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比干
午后的太陽暖洋洋地。午睡醒來,就靠在床上,看杭芳的睡姿,像是一棵婀娜多姿的水草。一頭秀發,鋪在床上枕頭上,如同一幅寫意的水墨書法。接著,她也睜開惺忪睡眼,見我呆呆地看著她,用手輕輕捋了一下頭發,沖我嫣然一笑。看什么?她問我。你有白頭發了。我說。真的嗎?她慌慌張張找了只鏡子,對鏡端詳著自己。我不理她,隨手拿了本書,翻開。在哪兒呢?她問我,神情比發生了世界大戰或者2012年末日之劫還要嚴肅。騙你的!我笑。好啊!她撲過來,開始撓我癢癢。投降了!投降了!我說。
我倆的吵鬧驚動了隔壁的小雨。她站在我們門口。爸爸媽媽,你倆羞不羞?她吐著舌頭,倚在門上,看我倆鬧騰。小雨,來幫幫媽媽!杭芳叫。小雨一臉的不屑。幼稚!她說完,又轉身回屋學習去了。我倆我看你,你看我。她指著我說,你羞不羞?連女兒都說你幼稚!我說,說的是你,好不好?小雨小雨,你過來,告訴你媽媽,你剛才說的是誰。小雨騰騰騰又轉回來。她望著我倆,搖了搖頭,說,唉,我上輩子真是瞎了眼了,怎么找你做我的情人?
小雨又回去寫作業了。被女兒鄙薄了一通,我倆都老實了。我繼續看書。杭芳在我耳邊吹氣,說,她說她上輩子是你情人,你信嗎?
信!我說。書里的文字逐漸在我面前舒展開,經過千萬次的跳躍,排斥,吸引,重新組合,把往事組合成一頁一頁的圖畫,在我眼前,如同幻燈片一樣,一幅一幅滾動。
離開班生之后,我回到了北京,應聘了一家公司,去塞內加爾呆了三年?;貒?,我請杭芳和毛毛吃飯。在杭芳的引薦下,我進入了法航。我倆成為同事。四年之后,在小雨出生半年之后,杭芳意外發現他的老公出軌了。杭芳當即跟她老公離了婚。她只要了小雨。她和她老公共同購買的房子,家庭幾十萬的存款,她都棄之不顧。她只要小雨。當時我記得同事們都很惋惜。如果你跟他打官司,這種情況,房子和錢都得是你的,你怎么這么傻呢?杭芳被他們逼急了,才會說一句,我還想給自己留點尊嚴。是的。她沒要房子,也沒要錢。她選擇了小雨,和尊嚴。我們的同事們都想不通。我卻由衷地欽佩她。這樣一個女人,在這樣一個拜金時代!
我用在塞內加爾三年掙的錢作為首付在東直門附近買了一套不到五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我對那兒有一種特殊的情愫。杭芳離婚之后,就搬了出來,住在公司辦公室朝陽門附近租的房里。毛毛作為我倆共同的朋友,不時會拜訪她,或者我,然后就把我倆叫到一起,吃飯,聊天。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對我說,比干,你也三十多了,真的打算單身一輩子嗎?我不說話。我還沒準備好。你不能考慮一下杭芳嗎?她也不辱沒你吧?雖然說她結過婚,帶著孩子,但是,這樣一個女人,錯過了可就永遠錯過了!她繼續說。我只是笑笑。不過她這么一說,我再見到杭芳的時候,我倆就有些別扭起來。我就知道,毛毛在我背后,一定也沒少對杭芳灌風。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也是這么一個暖洋洋的午后,七年前,也就是05年。毛毛又拽著我去看杭芳。小家伙會說話了!毛毛興奮地說。一歲多的小雨正牙牙學語。我們一進她的家門,本來蹲在地上聚精會神玩幾個布娃娃的小雨抬起頭來,很陌生地望了我一眼,怯生生地躲到杭芳背后。小家伙每隔那么一會兒就探出半個腦袋看我一眼,一遇到我的目光,又趕緊縮回去。杭芳牽著她的手。叫叔叔好!她對小雨說。小雨直挺挺地站到我面前,忽然就撲到我身上,抱著我的腿。爸爸!爸爸!她喊。杭芳滿臉通紅。不對,叫叔叔!她說。我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深深觸動了。我彎腰,把小雨抱在懷里。小雨伸出她粉嫩的小手,摸著我的臉,然后兩臂一伸,緊緊抱住我的脖子。爸爸!爸爸!她喊。不管杭芳怎么跟她說,她那天執拗地不停叫我爸爸。
那天她一直清醒著,一直讓我抱著。毛毛走的時候,我想跟她一起走,可是一旦小家伙發現我的企圖,就抱著我放聲大哭,無論如何不讓我走。那天我一直無法脫身。小雨折騰到夜里十一點多,終于累得不行,睡著了。她睡著了還一直抓著我的手不放。她睡著了還在夢里叫爸爸。她睡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任誰見了,都會愛上她。我掰開她的手。該走了!不過還好,我住得很近,走都走得回去。杭芳送我到門口。對不起啊,孩子不懂事,搞得你這么晚!她緊著跟我道歉。沒事!我說。我打開了門。門外是不可知的黑暗。我沒邁出腳。我轉過身,一把把還在道歉的杭芳抱在了懷里。她的身子僵硬著,如同一截失去春天的枯木,既沒有反抗,也沒有迎合我。我低頭,在她耳邊說,杭芳,能不能給我個機會作小雨的爸爸?杭芳沒有說話。但是她的身子抖動著。她的頭低著。我右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臉上滿是淚水。你走吧!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憐!她說。你不可憐!我對她說,你可敬,可愛!然后,我不由分說,用我的唇堵住她的嘴,使她再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那夜,我就留在了杭芳那兒。
第二天,我們兩人抱著小雨,去東城區民政局登記,領了結婚證書。
七年過去了。小雨已經八歲,小學三年級了。每當看到她,我總覺得,是冥冥中的天意,讓她在那天抱著我不放,喊我叫爸爸。她注定是我上輩子的情人。盡管,她是從另外一個男人而降生,但這絲毫沒有妨礙她是我的女兒。誰也奪不走她!誰也改變不了!
