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玉
手機里是一種久違的鄉音。親切,悠遠,溫暖。離家遠了,兩個多月聽不見家鄉的聲音,就像隔了好長好長的時間。在這個時候接到家鄉來的電話,我的面前仿佛呈現出一派秋陽杲杲下秋收的景象,那是在老家的莊稼地,大家正忙著秋收,掰棒子,收大豆……深深的玉米地里那種悶熱,勞乏,汗濕,焦渴,蟲豸叮咬的滋味合著濃郁成熟的糧食香伴隨著勞作的辛苦……
幾年前,我離開家擺脫土地來到這陌生的城里,經營一家農林土特產公司。十幾年了,現在,我在城里也算混的有模有樣打出了一片天地。十年中,就回了一次家,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我把家里的責任田,托付給比我大十幾歲的哥哥。
來電話的是我大哥家的侄子。他,三十多歲,在農村娶妻成家。如今,我日子富余了,手里有錢了,大哥一家還在農村吃苦,他們一點還沒沾著我的,我也總是幫不上他們什么。如此,我的心下大為不忍。
侄子在電話先是客套了一番,問了叔叔嬸嬸弟弟妹妹的好,就進入了正文。你有什么事嗎?有事就說。聽出來侄子有求于我,難免心中一陣驚喜。侄子說村里在搞工業園,我的那幾畝責任田也劃進了工業園之內,他想在那塊土地上搞點加工業,他父親死活不同意。
我聽明白了侄子的意思,感情他是找我搬救兵的。侄子的話又勾起了我許多煩心事。
我哥哥他不喜歡生意人,我出來的時候他是百般攔阻鬧得很不愉快……我哥哥是那種九頭牛拉不回頭的犟牛筋脾氣,他的壞脾氣至今未改,我想他恐怕到老的百年之后入了黃土也不會改過來,我這許多年不愿意回老家都是因為他的壞脾氣。這次,為了侄子,我準備和妻子回家一次。
正趕上快過中秋節了,我把公司托付給我的助手,準備在老家過一個中秋節,我知道大哥是一道很難過的難關,我準備下足了力氣好好幫幫我的侄子。在老家住了兩天,我一直在思考怎樣勸說大哥。
中秋節那天,過了午去給爹媽上墳。回來的時候,哥硬要一個人步行,他死活不上我的車。他說他心里難受。
侄媳婦殺雞買魚,搞了滿滿一桌子菜,她搬出了自做的芝麻花生桂花糖月餅,一種久違的親情,在胸間蕩漾,我記得,母親生前會做那種月餅。順手拿起一枚侄媳婦端在面前的月餅,咬了一口,酥軟可口,香甜無比。很長時間沒嘗那種美味了。那時候,我感覺自己的眼睛濕潤了。
大家舉杯敬酒,伸箸夾菜,小院里歡聲笑語。
大哥,試試我買的新毛衣吧?我聽見妻子趁空開了口。
試過了,試過了。我聽見嫂子忙不迭地回答。
我聽見大哥突然哭了,他雙手捂著臉,嗚嗚哭著回屋去了。
一桌子人都愣在那兒。我記得大哥說過,他不允許家里人做生意,他說做生意的人都會坑人,都要遭報應的。我以為大哥嫌棄我們。我和妻雙雙去了大哥的房間。大哥躺在床上,半閉著眼睛。
哥!哥!我們做了這些年的生意,可從來不敢坑人,我們都是按照國家牌價經營,我們按時交納國稅……我和妻子雙數安站在大哥床前,我像小時候樣給大哥認錯。
大哥緩緩地坐起身子。這個時候,我發現大哥老了,他的身體有些僵硬,目光渾濁,頭發花白,臉上的褶子層層疊疊刀刻斧削一般。
大哥從兜里掏出一盒搓揉得皺皺巴巴的紙煙,遞給我一根,自己嘴上含上一根,他對著其他人揮揮手。
你們坐去吧,我和龍他二叔說幾句話。唉!我哥長嘆一聲。不要提那些老事了。
從前吶,家里有活都大家一起干,在往從前吶,我們出去做工往家里交錢,現在吶,你們干的那些我都干不了呀,不會干,我不中用了,我老了,我這兒難受啊!他用右手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脯說。大哥說著,嗓音哽咽起來,他用他那干瘦,皴黑,彎曲變形的手指抹眼淚。
我也流淚了。臉上濕漉漉的,心里卻越來越寬敞。
我拉著大哥的手一起入席。大家又熱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