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義生
浩蕩雄渾 生氣遠出
——曠小津山水畫漫議
○ 夏義生
我常常被邀參觀各類畫展,也時常翻閱畫家贈送的畫冊,就我的閱讀范圍而言,感到當下的一些山水畫,一是缺乏山水的個性,不論畫什么地方的山水都是一個樣子;二是缺少畫家的真實情感,有山有水、有石有樹,但缺少靈魂,畫家的思想情懷沒有熔鑄其中。曠小津的山水畫則不然,不論是畫太行山題材的作品,還是水墨張家界系列,山水的個性特征十分鮮明,且傾注了畫家真摯的情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有境界則自成高格”。①
曠小津走上山水畫的創作道路,正是中國開始進入改革開放的時代。在這個時期,國家實施對外開放的政策,西方思想文化在國內迅速傳播,社會思想活躍,藝術界個性張揚,敢想敢試敢闖得到主流文化的肯定。以星星畫展為標志,特別是美術領域的“85新潮”之后,創新像一只餓極了的狼,把畫家追趕得喘不過氣來,無暇回望千百年來積淀的深厚的中國畫傳統。抽象水墨、水墨構成、實驗水墨等,在平靜的中國畫的湖面上,漾起一層層漣漪,顯示出中國畫現代化探索的種種端倪。與藝術創新的熱潮相比,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守望和傳承不免顯得有點不合時宜。曠小津沒有急著去追趕“時尚”,他的山水畫創作之路的起點是沉潛于傳統,師承古人筆精墨妙的藝術創造,心追先賢澄懷味象的精神境界。
中國山水畫創作的深厚傳統強調“師法自然”。盡管有諸如清初“四王”主張到古畫里去尋找源泉,作畫以摹仿古人為最高美學準則,“一樹一石,皆有原本”②;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卻是山水畫的正統。從宗炳提出“以形寫形,以色貌色”③,到姚最的“心師造化”、郭熙的“飽游飫看”,再到王履年過半百不畏艱險,登臨華山飽覽奇峰,創作《華山圖》,得出“法在華山”的感慨;我們可以清晰地了解以自然為師的藝術觀念的形成與發展。曠小津堅守師法自然的傳統。他把深入名山大川寫生
作為自己山水畫創作的源泉,通過寫生把握山水的特質和精神,忠實地踐行他的恩師曾曉滸先生的“真景真情真筆墨”的藝術主張。曠小津從二十多歲開始,先后去太行山、張家界寫生,至今他自己也說不清去了多少次。經年累月穿行于溝壑縱橫的太行山,倘佯于挺拔奇詭的張家界,被太行山、張家界磨礪,與太行山、張家界對話,豐富了他的山水題材,深化了他的山水理念,強化了他的山水個性。在與太行山、張家界的親近中,山已經成為他的師友,具有了生命意識和人格情懷。于是,他把山當人畫,畫出山的形態,畫出山的氣韻,畫出山的品格。太行山、張家界的神奇造化,不僅僅給曠小津的山水創作提供了素材,也孕育了他剛健險峻積極向上的藝術精神。多年的寫生積累,使曠小津筆下的太行山、張家界,既不同于古人,又不類于今人,個性鮮明,精神氣質獨特。換句話說,面對曠小津的山水畫,你遠遠地一看,就知道那是他畫的巍巍太行、嵯峨張家界。
筆墨語言是中國畫的重要審美特征。用筆的方式方法、運筆的力度與速度和對干濕、濃淡、積墨、宿墨等墨法的運用,構成了畫家的筆墨風格,是中國畫獨特的審美內容。清代沈宗騫說:“筆墨雖出于手,實根于心。鄙吝滿懷,安得超逸之致?矜情未釋,何來沖穆之神?”④在中國畫里,筆墨語言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問題,它傳達了畫家的主觀情感、文化修養和人生境界。可以說,筆墨語言是造型手段與表現形式,表達的是藝術家的精神世界。曠小津賡續北宗山水的筆墨傳統,深深地浸淫于南宋馬遠那剛勁直斫的線條、硬實的馬牙皴所表現的堅硬渾厚、氣勢雄偉的山水品格。在筆墨語言上,曠小津喜用側鋒,急速而遒勁的運筆,使線條充滿了力量感;他選擇馬牙皴來表現山石堅硬的質感,水平的或垂直的馬牙皴,惟妙惟肖地表現了山石的肌理,使畫面效果剛勁雄強。在墨的運用上,曠小津喜用積墨、破墨法來表現山石樹林,他還喜歡用潑墨法來表現煙云。曠小津的山水畫很少采用全景式構圖,他在“馬一角”的基礎上走得更遠,把陡峭的山崖或巨大的石壁作為近景,置于畫面的中心,絕壁臨面,巨石當前,奇峰矗立,高山仰止,渲染出太行山、張家界的險要之勢和博大雄強的力量之美。陸儼少先生對山水畫章法有過精彩之論,他認為山水畫章法,首先要取勢。四平八穩,則不見氣勢。破平之法,是在險絕。這樣越是險,越是有氣勢。在章法上,曠小津可謂繼承了陸儼少的衣缽,非常重視取勢。在他的畫中,陡立的石壁,奇峭的山峰,斧劈的溝壑,典型地表現了太行山、張家界的險絕氣勢,營造出壯美的山水世界。山水畫是藝術家人格精神的映射。我們在曠小津的畫里看不到沖逸平淡,沖逸平淡是出世和超然,這不是曠小津的人生追求。在他的筆下,無論是蒼黃的北方山水,還是蔥蘢的南方山水,其內里都郁勃著一股生機,奔涌著一種力量,噴薄著一股浩蕩雄強之氣。南北山水在他的筆下既一分為二,又合二為一,統一于這種內在的生命力之境界,統一于創造者陽剛的美學風格、向上的人生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諧理念和崇高的道德情懷。