本公主鄭重宣布,本公主的作業全部完成!小雨再次出現在我們的門口。恭喜小雨公主大功告成!我說。小雨挨挨蹭蹭擠到床上,靠在我懷里。爸爸,讀的什么書?想聽嗎?我說。小雨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嗯!她說,這是獎勵爸爸的!講得好還有獎勵哦!
我開始給小雨講故事。剛剛在我眼前舒展開的文字各各歸位。
蘇東坡喜歡參禪問道,他與一個叫做佛印的禪師交往甚密。有一天,他與佛印打坐完畢,就問佛印,大師,你看我坐相如何?佛印望了他一眼,贊嘆說,寶相莊嚴,如同一尊佛。隨后,佛印問他,學士看我如何?蘇東坡被佛印夸贊,不由得意忘形,他望著佛印一身褐色僧衣,忍不住揶揄道,酷似一堆牛糞。說完,哈哈大笑?;厝ブ螅K東坡自以為羞辱了佛印,逢人就夸耀。蘇東坡的妹妹叫蘇小妹,也是當時有名的才女。她聽了蘇東坡的敘述,就嗤笑他說,哥哥,你大錯特錯了,還敢跟人炫耀?蘇東坡聽了,不以為然地說,我怎么錯了?蘇小妹說,佛說,相由心生。佛印心中有佛,所以看你是佛。你看他是牛糞,說明你心中只有牛糞啊!
有意思嗎?我問小雨。
小雨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天。還算有點意思吧?她說,勉勉強強,獎勵就免了。下次爸爸還要再接再厲哦!
小雨,記住這個詞沒?相由心生。你心中有佛,看人就都是佛。心中有善,看世界就都是善。心中有愛,人間就處處都是愛。我說。
嗯!小雨說,那爸爸,您能不能也對本公主發發善心和愛心?
我捏住她的鼻子。說吧,小公主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你先答應我,我才說!小雨說。
爸爸還不知道什么事呢!我說。
那不行!小雨一本正經地說,我先說出來,你拒絕了,那本公主不是很沒面子?
也對哦!我點了點頭,小公主說得有理,好吧,爸爸答應了!
杭芳推了我一下。孩子都讓你寵壞了!她說。
我對小雨作了個鬼臉。告訴媽媽,女兒是干嘛使的。
小雨把鬼臉還給杭芳。女兒天生就是用來寵的!她說。
我給劉軍打電話。小雨要過去跟七七玩!我說。那你們過來一起吃晚飯吧!劉軍說。
劉軍女兒滿月的時候,我去看他。你現在都當爸爸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真像做夢一樣!我感慨。小朱抱著她粉雕玉琢般的女兒給我看。你抱抱她吧!小朱把她交到我懷里。我膽戰心驚地抱著她。她的渾身都軟軟的,像是一塊蚌肉。她在我懷里,一點兒也不認生,反而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她的眼睛清澈明凈,如同遠古的天空。給她取名了嗎?我問。取了,小朱說,她叫七七。我默不作聲。我很想她!我們都很想她!七七這個名字,是我取的。小朱說。
劉軍家在東直門的平房拆遷,給了他們兩套兩居,我們兩家就住得很近。我娶了杭芳后,七七和小雨同歲,兩個孩子就如孿生的姐妹,親密無間,一起玩耍,一起長大,上小學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似乎也是一種緣分,把她倆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我們到劉軍家。兩個女孩嘰嘰喳喳,躲到自己的房間里面,不時一陣一陣地笑聲。很意外地,這回是劉軍在廚房忙得滿頭大汗。小朱坐在沙發上,捧著她微微隆起的肚腹,一臉幸福的笑。要二胎了?我問小朱。她臉微微一紅。幾個月了?杭芳問。四個月了。小朱說。小朱說完,就望著我,說,你倆也該再要一個。一個孩子多孤獨??!我倒是一直想再要一個來著,杭芳說,不過比干不要。我也沒辦法。這時小雨和七七從房里出來。小雨拉著我的手,一臉嫉妒地說,爸爸爸爸,七七說她要有小弟弟了,我也要個小弟弟!小公主啊,小弟弟可不是什么玩具,有個小弟弟,爸爸媽媽就不能全副心思地照顧你了,我對她說,而且,無論什么東西,小弟弟都要跟你分一半的,小公主,你可想好了哦!我想好了!小雨毫不猶豫地說,爸爸,你不是說,好東西就是用來分享的嗎?比如說,我一個人的快樂,永遠比不上我跟七七一起兩個人的快樂。有個小弟弟,再加上七七的弟弟,我們就有四倍的快樂了,耶!我真聰明!你倆聽著,不許偷懶,今天回去就要努力用功,加油!努力!為了小弟弟!
杭芳臉也紅了,呸了她一口,去,一邊玩去!
