。
作為詩人或新詩大學老師,我“抵制”“汪詩”。但是作為新詩研究者,我卻敢于出來為汪國真和席慕蓉的詩辯護,認為中學生確實有必要讀“汪詩”,重視社會傳統甚至做人規范的“名言警句”甚至“心靈雞湯”確實有助于處在叛逆期的少男少女的“健康”成長。我也反對中學教育的極端化,觀念上的、思想上的和藝術上的極端觀點都可能“誤人子弟”。中學生的獨創性、自我意識及個性在心理叛逆期都非常強,如果我們過分地強調主體性及自主意識,會讓他們變得大而空,甚至變得非常狂妄。
今天,我已接近天命的年紀,盡管仍然強調“洋為中用”,主張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甚至接受西方的先進思想。但已經不主張“全盤西化”,才越來越意識到“汪國真式的人生態度”中的“超然、豁達、平易、恬淡”的重要性,有點類似中國古人所推崇的“溫柔敦厚”的生存方式。尤其是近年在大學生中推廣“詩歌療法”之后,才更認識到汪國真的詩的“心靈雞湯”般的“詩療價值”。我在每一次“詩歌療法”講座后都要讓聽眾全體起立“朗誦”食指的《相信未來》,在這首詩的最后一句“相信未來,珍惜生命”的朗誦聲中結束講座。集體朗誦汪國真的《熱愛生命》也可以取得相似的“詩療”效果。但是必須指出,汪國真的詩過分重視人的高級情感,尤其是倫理道理情感,用來做“詩療”的效果是有限的。他的詩更多是中國傳統的“詩教”,不是西方現代的“詩療”。“詩療”要有效果,既要推崇人的高級情感,也要承受認人的低級情感。馬泰·卡林內斯庫認為現代性有五個基本概念: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和后現代主義。新詩現代性建設必須意識到后現代性是現代性的一部分,既要建設現代主義詩歌,也要建設后現代主義詩歌。汪國真的詩在“現代性”上是缺乏的,尤其缺乏“頹廢”對人的健康和“解構”對社會的健康的正面意義的正確認知。
在新詩現代性建設的四大任務中,汪國真的詩在“優美現代漢語”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在“完美漢語詩歌”上效果很差,甚至產生了較大的負面作用。他的哲理小詩與冰心、宗白華的比較,也是小巫見大巫。冰心的小詩的情感比他純正,宗白華的小詩的哲理比他深刻。冰心和宗白華都是站在人格高尚詩藝純熟的
大詩人的肩膀上寫作。1921年9月1日,冰心在《繁星自序》中說:“1919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爾(R.Tagore)《迷途之鳥》(Stray Birds),冰仲和我說:‘你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么?其實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從那時起,我有時就記下在一個小本子里。”⑨宗白華崇拜歌德:“歌德對人生的啟示有幾層意義,幾個方面。就人類全體講,他的人格與生活可謂極盡了人類的可能性。他同時是詩人,科學家,政治家,思想家,他也是近代泛神論信仰的一個偉大的代表。他表現了西方文明自強不息的精神,又同時具有東方樂天知命寧靜致遠的智慧。”⑩“歌德的詩真如長虹在天,表現了人生沉痛而美麗的永久生命,……而歌德自己一生的猛勇精進,周歷人生的全景,實現人生最高的形式,也自知他‘生活的遺跡不致消磨于無形’。”?
因為缺乏思想的深度、情感的純度和詩藝的難度,具體為缺少現代詩人的語言智能和現代詩歌形式技巧與現代人的現代意識(主體意識)和現代社會的現代精神(創新精神),所以“詩人汪國真”在出名時和去世時都被“主流”詩壇強烈“抵制”。如朱大可所言:“雞湯詩人的謝世引發的超常贊美,說明文化貧瘠時代的中國人,對雞湯的記憶、嗜好與依賴,已經到了令人心痛的程度。”?馬小鹽的結論更尖刻:“汪國真詩歌,不但是無法直面現實、直面歷史、直面創傷的社會迫切需要的心靈雞湯,還是一碗拋灑給大眾的喝了即忘的孟婆湯,它給予人們一切都很美好、很向上、很勵志的新聞聯播一樣的虛假的幸福幻象。”?
