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
鄉村撒野之一
很少向人提及我的童年,不是因為它的不完美,而是我唯恐自己不夠精準的文字褻瀆了它那份獨有的純粹。
小時候隨家人在鄉村生活了八年,那八年也是我最快樂的童年記憶。作為家里的唯一一個孩子,大人們永遠對我寵愛有加,因此在鄉下貧苦的生活,我依然像一個驕傲的公主, 優越而任性。
上學的時候,別的小伙伴都是家里人用剩余的布塊拼對成的花布書包,我卻是爸爸在縣城給我買的皮質雙肩背包。但小孩子說也奇怪,我一點兒不開心,沒有人知道我心里其實多希望有個媽媽親手給我做的花書包,那樣才叫漂亮呢。最后經過我的苦苦央求,我終于得到了一個媽媽熬夜縫制的花書包。那一晚,我把花書包緊緊抱在懷里,幸福地睡著了。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就搖醒媽媽,送我去上學。
再說到元宵節,其實現如今的元宵節已經遠不如小時候那般熱鬧了。
那時候的元宵節,村子里的所有小伙伴都會在十五晚上,提著自己心愛的燈籠一家家相邀去賽花燈。正月里的節日,其實寒氣十足,但是小孩子晚上出來玩耍不是目的,大家只是覺得一起提著燈籠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特別有意思。月光像是鋪上了一層銀亮亮的白霜,腳下的枯枝相互交織著,腳丫踩上去,地面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小伙伴們一邊比拼著各自的花燈,一邊在雪地里使勁地踩出聲音,嬉鬧成一片,其樂無窮。
那時候的我,望著同伴們手里各色各樣的花燈(伙伴們提的這些花燈大多都是村落里心靈手巧的老一輩趕制出來的),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電動會唱歌的公雞花燈,心里全是急切羨慕,然后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被媽媽哄了很久才拉回家。
后來一直到小伙伴們長大了,大家重新聚在一起,我才知道她們那時候有多么羨慕我的會唱歌的花燈。孩童的時候就是這樣純凈與干脆,大家都是在相互羨慕中度過了我們的童年。那樣的日子,多年后再被提起,不僅不會僵持尷尬,反而因為找到自己童年的蛛絲馬跡而歡呼雀躍。
如今回想起過去,最讓我難忘事莫過于說服爸爸和我一起去楊樹林里捉知了猴了。
知了猴蟬是在脫殼前的蟬蛹,村里人都叫知了猴。后來長大了讀書,才知道蟬蛹要在黑暗的土地里修煉四年,才等來一夜金蟬脫殼的完美變身,現在暑熱時節在聽到知了的鳴叫聲,竟莫名其妙多了一絲敬意,能一年年等待下來實屬不易。只可惜那時候太小,這些完全不懂,只知道媽媽炒的知了猴最美味。
那時大概三四歲的樣子。傍晚時分,急急忙忙催爸爸吃好飯,爸爸一手拿著電燈,一手牽著我,我的懷里揣著一會要裝戰利品的錦囊——空的罐頭瓶子。我一路太過興奮,一蹦一跳地,還唱著媽媽新教會我的兒歌《小毛驢》,爸爸悄悄向我努努嘴:“小聲點,一會知了猴聽見了就不會出來了。”我便小心地閉嘴,不敢再發出聲響,輕手輕腳地跟著爸爸。
到了楊樹林,我才發現到處是捉知了猴的大人和小孩,一束束的手電筒明晃晃地從一棵樹串向另一棵,時不時有小伙伴興奮地大聲嚷嚷““爸爸,爸爸,在那!那有一個知了猴!快啊!”