小雨張大了嘴,沖杭芳吐了吐舌頭,拽著七七,一溜煙跑回屋里去了。
兩個女人聊天,我就也跑廚房去,給劉軍打下手。劉軍遞給我一根蔥。我一邊剝蔥皮,一邊聽到客廳里小朱斷斷續續的話:十幾年來,我們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就那么消失了,可是,我一直覺得,她并不是真地忘了我們……我再也沒見到她那么美,那么善良,那么聰明的女孩……她是一個傳奇……劉軍回過頭來望著我說,發什么呆?趕緊剝蔥,我要用!
吃完晚飯,我們在小區里遛彎。小雨不回家,要跟七七一起過夜。那好,我明天早上過來接你!我說。杭芳則跟小朱說,老是麻煩你們!小朱說,你們跟我們還客氣啥?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書,杭芳去洗澡去了。有些心神不寧。我就給爸撥了電話。拉了一會兒家常之后,爸說,比干啊,我們倆也都老了。你別嫌你大啰嗦。你爹走的時候,在床頭豎著三根指頭。他是帶著遺憾走的。他活到九十歲,卻只見到三輩人。你奶走的時候,說,沒見到重孫子,到地下你爹肯定會傷心的。就當為你爹你奶,為我們兩老的,你再考慮考慮?否則,我倆將來見你爹你奶去,都抬不起頭來啊!爸說得語重心長,還包含著無奈,甚至是請求,對他這個兒子。我知道了,大,我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我這輩子沒少讓父母操心。我跟杭芳拿了證之后,只是簡單給他倆打了個電話,通知了一下他們。爸媽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們這個兒子終于結婚,終于有了個家。但是知道杭芳離過婚,還帶著個孩子,心里多少又有些堵。如果沒有她,也許我會等一輩子。我對爸說。爸想了想,還是接受了杭芳。不過,每次打電話,或者回家,他們都要我們再生一個。我只好一直推脫。這也成了他們的心病。雖然他們也很喜歡小雨,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打心眼里想要一個出自兒子的孩子。他們腦子里有著根深蒂固的血統觀念。他們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這也怪不得他們。
杭芳洗完澡出來,打開IPAD音樂播放器,然后帶著一身的馨香躺在我懷里。難得的二人世界!她笑嘻嘻地對我說。音箱里傳來王菲優雅的歌聲: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我的心神隨著歌聲飄到遠方。在想什么呢?她溫柔地撫摸我的臉,把我拽回到我們的家中。沒什么。我說。騙人!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問,知道你還問?我問的是我不知道的,她親我一下,說,給我講講吧!講什么?我問。講講她,那個傳奇,那個你等了七年,那個你孤單思念,那個在你腦海,在你心田的人。她說。你想什么呢?我看著她。她也凝視著我的眼睛。我伸手把她的眼睛捂住。心虛了!她說,怕我看透,是不是?她得意地笑。別胡說了,我說,我的腦海和心田里面,只有你!騙子!她又笑,你們男人都是騙子!女人呢?我問。女人嘛,都是傻瓜,心甘情愿被男人騙的傻瓜!她說。你告訴我,實話實說,你當初是因為可憐我才娶我的嗎?胡說!我說,你哪個地方看起來也不像可憐的樣子??!其實,她悠悠地說,即使你當時真是因為可憐我而娶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嫁給你的。你知道嗎,我白天工作,晚上和周六日帶一個孩子,我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很久了。小雨第一次喊你爸爸的時候,我的心就在流血,流淚。我實在撐不住了。我也時常問自己,為了尊嚴,離婚,放棄房子,財產,一個女人,沒有任何依靠,值得嗎?值得!我說,你的尊嚴,讓房子,財產和一切有形的東西,都顯得渺小。你的尊嚴,是你最寶貴的財產,配得上這世上最尊貴最富裕的國王。杭芳掩住我的嘴,我不過是個渺小的女人,她說,不過,我很幸運。我今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你。說吧,那個讓你癡癡等到三十多歲的女孩,到底是咋樣的?你放心,我不會嫉妒的,你老婆沒這么小氣。相反,我很感激她,沒有她,也不會有我們這個家。我摟住她,撫摸她的一頭烏絲。小朱跟你胡說些什么了?我說。不關她的事。我不想你把她一直這么悶悶地放在心里,這樣我有危機感。你告訴我,我跟你,我們一起分享她,愛護她,好不好?