近日我狂讀了上百篇因為汪國真去世涌現的文章,特別是“倒汪”和“挺汪”的文章,發現與其說是在討論汪國真,不如說是在討論“新詩向何處去”,與其說是在討論“新詩向何處去”,不如說是在討論“中國向何處去”……歸根到底,是在討論“中國如何現代化”和“中國人如何成為現代人”等問題,實質上是有關“現代性”問題的大討論。正是因為對新詩現代性四大任務的關注,尤其是對“促進改革開放”和“完美漢語詩歌”的極端重視,才出現極端的“倒汪派”和“挺汪派”。
這場討論對新詩現代性建設,尤其是新詩現代性應該完成的四大任務的建設非常有意義。文學生態與文學思潮和社會環境與社會思潮密切相關。文學論爭頗能反映文學生態,特別是一些由文學運動和文學事件引發的熱點話題討論不僅能夠呈現文學理論與創作界的內幕,還像時代的“晴雨表”,呈現論爭時期的政治改革及文化轉型的實況。新詩是與中國政治文化變革基本同步的先鋒性文體,論爭不斷。僅從共和國成立到改革開放,就出現過多次論爭,如新詩的民族形式、新詩與傳統、新民歌、新詩發展道路、敘事詩、新詩的民族化與群眾化、新詩與樣板戲關系、小靳莊詩歌……改革開放30年是中國政治大改革、文化大轉型和思想大解放的特殊時期,詩歌潮流隨社會思潮涌現,如20世紀70年代后期和1980年代前期的朦朧詩運動、1980年代中后期的第三代詩運動及先鋒詩和女性詩歌寫作、1990年代和21世紀初的個人化寫作和身體寫作、21世紀初的底層寫作及打工詩歌、世紀之交的網絡詩及近年流行的博客詩、汶川大地震后的震災詩……詩歌事件也層出不窮,如2006年秋天發生的著名女詩人因“口水詩”被網友“惡搞”的“梨花體”事件、2010年冬天魯迅文學獎評選結果導致的“羊羔體”事件,2015年的“腦癱詩人余秀華一夜走紅事
件”……新詩批評界及理論界就出現了20多次詩學大討論,如朦朧詩、第三代詩歌、散文詩、小詩、現代格律詩、現代史詩、“新邊塞詩”及西部詩歌、詩歌輕化現象、個人化寫作、神性寫作與平民寫作、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立場寫作、新詩格律詩與自由詩、字思維、新詩的文體合法性、新詩是否形成傳統、新詩的文體建設及詩體重建、新詩的評判標準、新詩的寫作倫理、新詩的創作技法、新詩的研究技法、中年寫作、女詩人寫作、網絡詩、博客詩、自由詩、口語詩、震災詩……針對某位詩人的討論也有,如今年年初的余秀華突然走紅的討論,但是遠沒有這次針對汪國真的討論激烈。嚴格地說,這次不是“討論”而是“論爭”。連日來對這場“論爭”的仔細考察與深刻反思,讓我越來越堅信自己提出來的新詩現代性建設的四大任務的“正確性”。與其說這是新詩現代性建設的四大任務,不如說這也是今日新詩詩人的四大任務。近日對汪國真的“蓋棺定論”,值得活著的詩人思考如何做一個中國現代詩人,具體為如何以詩人身份參與新一輪的中國改革開放?如何用詩筆記錄下真實的當代生活?如何通過自己的詩來優美現代漢語?如何通過自己的詩來完美漢語詩歌?
寫現代詩的最大目的就是培養現代人,首先應該通過寫詩,使詩人自己成為現代人。2015年3月20日接受劉雅麒的采訪。“什么是你理想中的人格?可以舉例說明嗎?”楊克回答說:“舉例的話,胡適那樣的,蔡元培那樣的,平和、包容、寬容一些。不那么戾氣,卻有獨立精神。溫良恭儉讓,卻有原則。”?這正是現代人中的現代詩人的現代人格!
