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煜+趙艷
歷史話劇《將軍行》,或許會引發人們對個別史實的爭議與質疑,然而這種爭議在藝術虛構這一語境下很容易被瓦解。例如歷史劇創作一直遵循著的經典法則就是郭沫若先生的“失事求似”原則,“失事求似”的意思是“發揚歷史的精神”,而不是“考古和研究歷史”,“只是借一段史影來表示一個時代的主題而已,和史事是盡可以出入的”,因而對于事件的安排、人物的刻畫、場面的選擇都可以展開充分的發揮。
這個觀點固然賦予了創作者想象虛構的自由度與合理性,然而它的著眼點依然未擺脫歷史本位的思想方法,本質上是歷史真實與藝術加工的調和,藝術被放置在從屬的位置上。在這里,與歷史原貌的“似”,既是“失事”的目的,又是“失事”得以允許的前提。因此劇影界一直充滿著“戲說”還是“正說”,“嚴肅”還是“胡鬧”的無頭是非。之所以說像個無頭案,原因在于按這種思路,誰也無法厘清多大程度上的藝術加工才算未破壞藝術真實,也無法厘清作為參照系的歷史真實本身又有多少“真實”的含量。按新歷史主義的觀點,歷史評價本身包含一個先于批評的范式,具備某種意識形態暗示,因而很難說是完全客觀和精準的。例如海登·懷特就認為歷史文本“本質上說是詩性的,而且具有語言的特性”,也就是說歷史在本質上仍是一種語言的闡釋,它不能不帶有一切敘事所共有的虛構性。因此,歷史本身的“似”與“不似”,在作品敘事中事實上很難成為衡量作品的標準。
與其把作品當做記錄歷史的檔案,不如把歷史文本提供的內容看成是一種素材,藝術文本并非再現或者還原這種素材,只是利用這些素材形成自己的文本和形象系統,多大程度上還原了歷史原貌不是決定性因素,是否具備藝術的自洽性才事關要害。例如迪倫馬特的《羅慕路斯大帝》,從大敵當前,皇帝卻在若無其事地養雞;到皇宮的角角落落塞滿了戰戰兢兢卻又想謀刺皇帝的寵臣們;而千里征殺而來的敵國元帥卻是為了前來衷心歸順。所有的一切,把西羅馬帝國覆滅時的真實場景翻了個底朝天,卻并不妨礙迪倫馬特對歷史邏輯作出更為深刻的描述和總結。
《將軍行》也是在歷史的基礎上作出了新的讀解和詮釋的作品。對秦王嬴政派大將王翦滅楚,然而卻又心懷忌憚,于是將王翦家眷扣為人質,為了打消秦王猜忌,王翦凱旋后主動交出兵權的史實作出了新的評價,把一個帝王鳥盡弓藏,君臣彼此猜忌的案例演繹成了良臣高風亮節,以甘愿削權的方式換來了社稷的太平,帶有家國情懷的歌頌史詩。同樣的史實,評價大不相同,在史記里,司馬遷對王翦的作為有這樣的評價,“然不能輔秦建德,固其根本,偷舍取容,以至筊身”,也就是對王翦雖然德高望重,卻不思輔佐秦王建立德政,鞏固國家的根基,而是茍且迎合,終了一生,作出了保留的評價。當然,無論是貶抑的評價還是歌頌的評價并無是非之分,作為創作者,完全可以對人物作出自己的判斷和理解。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作品本身是否能夠提供這種解釋的依據和內容,而不是成為缺乏例證的口號。對于本劇的創作者來說,難度在于關于這段歷史的史料非常有限,而作品基本上是沿用了史記的脈絡,既沿用它的基本事例,又要得出不同的結論,不能不說是一種悖論。在這種情況下,要將王翦的形象提升到境界、智慧的高度,難免有勉為其難之感。劇中在王翦急流勇退,放棄權力的線索上,缺乏豐滿的心理刻畫和性格揭示。
其實,細究起來,劇中對秦王、王翦君臣猜忌的筆觸著墨并不多,尤其刻畫王翦面對這種猜忌作出的內部、外部抗爭都不算豐滿、鮮明。例如王翦出征時,故意向秦王索取良田、豪宅,別人以為王翦愛財,王翦自述是秦王多疑,因而自己以貪財之面示人,令其打消對自己有野心的顧忌。這一筆基本來自于史記的記述,而且如果僅以此作為人生智慧的寫照,顯然格局還不夠開闊。
另外,就是當王翦吞并了楚國即將凱旋之時,秦王突然頒旨,令王翦家人移居咸陽,實際就是軟禁監視,以控制王翦,再令王翦交出兵符,解除兵權,才許可王翦回京復命。在這種情況下,王翦的削權解職,更容易被理解成在重壓下被動的妥協和退讓,而未必一定能讓人聯想到人生境界和智慧。正是這樣一個讓人頗多感觸的人物結局,卻在劇中被塑造成君臣重見,把酒言歡、縱情暢談,歡天喜地的大團圓。而王翦歷經被嫌棄、猜忌和脅迫的人生印記,似乎從人物的情感世界被抹去了似的。而且即便王翦真是甘愿臣服于秦王,按照劇中表現出的秦王的跋扈、冷酷,那么他成全的無非是一個暴君的霸業,也不具備多少天下蒼生的情懷。如果在這樣的敘事框架中解釋王翦的急流勇退,那至多是一個“忠”字使然,而不是“和”字使然。
相比還原歷史原貌,更為重要的是用歷史的碎片裁剪出藝術自身的符號系統,作為當代人的生存體驗和歷史反思的寫照,而不是盲從歷史結論或者忽視歷史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