好!我說。她躺在我懷里,我開始給她講,講那個叫七七的女孩。七七姓秦。我說。故事很長很長。我從我進505廠,第一次見到七七講起,一直講到一九九七年末,在中國東部一個叫做水晶鎮的小鎮,我徹底把她忘記。她苦苦守候了我一百多個日月之后,終于選擇離開了我。她選擇在九八年來臨之前,結束我們的故事。愛,經不起等待,經不起遺忘。我說。我講完了,發現我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那是杭芳的淚。后來呢?她問,你去找她了嗎?去了,我說。我歷盡千辛萬苦。我找不到那個永遠敞開的大門。我按照七七說的,去了黃土坡鎮唯一的一所中學,找到了她的父母。但是她的父母并沒有像她所說的那樣歡迎我。他們拒絕帶我見七七。他們告訴我說,七七已經結婚了,她現在很幸福。她不需要一個無情無義的大學生。我跪在他們腳下求他們。我把七七的磁帶放給他們聽。他們依然不愿意帶我去見她一面。我開始在一個城市里面大海撈針,我去黃土坡第二招待所找小佳,小佳那時已經離開了。我一家家舞廳餐館布莊和三層樓找一個叫趙小東的人。后來,我被一群人洗劫一空。我對那群人說,我可以把東西都給你們,只要你們告訴我趙小東在哪。那群人里面果然有認識他的。不過他們對他已經很不屑。你認識趙小東又如何?幾年前或許我們還賣他個人情。現在,他連屁都不是!我們不需要告訴你他在哪,你的東西還是我們的。這個交易不成立。我沒有了錢,在那個城市四處流浪,乞討,山窮水盡的時候,我回到了七七父母的家。我昏倒在他家門前。她父母用一碗熱湯救了我的命,告訴我說,他們只救我這一次,如果我還是不走,哪怕我死在他們門前,他們也不會管我。我說,不見到七七,我死也不會走的。
后來呢?你見到她了?杭芳問。
見到了。她跟趙小東住在一起。我說。
怎么會這樣?杭芳問。
我不知道。我說,她已經徹底忘記我了。就像我當初忘記她一樣。她還看得見我,但是,她不認識我了。我把她留給我的兩盤磁帶,她的錄音留給了她,然后,我就走了。我一直希望,她自己的錄音能夠恢復她的記憶,使她有一天想起我來。
然后,你就一直在等,在法航的時候,那么多人給你介紹女朋友,你卻一個都不見。你知道嗎,我那時跟毛毛討論,說你有兩種可能。她停下來,故意賣了個關子,等著我問。什么兩種可能?我滿足了她,問道。要么,你心里有人,要么,你心理有病。不管是哪一種,咱倆都不可能。我當時就是這么對毛毛說的。她說完,靠在我身上,耳朵貼在我的胸口,聽著我砰砰的心跳。我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你居然曾經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你說,那個給你心的女孩,她叫啥來著?南欣是嗎?嗯。我說。你后來也沒見過她嗎?她問。見過,我說,我離開七七,就去的水晶鎮。我的東西被搶了,但是,我在水晶鎮還有好幾個月的工資,在存折里。存折沒有了,但是錢還在。我去了那兒,一是為了取這筆錢,二是為了見一面南欣,我想告訴她,我有心了。我想當面向她道謝。我以為,她一定會為我高興的。可是,她沒給我開門。她沒給我跟她說的機會。怎么會這樣?杭芳問。她說,她還愛我。我回答。
夜已經很深了。透過窗子,可以看見滿天的繁星,很近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墒俏抑?,它們的光芒,可能是穿越了多少年,才到達地球上,進入我的眼睛的。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很多看似很近的東西,卻也是我們終生都無法企及的了。
小雨的那一聲爸爸喚醒了我,我說,它告訴我說,愛,一旦失去,再也沒有機會重來。我錯過了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再錯了。杭芳用她的唇貼上我的,算是回答。我動手去剝她的衣服。我在她耳邊說,小雨給咱倆下任務了,加油,努力,為了小弟弟!她本來手還在枕頭底下亂摸,這回停住了。對了,我說,從今天開始,不用戴那個了。我也不喜歡那個,感覺總跟你隔著一層。杭芳在我耳邊低聲說。
音樂播放器里的歌曲已經完成了一個輪回,傳奇的歌曲再度響起,我對杭芳說,那個叫秦七七的女孩,永遠被留在了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遇到你以后,你才是我的傳奇。王菲的嗓音在我們的喘息中一浪推著一浪,濺起朵朵浪花: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寧愿相信我們前世有約
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愿用這一生等你發現
我一直在你身旁從未走遠……
第十四章:七七
小東說,他那一刀并沒有當真刺下去。我暈倒得很及時。他舉著刀猶豫的時候,倒在他腳下的王羽抱著他的腿,仰著臉望著他。他嘴角流著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但是他很艱難,卻也同樣堅決地沖他搖頭。小東望著王羽的眼睛。他們是幾十年的兄弟。小東在王羽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無辜。兄弟,他對王羽說,我錯怪了你,但是,我不會欠你的。我這就還你!他說完,把舉起的刀捅進了自己的胸口。他倆同時被送進了醫院,住的同一間病房。醫生處理完他倆的傷后,打電話叫來了派出所的民警。王羽堅持說他倆是在開玩笑,比誰狠,每人都是自己扎的自己。民警笑了,說,你還真行,能從自己的背后扎自己。醫生對小東說,他身上的那一刀如果多進去幾毫米,就扎到心臟,他可能早就變成一具尸體了??磥砟銈z對自己都不夠狠。以后還要努力。兩人互相瞪著眼,想笑卻不敢笑。他們一笑,傷口就會讓他倆痛得像是宰殺中的豬一般嚎叫。兩人在醫院住了兩個禮拜,出來后一起到我家來看我,才發現我依然暈倒在床上,完全失去了意識。我爸媽和姐帶我到西安的醫院,醫院對我的昏睡束手無策,他們只能又把我扛回家,任我昏睡。小東向我父母發誓,他就是傾家蕩產,也一定要把我治好,把我喚醒。爸媽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我交給了他。之后,他帶著我跑遍了全國各地各大醫院。醫院給我做了所有他們能做的檢查,意外地發現我一切正常。腦電圖甚至顯示我還在思維,測夢儀能給他們繪出我的夢的軌跡。在夢的深處,我還會哭,會笑,夢還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透過我的嘴溢出來,變成模糊不清的囈語。他們試了種種方法,包括電擊,試圖把我喚醒。但是我毫無反應。病人自己拒絕醒來。我們也沒有辦法。醫生對小東說。