把促進改革開放置于新詩現代性建設的四大任務之首,是為了突出中國特色和時代特色。既是為了強調中國文學的“文以載道”、中國詩歌“詩教”和中國文人的“達則兼濟天下”的傳統性,更是為了突出中國新詩的先鋒性及政治性的文體特征和中國新詩詩人的浪漫性及革命性的現代性。雖然“完美漢語詩歌”被放在四大任務之尾,但是并非“本末倒置”地讓“現代中國人”大于“現代中國詩人”,“寫好詩”和“當好詩人”仍然是四大任務中的重中之重,即要以詩人的身份,通過寫出好詩來促進改革開放和優美現代漢語,來完美漢語詩歌。“第一,我們的地球家園有種種限制,怎樣在此限制下找到一個賴以生存的職業呢?第二,如何在同類中謀求一個位置,用以相互合作并且分享合作的利益?第三,人有兩性,人類的延續依賴這兩性的關系,我們如何調整自我以適應這一事實?個體心理學發現,一切人類問題均可主要歸為三類:職業類、社會類和性類。”?當下的中國詩人也必須關注這三類問題,既仰望星空又直視大地。這三類問題集中起來即是“生存問題”。因此在某種意義上,1990年代初流行的汪國真的“心靈雞湯”式的“哲理抒情詩”在“促進改革開放”上的作用,雖然遜色于80年代初流行的北島的“心靈鈣片”式“政治抒情詩”。“八四年秋天,《星星》詩刊在成都舉辦‘星星詩歌節’。我領教了四川人的瘋狂。詩歌節還沒開始,兩千張票一搶而光。開幕那天,有工人糾察隊維持秩序。沒票的照樣破窗而入,秩序大亂。聽眾沖上舞臺,要求簽名,鋼筆戳在詩人身上,生疼。我和顧城夫婦躲進更衣室,關燈,縮在桌子下。腳步咚咚,人潮沖來涌去。有人推門問,‘顧城北島他們呢?’我們一指,‘從后門溜了。’寫政治諷刺詩的葉文福,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歡迎。他用革命讀法吼叫時,有人高呼:‘葉文福萬歲!’我琢磨,他若一聲召喚,聽眾絕對會跟他上街,沖鋒陷陣。”?由此可見,朦朧詩比汪
國真的詩更火爆。但是汪國真的詩在特定時代,針對特定人群,仍然有特殊意義。
今天已經不是詩歌的轟動時代,不可能再產生葉文福、汪國真這樣的“詩歌英雄”。對絕大多數詩人,尤其是普通的寫詩人的來說,新詩現代性建設中的第二大任務——記錄現代生活才是首要的任務和直接的任務。如果說上個世紀80年代初是政治抒情詩流行的時代、1990年代初是哲理抒情詩流行的時代,那么今天應該是生活抒情詩流行的時代。對記錄現代生活的重視實質上是對新詩的寫實傳統和個人寫作傳統的重視。新詩登上歷史舞臺的標志性事件是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號刊登了胡適、劉半農、沈尹默白話詩9首。它們分別是:胡適的《鴿子》《人力車夫》《一念》和《景不徙》,劉半農的《題女兒小惠周歲日造像》《月夜》和《相隔一層紙》,沈尹默的《人力車夫》和《月夜》。這九首詩的共同特點是通過詩人個人的視角來觀察社會生活和體驗個人情感,詩中有“社會”更有“我”。
“抒情詩人的任務在于始終不離個人,敘說自己和自己的私人感受,同時又使這些感受成為對社會有意義的東西……一個抒情詩人,如果他顯然沒有把任何私人的激情貫注到他的抒情詩里面,他的筆下就可能枯澀呆滯。”?只有這樣的抒情詩人才能完成記錄現代生活的任務。楊克的寫作態度及寫作方式值得推廣。他說:“1990年代以降,我的詩歌寫作大略可分為一大一小兩個板塊,其主要部分我將它們命名為‘告知當下存在本相’的詩歌,從人的生存和時代語境的夾角楔入,進而展開較為開闊的此岸敘事,讓一味戲劇化地懸在所謂‘高度’中的烏托邦似的精神高蹈回到人間的真實風景中,從另一種意義上重新開始對彼岸價值的追尋。另一類是藝術上的有意‘懷舊’之作,力圖在熱衷于標新立異的今天,以保守主義的態度守護幾千年來詩之所以成其為詩的那些因素。……作為一個持民主自由多元觀念的現代人,我不反對大眾,也向往優裕生活。”?“現代人”楊克在廣州寫了《楊克的當下狀態》等記錄都市生活的詩。他的《在東莞遇見一小塊稻田》堪稱通過“記錄現代生活”來“促進改革開放”的優秀詩作,寫出了現代人在現代社會的真實感受。