于是,我和爸爸也不甘示弱,很快加入了知了猴的敵營部隊。爸爸負責一棵樹一棵樹的搜獲和捕捉工作,我只需要適時地把罐頭瓶舉過去收入知了猴即可。嘿嘿,不到一兩個小時,我們就收獲了滿滿一瓶子的知了猴,可謂戰果累累,一老一少高高興興地滿載而歸。
回到家,媽媽在罐頭瓶中加入鹽水,然后放在廚房,等待第二天的烹飪。
至今我早已忘記知了猴的味道,但永遠忘不掉的是:夏夜里一家人急忙忙地給我的童年點亮回家的路。
媽媽說我自小乖巧伶俐,外公也常這樣說,覺得我自小就有一種非凡的記憶力。
外公那時候不僅僅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語文老師,還是位臨近聞名的中醫。因此外公家的藥房擺滿了各種這樣的小瓶子,這是我最喜歡探險的地方。那時候許是兩歲左右,每次到外公家,第一件事我絕對是找到“健胃消食片”的紫棕色玻璃瓶子,然后喜滋滋地掏出一粒放在嘴里,酸酸甜甜,山楂的味道一直是我幼年最引以為豪的驕傲。
我的屢屢得手,引起了家人的好奇。一個兩歲的小女孩,不識得字,怎么會記住哪瓶是山楂丸,是不是她特意記住了放山楂丸的位置?于是外公提議將其他的差別不大的各色瓶子調換位置,混淆起來,再看這個小丫頭還能不能找到。
于是外公緊隨我身后,生怕我認錯了藥瓶誤食了別的藥。可是,似乎是大人們太小看我了,只見我走到藥柜,拿起一瓶藥,仔細端詳,左看看不是就放下,又拿起一個藥瓶,右看看也不是再放下。如此找了好一陣兒,終于找到了,說著就要把藥片塞到嘴里。外公嚇壞了,生怕我拿錯了藥,趕忙從我手里哄下了那個藥瓶,一看竟然就是他混淆在一堆藥瓶里的“健胃消食片”。家里人再一次證實了我的聰明,但誰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樣記住那瓶藥的,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似乎冥冥之中有人牽引著我。
這件事從此在外婆家傳為美談。
還有一件關于非凡記憶力的事,就是小學一年級時,外公生病住進了市里的醫院,我和媽媽前去探望。在回家的途中,我竟然將整本語文課本,從第一課到最后一課,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車上的一位叔叔很是激動,連連夸我聰明,說我一定會讀好書。
現在想來,或許從那時我對語言最早表現出了敏感,直至深深地摯愛。
鄉村撒野之二
有時候感嘆,自己這樣一個馬大哈,做事丟三落四又極其健忘,卻對生命中別人毫無記憶的年歲清晰有加,真是一個奇跡。
也許是我腦海里積淀的那些往事,緩緩地在我的心頭留戀往返,無需刻意銘記,卻已印入骨髓。又或許,我的心對生活有獨特的甄別水準。即使我很擅長遺忘,記憶也自行搜羅收藏了生活的點滴芬芳,靜默芬華。
和大多數小朋友一樣,小時候的我喜歡跟在大孩子的后面瘋跑。因為我不可能成為孩子王,我年齡小,身體瘦弱,便永遠是跟班跑腿的。
比如今天孩子王說,我們去樹上掏鵪鶉蛋!我就是在樹下把風收裝成果的那一個,原因很簡單,我太笨,爬樹這樣技巧性的活兒對我太有難度。
第二天我們的目標是捉知了,用長長的對接而成的樹枝粘下夏日里鳴叫不止的知了。于是一切準備就緒,孩子王便開始發號施令,話音剛落,立刻會有一個個子高眼力好的男孩自告奮勇去前線,然后孩子王大呼“向左移”“向后移”“手別顫動”等首長才講的話。我則是在一旁等待大功告成后歡呼雀躍的拉拉隊。
可是,我喜歡這樣的跟班,覺得每天都等不盡的新鮮,撲面而來。
提到鄉村童年,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憶起我的外公,這個永遠臉上掛著慈祥淳厚笑容的老人,一個教了一輩子語文的老人。
有時候閑暇時我會思慮究竟是誰把我帶進文學的世界,而今漸漸找到了答案。
是外公。
小時候也曾在外婆家常住,三兩歲的洋娃娃,都需要身邊有個大人。外婆去田地里勞作,我便會被外公帶到學校。因是外公年長又受人愛戴,學校單獨給外公一間辦公室。一張辦公桌,一張簡易的床,還有幾個書架的書。僅此而已。但我永遠忘不了我第一次進那間屋子時的好奇和喜悅,外公去給學生們上課,我就自己坐在辦公室里找我喜歡的連環畫,那時也不識幾個字,卻也看得津津有味。后來長大后向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大呼驚訝,她想不到我竟然會對此還有如此深刻的記憶。
這幾日假期歸家,便喜歡纏著母親講她兒時的故事。
幾經問詢,我得知母親竟做過外公的學生!這樣的情況我一直很難想象,如果自己的父母親是自己的任課老師,我會在課堂上如何表現?我問母親:“外公教書精彩嗎?”
母親眼里立刻光芒四射,滿滿的驕傲與欣賞,贊賞地說 :“當然精彩。你外公講課從來不用教案的,只是站在講臺上,洋洋灑灑,精彩不斷。學生們都很喜歡你外公的課。我也是。”
毫無疑問,在母親的眼里,外公不僅僅是父親,還是一位有才華的老師。
于是我總會想起外公伏案批改學生作文的場景。定是遇到精彩處愛不釋手,或是遇到調皮的一群學生集體抄襲作文,連連搖頭,決定改天必要找他們談談。
只可惜外公在我7歲的時候已不幸離世,給我遺留下太多的遺憾,使我終生難以平復。
因此,對于文字,我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感覺,覺得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或許這是對外公的一種懷念與愛戴。又或者外公會在天上看著我,繼續他的夢想吧。所以每每寫下這些文字,心里的滿足與幸福是不舍啟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