醫生不行,小東就入魔一般,打聽哪有什么巫醫神覡,仙人道士,氣功大師,然后他就帶著我去。開始他還客客氣氣。后來不管他們怎么裝神弄鬼,喚不醒我卻是鐵一樣的事實,小東無一例外要把他們拳打腳踢,一通爛揍。小東前前后后折騰了半年的時間。半年后,他跪在我父母腳下,對他們說,他盡了力了,但是七七不愿意醒來。他沒有辦法叫醒我,但是,他已經決定要照顧我一輩子。他請求我父母把我嫁給他。我父母答應了他。因為,你在夢里,還會叫他的名字。我們就認為你已經原諒了他。我們認為你還惦記著他。也許,嫁給他,也是你的心愿。爸對我說。小東神通廣大,居然就在民政局領回來結婚證。領完證后,他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黑道白道,親戚好友,絡繹不絕。在黃土坡這個小鎮上,他辦了七十七桌酒席,居然還有太多的人沒有座位,他只好又臨時添了四十九桌。鎮上的領導,公安,工商,稅務,以及跟他稱兄道弟的黑道人物,甚至鎮上的電視臺,報社的記者都來了。電視臺播放了婚禮現場。報社編了長文,報道小東這份感天動地,催人淚下的愛情。報紙小東都還留著。電視臺給小東送來了錄像的備份。小東在黃土坡一時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成了女孩心中的偶像。幾個月的時間里,他收到了上千封求愛信。每封信都附著一張照片。每封信在表白之余,都毫不例外地表示,她們接受我的存在。她們會像小東一樣愛我,照顧我。甚至,她們可以不在乎名分。她們愿意把名分留給我。這些東西小東都沒留。他收到一封燒掉一封。信,連同照片。
婚禮之后,小東徹底放棄了喚醒我的努力,直到有一天,王羽對他說,終南山北麓鳳凰山上,有個凈業寺,寺里有個名叫花影的禪師,你去見見他吧!小東二話沒說,直奔凈業寺。他在寺里找到了花影禪師。說吧,你有什么本事?小東氣勢洶洶地問。和尚除了吃飯,睡覺,什么本事都沒有。施主找錯人了!禪師淡淡地說。小東從靴子里抽出他的彈簧刀,抵住了禪師的脖子。我不管你是不是騙子,請你跟我走一趟!小東說。禪師眼皮都不眨。施主處可有吃有睡?他問。有!小東說。禪師就這樣跟著小東到了他家。小東想讓他看床上沉睡的我。禪師自顧自往飯桌上一坐。拿吃的來!他說。小東打了個電話,飯店給送了四盤大魚大肉。禪師看都不看,拿起筷子,吃了個杯盤碗凈,連魚刺和骨頭都沒剩。和尚開了葷戒了。小東說。和尚笑了笑。我只是把它們葬在我肚子里罷了。人也罷,畜生也罷,死了都需要葬身之地。焉知我和尚的肚子不是一座好墳墓?小東無話可說,等他吃完了,就又拉他去看我。和尚卻往床上一躺,睡著了。任小東怎么叫,他就是不醒。和尚在小東家里呆了七天七夜,吃了睡,睡了吃,雖然我就在隔壁,小東卻沒有辦法讓他看我。小東只好又拿出刀,抵在他脖子上。禪師面不改色,照吃不誤。小東緊了緊刀,刀刃深深地陷進禪師脖子上的肉里。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小東惡狠狠地問。施主與和尚無冤無仇,為什么要殺我?禪師笑嘻嘻地說。小東手里又加了幾分力。別在爺面前裝傻!他說。禪師脖子上就有血流出。他微笑著伸手去摸,還說,好癢,有蚯蚓在我脖子上爬。他摸了蚯蚓,手掌攤在面前,看到的是一手的血。頓時他驚怖不可名狀,大叫一聲,血!接著如土委地,面色灰敗,神智不醒。小東也沒想到這個一直談笑自若,視死如歸的和尚如此怕血,心中不屑,更信他不過是個騙子,但是人卻得救??墒侨嗡趺春艉按反颍蜕芯褪撬孟袷遣慌麻_水的死豬。小東沒轍,帶他去醫院,這一下讓他更凌亂了。和尚跟我一樣,查不出任何病狀,一切生理機能完全正常,就是昏睡不醒。一周之后,王羽來找他,對他說,你把花影禪師怎么了?他怕你怕得要死,央求我找你說話,讓他回來?小東睜大了眼睛,看著王羽跟看著一只鬼似的。你說什么鬼話?他問王羽。王羽也莫名其妙。是我給你推薦的禪師,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把他嚇成那個樣子,他跑我那兒訴苦去了。什么時候的事?小東問他。就是剛剛啊。我剛離開他不過十幾分鐘。小東拉著王羽,到和尚睡的屋里,指給王羽看。和尚還躺在那兒,如果沒有呼吸,就是個死人。小東又問王羽,到底誰跟你說讓我找這個和尚的?王羽撓了撓頭,說,我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小東盯著王羽的眼睛,說,我已經知道了,就是他本人,對不對?王羽還沒說話,就有人推門而入。恰是另外一個花影。這個花影進來之后,笑容可掬地對小東說,和尚沒有看錯,施主果然有幾分慧根。小東和王羽就恐懼地輪番望著站著的和躺著的禪師,渾身寒毛直豎。禪師望著他倆說,莫驚怖,莫驚怖,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諸法無非空相。說完,他走到床邊,貼到床上的花影身上,兩個花影就變成了一個。變成了一個的花影從床上坐起來,依然微笑著望著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小東和王羽。小東噗通一聲跪下了。多謝大師啟示。求大師喚醒七七。求大師喚醒七七!說完,他淚流滿面,就在和尚腳下,磕頭如搗蒜。禪師就在床頭坐著,任他跪拜。王羽也跪下,磕頭不止。禪師一直等他倆磕頭磕累了,才慢悠悠地對小東說,施主戾氣每深一分,女施主恐懼就更深一分,離施主也就更遠一分,睡眠自然更沉一分。和尚只會吃睡,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想喚醒女施主,只在施主自身,無須外求。小東至此,對我的昏睡已經了然,但說解鈴在他身上,他卻茫然不能解。求大師開示,刀山火海油鍋,小東眉頭都不皺。和尚搖了搖頭。施主戾氣太重,和尚也無能為力了。他起身要走。小東跪著抱著他,不放手。禪師沒轍,又坐了回去,從懷里掏出一頁黃紙出來,交給小東。小東急不可耐打開,以為是什么靈丹妙藥,沒想到卻是一頁經文。施主若想女施主回來,務須除去身上暴戾之氣。施主身上的暴戾之氣,生人且恐懼,何況游魂?這頁心經,施主日頌七七四十九遍,假以時日,功效自顯。小東捧著心經,依然不敢確信就靠讀這個就能讓我醒來。不過禪師向他顯示的神跡,又讓他不得不服。禪師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對他說,徒然念經,只有小益,要真想女施主醒來,還要施主一顆善心。向兇暴易,向良善難。施主要錘煉一顆善心,甚是不易。小東問,那我怎么辦?禪師說,有心向善,無心為之,善無小大,日行一善!