本文把汪國真與楊克相提并論,是想讓讀者通過比較,知道兩人在完成新詩現代性的四大任務中孰優孰劣。作為現代詩人和現代人,楊克并非完美,但是確實比汪國真優秀。2015年4月28日楊克在博客上談到汪國真:“從我個人的寫作立場而言,汪國真的詩歌無論是藝術品質還是精神內涵來說是有欠缺的,寫作指向比較單一。他表達某種勵志和人生小哲理,1990年代初年輕人喜歡讀成為一種文化現象,我覺得這也是合理的。有一種聲音說‘一直讀汪國真的人要感到羞恥和愧疚’,我覺得這也是不成立的。……我覺得汪國真的詩歌有它的合理性和讀者群。他的詩歌中那些溫暖勵志的語句對一部分年輕人有激勵作用。但是認為詩歌就應該是汪國真寫的這樣,收幾十首進教材,則是我們教育的失敗。……漢語化并不等于粗淺化,詩歌并不是寫的越粗淺越好。說我對汪國真的詩歌有批評,不是說他不能這樣寫,而是他總該有幾首內涵比較豐富一點的詩,更有獨特發現的詩,更有藝術追求的詩,更有批判精神的詩。而這樣的詩汪國真一首都沒有。……汪國真的詩歌的表達不夠真實,他盡是往努力必定成功的向度表達。而詩歌和生活都是豐富的。”?楊克對汪國真的評價是真誠而直率的,也是比較客觀的。
讀到楊克的這段話,我突然想到
了韓作榮新浪博客上的一首詩。這首詩的題目是《候車室》:“人與人互不相識/聲音與氣味互不相識/色彩互不相識//嘈雜、擁擠,擦身而過/或各自孤獨地聚在一起/廳堂由于高闊而空茫//這些候車的人/誰是歸去,又有誰是出走?//只有椅子穩重地站立著/有腿而不遠行/而這里所有的人/都是過客。”
盡管詩人與詩人“互不相識”,詩人與詩評家“互不相識”,“所有的人”“都是過客”。我們卻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那個目標就是為了中國新詩的繁榮和中國人民的幸福,每個新詩“從業人員”都要為建設“現代新詩”和“現代中國”奮斗。
注釋:
①鳳凰網文化:《汪國真去世引發大討論:純真記憶還是雞湯毒藥?》,http://culture.ifeng.com/a/20150426/43637303_0.shtml
②吳亞順、柏琳:《歐陽江河:汪國真的詩,全都是“假詩”》,http: //culture.ifeng.com/a/20150427/43641835_0.shtml
③⑤⑥[美]庫爾珀著,藏佩供譯:《純粹現代性批判——黑格爾、海德格爾及其以后》,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2-23頁。
④新浪讀書:《汪國真:暢銷雞湯還是一代人的經典?》,http://bo ok.sina.com.cn/news/c/2015-04-27/0942737946.shtml
⑦Denys Thompson:The Uses ofPoetry,London:Cambridge Univer sityPress,1974,p3.
⑧[美]H·M·卡倫著,張超金、黃龍寶等譯:《藝術與自由》,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6頁。
⑨冰心:《繁星自序》,卓如:《冰心全集》(第一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33頁。
⑩?宗白華:《歌德人生之啟示》,《宗白華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頁。
??鳳凰網文化:《悼念汪國真的精神誤區:青春追憶癥與群善表演》,http://culture.ifeng.com/insight/spe cial/wangguozhen.
?楊克:《我不想當“超人”,做“神筆馬良”吧》,http://blog.sina. com.cn/s/blog_48930cd80102vqm1.html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著,周朗譯:《生命對你意味著什么》,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1-12頁。
?北島:《朗誦記》,http://www.douban.com /group/topic/2759089/
?[俄]盧那察爾斯基著,蔣路譯:《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54-155頁。
?楊克:《對城市符碼的解讀與命名——關于<電話>及其他》,汪劍釗:《中國當代先鋒詩人隨筆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頁。
?楊克:《推了多家傳媒,還是接受了報紙為“小學生詩歌節”關于汪國真詩歌的采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930cd8 0102vra3.html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