曠小津沉潛于傳統,深得傳統之精妙。但他并不拘泥于傳統,食古不化。在傳統山水畫中,雖說山、水、林、煙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但山是主體,水是點睛之要,林是生命之本,而煙云則往往成為陪襯,甚或被忽略。曠小津非常重視煙云在山水畫中的審美價值。他的山水畫,處處有煙云。或在天穹,或在溝壑,或在山巒之間。這些煙云,奔涌在天際,傾瀉在溝壑,迷漫在山林,營造了高矗云天的氣勢,展現了多姿多彩的形態,構建了神秘空靈的境界,賦予了生生不息的生命。靜默的山石和奔涌的云煙,剛柔相濟,枯潤相洽,動靜相宜,相得益彰。煙云在曠小津的山水畫中與山石林泉具有了同等的審美地位。在煙云的畫法上,傳統山水畫的煙云
法,或用線條勾勒成圖形,或留白為虛空。曠小津吸收張大千先生用潑墨潑彩來表現煙云的技法,在畫面中采用留白和淡墨潑灑相結合來表現煙云。水墨在留白處洇化暈染,在畫面上變化出多彩的墨色,流動的氣韻。曠小津創造的極具個性的煙云霧氣,在對太行山、張家界的抒寫中,顯露出獨特的藝術魅力。
謝赫在《古畫品錄》中評論西晉畫家衛協:“古畫之路,至協始精。‘六法’之中,迨為兼善。雖不說備形妙,頗得壯氣。陵跨群雄,曠代絕筆。”⑤寥寥數言,概括了衛協的藝術特征和在繪畫史上的地位。曠小津在山水畫的藝術道路上探索了三十余年,守正求新,取得了可喜的藝術成績。若要簡要概括他的山水畫的藝術特征,我以為山奇勢險氣韻生動是也。不知畫界諸君以為然否?
潘天壽先生說,“藝術之高下,終在境界。”⑥山水畫不是自然景觀的機械復制,不是風景照片。中國山水畫的美學追求是以形寫神,形神兼備;以景寫情,情景交融。換句話說,就是在自然山水中寄寓畫家的審美理想和人格情懷,抒寫畫家胸中浩然之思,奇逸之趣,創造出畫家氣象萬千的胸中丘壑。至此,方能說有境界。曠小津執著于太行山母題,他要刻畫的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抗戰中我國軍民同仇敵愾血染太行,上世紀六十年代林縣人民修建紅旗渠建設新太行,太行山是中華民族頑強不屈的精神象征。不論是《東方魂》《輝煌歲月》《巍巍太行》等所呈現的雄渾境界,還是《秋韻》《山水清音》《云開太行奇》等所營造的靜謐意境,喚起的都是讀者對太行山的景仰。在曠小津的張家界題材中,《世界自然遺產張家界》組畫、《妙筆生花》系列、《張家界·韻》系列,營構出清麗幽遠的意境。他是在為張家界立傳。這部山水傳記,深情贊美深厚悠遠的湖湘文化。誠如劉大為先生所言:“他的《東方魂》《輝煌歲月》《世界自然遺產張家界——御筆峰·黃石寨·天門山》等作品所洋溢出來的超拔、崇高、英雄、靜穆的審美能量,映照的正是作者滌蕩心胸、淬煉精神、涵養氣度的人格寫真與心靈回響。”⑦
在美術史上,歷來有定評的大家,往往有多副手段、多樣面孔,題材對于大家沒有禁區,形式上他們也總是不斷地探索。大家的鮮明風格是在多樣的探索創新中實現統一的。我感覺,當代一些畫家有一種盡早確立個人風格的焦慮,甚至不免畫地為牢。這其實是忘記了“多”與“一”的辯證法。曠小津是在全國具有活力的中青年畫家,他不疾不徐沉穩走在山水畫的大道上。我希望他把握好“多”與“一”的關系,在已有成就的基礎上,視野更開闊一些,探索更多樣一些。我們對他充滿期待。
注釋:
①姚柯夫編:《<人間詞話>及評論匯編》,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第1-2頁。
②③⑤轉引自陳傳席:《中國繪畫美學史》,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540頁、第43頁、第126頁。
④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版,第902頁。
⑥徐建融編選:《潘天壽藝術隨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頁。
⑦劉大為:《大哉山水——曠小津“大形天成”山水畫展序言》,《曠小津中國畫作品集》,湖南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
(作者單位:湖南省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