禪師走后,小東開始讀那篇拮據聱牙,晦澀難懂的經文。每讀一遍,他就在紙上畫一劃。他每天要保證自己寫十個差一筆正字。到后來,我不用黃紙,滿腦子都是經文。可是,讀著經文,漸漸覺得心境安定平和下來。這種安靜,是我一生第一次體驗,心里居然有說不出的歡喜。小東對我說。關于日行一善,卻要難得多。他這么一個地方一霸,要改頭換面,實在很需要一番掙扎。他開始磨不開臉,就每天去買尾魚,然后帶河里放生。時間久了,就也能去扶個老人,送個病人,捎帶個小學生上學。我在其中,體會到了遠遠高于誦經的歡喜。小東說。他本來就性格豪爽,急公好義,慢慢一發不可收,以致于黑白兩道,糾紛理論,都來找他。錯處他自己擔著,欠債他替人還上,一面還不忘去印了很多心經發給人家,然后勸人家也日行一善。不過這樣一來,大家慢慢反而敬而遠之。他一笑置之,本本分分做他的生意,基于他之前的名聲,倒也沒人敢不買他面子。他的生意依然風生水起。
小東做的另外一件事,是在報紙電臺和電視臺發布尋人啟事,找十幾年前那個晚上被他打劫了五百塊錢的中年人。十幾年過去,中年人已經變成了老頭。不時有老人來自認,小東就詢問當時的細節,揭穿了人家之后,并不懊惱,反而給人家掏幾百塊錢,說,老人家如果不是生活困難,我相信不會做出這種事來。這點錢,算是一點孝敬了。有的老人不接錢,滿臉羞愧地走了。也有的顫巍巍接了錢去,連聲道謝。到了他也沒找到那個人,但是,他看到了別人家生活的艱辛,看到了這世上,人們是如何卑微苦難卻頑強地活著。
哥像他無聲無息地失蹤一樣,又無聲無息地回來了。走投無路的他,投奔到了小東的旗下,幫助打理起他的生意來。爸媽開始還擔心他賭癮再犯,特意叮囑小東留意。哥在外邊晃蕩了兩年多,回來后經常會在半夜驚醒,但是這磨難也讓他聞賭色變。這讓父母欣慰萬分。你哥浪子回頭之后,我們唯一的心事,就是你了!媽對我說。
你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五百四十二天。小東說。我一直擔心你會餓死,或者渴死,我看得出來,你一天天消瘦。我去找花影大師,大師說,無需無需,女施主自有吃喝處。對了,他們還給你取了個名字,叫黃土坡的睡美人。
好了,講了一夜了,你剛醒來,身體還虛,休息吧,我倆就先回家去了。爸站起來說。不要,我趕緊抓住媽媽的手,爸,媽,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們!我說。爸媽對視一眼,眼神里分明有幾分不安。媽忙著說,明天再說吧,七七,實在是太晚了,你媽多少年沒熬過夜了,好,乖?。∷纳袂橛行┊悩?。我不知道為什么。爸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住了。好,七七,你說吧,我聽著。我想啊想,卻發現腦子里面空空如也。我忘了什么事了!我說,讓我再想想吧!爸媽長舒一口氣。那明天我們過來看你。
小東坐在床頭,嬉皮笑臉地望著我。我心里總覺得有些不對??墒俏矣謱嵲诓恢朗裁吹胤讲粚ΑR苍S,是我不明不白成了他的老婆?小東,我不能嫁給你!我沖口對他說。他愕然。為什么?他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能嫁給你!……我說,我想不起來了,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也知道你現在是個好人了,但是,我總覺得……小東握住我的手。他笑著說,七七,咱倆已經領了結婚證,辦了婚禮,你現在名正言順是我老婆了,這時候還說不能嫁給我,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我說,你說的那些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沒跟你領證,也沒跟什么人舉行婚禮。
小東沉默了。我有些于心不忍。他和爸媽剛才給我講的故事確實打動了我。他對我確實很好。我無法否認。而我現在拒絕他,出于什么原因,卻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小東,我軟了下來,你讓我再想想,好不好?
沒事,小東說,我等了你五百四十二天,我不在乎再等一個五百四十二天,只要你愿意,再等十個,一百個五百四十二天,我也等。
那你不成老妖精了?我笑,然后問,我可不可以回家?
