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涼 炘
拉薩:往日的冕,今日的門
文_涼 炘

縱觀整個世界,似乎僅有一座城市,是與宗教廟宇共用一名的。
大昭寺,初名為“惹薩”,也是如今“拉薩”二字的發音母源。不知這是誰的旨意,如今看來,信仰之地,如此命名,妥當萬分。
去西藏是許多人共有的心念。
擁塞的城市生活,或多或少消磨了肉身與天地的聯系。于是,出于某種原始的、血液中流淌的本能,人的心中激蕩出一種“回歸渴求”—是一種對于冰川、凈水、湖泊,以及蒼翠植物、如洗碧空、純樸食材的渴求。
因此,不知從何時起,作為藏地的窗口,拉薩和“洗滌心靈”這四個字掛上了鉤。在一些感性的傳頌與營銷中,這個城市突然被附加以明確的功能性。旅游行業策劃者推出各類“心靈之旅”項目—在拉薩火車站附近的各類招牌上,常能瞥見“心靈”這樣的字眼。走進城區,大大小小的酒吧、餐廳、紀念館里,同樣無時無刻不在販賣著“洗滌心靈”的噱頭。
而這個帶著遠古氣息的城市,她并不在意被扣一頂如此的帽子,貼一個這樣的標簽。當她真真正正地端起清水與哈達,為你敞開門時,問你一句,你“心靈的泥垢”在哪兒呢?長什么樣子呢?往往,我們就突然茫然了……
這里是藏地的中心,是川、滇、青、新四條進藏公路所指之地—這高原之冕的殊榮,歸根結底,是大地的饋贈—拉薩河藏語稱之為“吉曲”,而古拉薩所在地,則被人稱為“吉雪沃塘”,意為“吉曲河下游的肥沃壩子”。在生存條件艱苦惡劣的雪域高原,肥沃之地引人向往。人聚得多了,城市也就逐漸形成了。
或許是由于缺氧的關系,初來拉薩的人,頭腦往往會有不同程度的迷眩。興奮地游蕩在早有耳聞的八廓街,人總是可以感受到某種濃郁的、黏稠的氣氛,這是一種極易引人回想過去歲月的氣氛。
站在布達拉宮廣場前,或是踩著那極陡峭的臺階,閉眼屏息,感到時光從未如此清冽。仿佛手肘輕輕一抬,便能順著星河回到過去。死去的士兵、辛疲的農奴、轉經的僧侶、磕長頭的行者,仿佛都只在昨天。
城市當下的定位,決定了它當下的面貌。
如今的拉薩,排除宗教因素,它更像是一座旅行者的暫駐之地。人多,車多,旅館多,公廁多,街上常見專門的澡堂,供一些相對簡陋的旅店的客人洗澡,洗一次一般要花費15元。拉薩和四川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進藏打工的四川人極多,以至于在拉薩街頭,你常能聽見四川話不絕于耳,偶爾瞥見川菜飯館,也不必訝異。在菜市場里,賣菜的大多是本地人,賣雞鴨魚肉和調料的,基本都是四川人。
拉薩之所以被打扮得像個落腳點,像個打點行李、安頓睡眠,以便于再次上路的“臨時城市”,不過是因為冰川、凈水、湖泊,還離這里很遠。不過是因為,人們心愿中的大造化、大風景,并不在拉薩。
每逢清晨,便可見到尼泊爾駐拉薩總領事館門前排滿了辦理簽證的人。而汽車站則無一日不是擁堵、喧嚷的場面,數不清的客車從拉薩出發,將已經看過一宮兩寺的人們載向藏地深處。于是,正午的拉薩顯出幾分落寞與清冷……歷史中的藏地之冕,如今,成為一扇普普通通的迎賓之門。
所以,極少有外地人說他是留戀拉薩的。不論是在相機、日記,或是在腦海中,被更多記載的,必然是林芝、墨脫、納木錯,是阿里、日喀則、珠穆朗瑪。

而她的復雜亦如寬容,古城似乎并不介懷做新時代的一扇門,一個機場所在地,一個公路的匯聚點。若有閑暇,不急著跟團四處趕時間,你其實可以在拉薩拐彎抹角的街巷里,找一家藏族人家開的茶館,喝些地道的甜茶、酥油茶,再囫圇吞下一碗藏面。腸胃回暖時,曬著太陽,浪費著時間,哪兒都不去。這時,你便得以見到暮色中憔悴卻溫婉的拉薩。
你會注意到,藏族人行色匆匆,嘴里總重復著永恒的經頌。他們有著某個共同的目的—你或許能感覺到,有一雙眼懸于拉薩城之上,目睹著這一切變化的發生,而不流露任何的悲喜。
拉薩有很多從西藏其他地區趕來的藏族人,而“藏族人給人一種陌生感,一種距離感”,裹于藏袍中的他們,“感覺永遠不可能搭上話”。這所謂的陌生與距離,大概正是源于目的地的不同,這是一種截然相反的不同。
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我們要的是從未見過的高原景致;在他們心里,只有一處:拉薩。
朝拜是身體力行的禮佛行為,而磕長頭,則是其中最得藏族人心意的一種。不論家鄉位于西藏的哪個角落,啟程前往拉薩之日,便是最好的日子。至于后面的三五個月,或是三年五載,那都是虛妄且無意義的計時而已。
五體投地,雙手向前伸直。每伏身一次,以手劃地為記號,起身后前行到記號處再匍匐,如此周而復始。遇河流須渡船涉水,則先于岸邊磕長頭足河寬,再行過河。晚間休息后,須從昨日磕止之處啟程……
終到大昭寺的一刻,他們的臉上卻也沒有任何“終于到達”的喜悅,仍不時把頭磕在欄桿或佛像的擋板上,隨身帶著酥油,見到油燈便用勺子舀一些放進去。在目睹這一切后,外人心里難免不解,望著他們一撥又一撥匍匐起落的背影,總有種無言相送的苦痛。
或許,那層層疊疊的大山就是答案。
藏地資源匱乏,生存環境惡劣,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而佛,將一種降低內心欲望的方法帶給眾生。于是,人心對物質的渴求被信仰沖淡,被經文打磨,便得以洗脫欲求不滿帶來的苦惱。
是信仰,是那大昭寺內所供奉的一切,讓這片土地的承載力與人的欲望達成了良好的平衡。
拉薩是藏地信仰體系的內核。這座城市以一種發散的模式分流著世界各地的游人,又以它強大的宗教磁性,吸引著世世代代的藏族人的腳步。
一進一出,一來一回。
在藏袍內吟誦著六字真言的男人和他身旁疾馳而過的旅游客車,便是古老的拉薩與今日歲月相融的結果。
拉薩河還在流淌,太陽不知怎么已經西沉而去。一個小姑娘,正在河邊捧著版本落后的語文課本,用流利的漢語朗誦著,她請我吃糌粑做的小糕點。我告訴她我明天要去日喀則,她認真地跟我說:“那里不好玩的,那里又沒有游樂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