這兒就是你的家!小東說。
那好,只要我不答應,你不可以碰我!我說,如果你做不到,我現在就回家。回我父母那兒。
君子一言!小東說,話語鏗鏘有力。
就這樣,我住在了小東家里。爸媽姐和哥不時會來看我。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好像我不該呆在他家。雖然名義上,這兒變成了我的家,而我真正的家,變成了我父母家。我有點無法適應。幾天后,我借機回了一趟家。小東陪著我,寸步不離,好像一不小心我會像空氣一樣蒸發掉。我回到了我的房間。我在我的書桌上發現一副油畫,和一串手鏈。油畫畫的居然是我,在一條河邊,河兩岸是蜿蜒簇擁的紅花。畫花的人一定是個新手。他畫的花只有花,沒有葉子。他一定沒聽說過紅花需要綠葉配這句話。畫上的我一襲紫裙,裙裾飄揚,能感覺到畫里拂過的肅殺的秋風。我也是秋一般的憂郁。最奇怪的是,我的肩膀上,居然站立著一只綠毛鸚鵡。手鏈則是紫水晶的,看起來瑩潤清徹,冰涼透心。這畫,我問爸媽,是誰給我畫的?媽不說話,望著爸。爸緩緩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奇怪,我說,那這串手鏈,是哪來的?是我姐買的嗎?它是你的!爸回答。我把它戴到腕上。我驚訝地發現,我的左手腕上,有一圈細細的紅線。我暈倒之前可是沒有的?;蛘呤俏覐膩頉]注意到過?我用水晶把那圈紅線蓋住。水晶貼著皮膚,帶著冬天的寒氣,直沁肌骨。這副畫,我也可以拿走嗎?我問爸媽。爸說,拿去吧,它本來就是你的。
回到小東家,小東就找人把畫裝裱了,掛在客廳里。我沒事的時候,就在畫前面盯著它看,后來,我甚至看到了隱藏在畫里面的幾個字,是:一九九七,高,于西雙湖畔,贈七七。按照小東和我父母的說法,整個一九九七年,我都在床上昏睡,我醒來是在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這個高到底是誰?西雙湖又是在哪兒?為什么我一無所知?
王羽幫小東打理他的事業,幾乎就是他的總管,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很難抽時間看我。他來看我的時候,還顯得非常不好意思。我就問他,王羽,你答應說我回到小東身邊,你就跟小佳和好的,你倆現在咋樣了?王羽說,正在跟小東哥商量呢。我說,你跟小東商量什么呀?婚禮啊,王羽說,這輩子就結這么一次婚,我還不得好好從小東哥那兒揩點油?不傷筋動骨,也得扒他一層皮啊!他說完,就看著我倆樂。我說,你個大男人,不害臊?王羽說,大男人臉皮厚,害臊的是小女人。我揚起手來,說,滾!信不信老娘我抽你?
春節前夕,小東就跟我父母嘀嘀咕咕鬼鬼祟祟不知道說些什么。我一到他們跟前,他們就都不說話。沒人的時候,我就把小東叫我面前。是不是想跪搓衣板?我問他。小東一臉無辜的樣子,裝癡扮傻。我說,說吧,你們瞞著我什么事。小東支支吾吾了半天,說,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來著,被你看破了,只好跟老婆大人招供了。今年春節,我們一家四口,去巴厘島旅游度假去,怎么樣?巴厘島是哪兒?我問。甭管這么多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包你好玩。小東說。果然,小東報了個旅游團自由行,春節期間,就帶著我父母和我,去了印度尼西亞。我們在海邊曬太陽,吃蝦,住五星賓館,享受當地SPA。小東雇了輛車,找了個當地的導游,逛市場,爬火山,漂流,浮潛。印尼到處都是寺廟,小東逢廟就拜,一派虔誠。我就問他,既然你這么信佛,你怎么不出家當和尚?小東說,因為有你!因為這輩子我要照顧你!我跟小東雖然住的一屋,但是我們一直要的雙床。他看我穿的夏天的衣服,眼睛里都要噴出火來,但是,對我卻從來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他信守承諾,言出必行。就在那天晚上,洗完澡之后,我躺在床上,平靜地說,你過來吧!小東一個餓虎撲食,撲到我身上來。我問他,你帶套套沒?要是我再懷上了,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小東真從箱子里摸出一只來。好啊,看來你蓄謀已久啊?我說。一言既出!小東說。我不是大丈夫,有反悔的權力的。我說。當天晚上,小東就去賓館前臺,換了個大床房。
三月,爸敲了我們的院門。小東去開門的時候,爸卻對他說,我先走了,小東,我也沒辦法,這門開還是不開,你自己決定吧。說完,他就走了。隔著大鐵門的小窗子,一個男孩對小東說,你是趙小東吧?我叫比干。我在房間的客廳里,看見小東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門開了。小東就領回來一個二十出頭,渾身破破爛爛的男孩。他不知道多長時間沒吃過飯了,顯得虛弱不堪,頭發頂在他頭上,像是一只雞窩,亂蓬蓬臟兮兮,胡子留得老長,臉上一道一道,不是灰就是泥,還混著血跡,完全看不出來皮膚的原色了。小東一聲不響。男孩也默默地跟他進屋。男孩進到客廳,就看到了我。他勉強定住身形,嘴里囁囁嚅嚅,不知道說些什么,然后他就張開雙臂,沖我沖過來。我嚇得趕緊躲到小東身后。你想干什么?我問。男孩一下呆住了,怔怔地望著我說,七七,我是比干,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從小東身后探出頭,打量了他半天。男孩在房間里面轉了一圈,自己跑到衛生間去,洗了臉回來。他洗過臉,可以看出他長得文文靜靜,像是個書里出來的古代書生。他望著我。七七,我是比干?。∧阏娴牟徽J識我了?我望著他的臉,確實有幾分似曾相識。不過,在哪里見過,我卻全然沒有印象了。我只好搖了搖頭。男孩的臉上深沉的悲哀就化作淚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他抓住自己的頭發撕扯著,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你不要這樣,小東說,你會嚇壞七七的!男孩果然安定了下來。他看見了我們掛在客廳的那副畫。他在畫前面沉思了良久。你知道這副畫?我看他不再那么激動,也不像是個窮兇極惡的人,就走到他身邊,陪著他看。男孩點了點頭。高是誰?我問。是我一個同學。他回答。這花你認識嗎?為什么一片葉子都沒有?我又問。男孩的淚水就又潸潸而下。這是彼岸花。他說,彼岸花開,花開彼岸?;ú灰娙~,葉不見花。生生世世,徒相思念。他說完,從衣兜里掏出兩盤磁帶,放到我手里。七七,他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辜負了你,也許這一生再沒有機會讓你原諒我。我會等你,等到你想起我。這兩盤磁帶里,是你的聲音,有我倆全部的故事。無論什么時候,你想起我來,都要記得,我在等你,等你,到,天荒地老!他哽咽了,說不下去了,把磁帶給我之后,他就默默轉身離開。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心如刀割一般。我望著他遠去,捂住胸口,蹲在地上,淚水涌了滿眶,把他的人模糊掉。你怎么了?小東問我。我心疼!我說,我的心好疼啊!
小東把我扶到沙發上,給我倒了水。他揉著我的心口。七七,他說,你跟我一起念一遍心經吧?我點了點頭。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色不異空……一篇心經讀完,他問我,好些了嗎?好些了。我說。我長吁一口氣,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不見了,只留著隱隱的微痛,駐扎在心底,如一根游絲,若斷若續,若有若無。
他是誰?你認識他嗎?我問。他說,他叫比干。你不認識他,就給他開門?我問。我是不認識他,小東說,你昏睡的時候,一直叫著兩個名字,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我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聽著像是彼岸。他來了,我才知道,不是彼岸,是比干。小東悠悠地說。他是我夢里的人?我問他,我夢里的人,怎么會跑到現實中來?也許,我們都在夢中,現在還是!小東說。他望著我手里的磁帶,問我,你想知道你做了什么夢了嗎?不!我搖頭,我不要這種心疼的感覺。說完,我就把磁帶遠遠地扔了出去,扔到院子里。小東默默地去到院子里,又把它們撿了回來。也許,有一天你會想聽。如果你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聽。他說。你陪我去見一趟花影禪師吧。我說。好,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去。小東說。
鳳凰山形似鳳凰,因以得名。在凈業寺前,遠眺終南山云海蒼茫,白云蒼狗,變幻不定。我們沒有進寺,小東領著我,沿著迤邐的山道,進入東山谷,在一所偏僻的茅棚里,我見到了他推崇備至的花影禪師。禪師披著一襲破敗的袈裟,在料峭的春寒中,如一棵老松,從他祥和的面容中,你無法看出他的年齡。我們到的時候,他正拿著一把破爛不堪的竹掃把,一點一點,不緊不慢地掃地??吹轿覀儊恚孟耦A知一般,把我倆帶到一塊空地上。那兒有幾塊大石,也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他給我鋪了一張蒲團,他們兩人則直接坐在光禿禿冰冷冷的石頭上。恭喜女施主迷途知返!他慈祥地笑著對我說。我也笑,說,大師不參禪打坐,掃地何為?看來,花影看了一眼小東,又望著我,依然一臉祥和,他緩緩地說,女施主是有備而來啊。和尚衣食住行,莫非參禪,嬉笑怒罵,都是修行。掃地與打坐,在和尚眼里,殊無二致。大師果然是大師!我說。和尚就是和尚,大師在哪里?還請女施主指示。我嘻嘻笑著指著他說,不是你,難道是小東?或者是我?大師連一個名號都不敢領嗎?花影禪師微微一笑。叫我狗屎撅,或是如來佛,女施主盡可隨意,和尚還是這個和尚,不因名號而有分別。那也不是。小東口中說起花影,就是禪師,說起七七,就是我,這就是分別,禪師怎么說沒有分別?花影這個名號,若是付與女施主,誰說不可?和尚從今改名七七,和尚也并不會就有施主如蘭之質,如惠之心。禪師說。你一個和尚,怎么取這么個花里胡哨的名字?花影花影,大師怎么看也不像花,不似影。我又笑?;ú划愑埃安划惢??;词怯?,影即是花。諸法空相。他說。大師,這幾句話怎么這么熟悉?小東一天要背幾十遍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師是剽竊的心經吧?我問?;ㄊ侨思抑?,影是世上之空?;ㄓ安贿^是具體而微的色空。女施主此來,恐怕不是專為與和尚打口舌機鋒的吧?不是,我說,大師名花影,七七想問大師一種花。什么花?彼岸花,大師可曾聽說?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我低頭?;ㄈ~永不相見。耳邊又想起比干的話:彼岸花開,花開彼岸。花不見葉,葉不見花。生生世世,徒相思念。請問大師,這種花,開在哪里?既名彼岸花,自然開在彼岸。佛說它在弱水彼岸。民間說,在忘川彼岸。忘川彼岸?那么,請問大師,如何能忘?忘者,亡心也。自然無心則忘。無心則忘?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又隱隱作痛起來。心經說,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小東解釋說,是到彼岸去。請問大師,彼岸在哪里?彼岸,禪師說,在施主心里。我心里?是,施主心有一善,即在彼岸,心有一惡,即墮此岸。此岸彼岸,任由施主自取。多謝大師!我說。禪師合掌回禮,和尚依女施主之功,導一惡向一善,正也要向施主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