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交易費用的研究創新與展望

羅必良，何一鳴，高少慧

（華南農業大學 經濟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一、引言：空間交易費用屬于新經濟地理學抑或新制度經濟學？

就空間交易費用概念的起源而言，在經濟地理學說史上，Thünen在《孤立國》（1826）中最早使用“交通費用”解釋農產品種植的邊界［1］；另一方面，在經濟思想史上，“交易費用”一詞最早出現在Coase的《企業的性質》（1937）當中［2］。雖然在時間上，這兩個概念的創立相差一百多年，但后者卻是在前者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在后者形成的過程中，新古典經濟學的代表Marshall起到重要的思想傳遞作用［3］。Marshall（1920）的新古典經濟學［4］是把Smith（1776）［5］、Ricardo（1809）［6］和 Mill（1848）［7］等古典經濟學家的思想與 Jevons（1871）［8］、Menger［9］（1871）和 Walras［10］（1874）開創的“邊際革命”結合起來，但他把微積分引入經濟分析卻是受到《孤立國》的影響，所以在分析方法上，Marshall最推崇Thünen。而Coase（1975）又是個典型的馬歇爾主義者，他能夠清楚知道Marshall的《經濟學原理》從第1版到第8版的具體修改情況，甚至為了查明Marshall的出生日期而大費周章。因此，Coase間接受到Thünen的邊界方法影響。例如，科斯在《企業的性質》中畫了一個Thünen圈以表示產品交易邊界或企業規模，但又發現Thünen的交通費用概念無法解釋企業邊界，于是就想出構造一個跟交通成本性質不一樣的交易費用概念去解釋企業和市場的邊界。

此后，Barzel（1989）從產權的界定和保護角度來提煉“狹義交易費用”的定義［11］，而Cheung（1998）則提出“廣義交易費用”［12］。然而，早期研究卻很少關注交易費用與空間、區位的關系（克拉克等，2005）［13］。不過，Scott（1988）突破了這一局限，運用交易費用解釋了新產業空間的形成機制，認為外部交易受距離影響從而使產業體系具有強烈的地理集中傾向［14］。此外，在Yang和Borland（1991）把Williamson（1985）的地理專用性與冰川成本模型結合而發展出“交易效率”概念的同時［15］［16］，Krugman（1991）把Samuelson的冰川成本模型（1954）引入空間分析，這使新制度經濟學與新經濟地理學取得了重大進展，并形成“空間交易費用”（Spatial Transaction Costs）概念，即空間或空間性因素作用于交易過程所發生的費用（Poplin，2011）［17］［18］［19］。

根據McCann（2003）對空間交易費用的劃分，它可以分為國際運輸費用（International Transportation Costs）和制度原因造成的信息傳遞費用（Information Transmission Costs）［20］。在經濟地理學領域，空間交易費用成為測量地理信息產業的有效概念工具，廣義的空間交易費用主要由地理信息基礎設施和地理制度厚度決定（Castelein and Bruin，2007）［21］。Krek（2009）把“地理信息費用”（Geo-information Costs）視為狹義的空間交易費用［22］。而區域系統的演進本質上是由空間和制度兩個層面互動演進的結果。從這個層面上來講，新經濟地理學和新制度經濟學關于空間交易費用含義的界定是基本一致的（Poplin，2010）［23］。事實上，有學者已經將空間交易費用因素引入城市制度的研究中，例如Simmie和Sennet（1999）以及 Gordon 和 McCann（2000）認為城市新區形成的原因在于減少環境的不確定性、克服交易中的機會主義和減少因信息不對稱性形成的道德風險，從而降低空間交易費用［24］［25］。

可見，新經濟地理學吸收了新制度經濟學的研究成果，通過產權、契約與交易費用工具的運用，成功地解釋了區域競爭、產業集群與專業市場的空間組織形式。此外，相關經濟地理計量學的實證研究表明，地理與制度對于解釋經濟增長同樣重要（McArthur and Sachs， 2001； Davis and Weinstein，2002；Demurger et al.，2002）［26］［27］［28］。因此，考慮經濟地理因素（區位優勢、知識外部效應、城市發展規模、通信與交通條件等）對經濟制度轉向的作用已經成為新制度主義地理學的研究重點。尤其是，演化制度主義強調經濟活動對經濟的塑造以及現存制度對經濟行為的限制，提出了制度滯后理論，新經濟地理學對滯后空間維度進行概念化，確定制度轉向是否或以何種方式影響區域經濟（Malceod，2001）［29］。

有鑒于此，本文將在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嘗試構建一個邏輯自洽的空間交易費用理論范式體系，然后提出新經濟地理學中的科斯空間定理作為空間交易費用的理論基礎，并設計出相應的教學大綱與課程安排，最后是對新經濟地理學轉向制度經濟地理學的研究展望。

二、空間交易費用理論范式的內核及其保護帶

就社會科學方法史而言，“范式”一詞源于Kuhn（1962）的《科學革命的結構》。該書將新學科中把科學家工作聯系在一起的信念、假說、啟發式的方法和觀念集合稱為科學基體或基本范式，它由四個要素構成：（1）象征性概括；（2）形而上學啟發式的規范；（3）價值觀念；（4）范例［30］。但是，該“范式”概念過于抽象且難以操作，于是，Lakatos（1970）用“研究綱領”替代“范式”，并將一份研究綱領分為三個組成部分（內核、保護帶和啟示法），進而把保護帶的重新調整視為對研究綱領的修正，而對于原有研究綱領的內核要素的改變則意味著一種新的研究綱領的誕生［31］。

于是，綜合Kuhn和Lakatos的“研究范式”，本文以總空間交易費用最小化邏輯作為“范式內核”，外生性和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兩大邏輯作為“內核保護帶”。（見圖1）

圖1 空間交易費用范式的邏輯框架流程圖

從圖1可知，最終導致空間交易費用產生的動力機制是產權管制，即國家對個人產權集合（包括占有權、轉讓權、收益權和使用權）中的一個或多個子權利的運用實施限制甚至刪除。因此，空間交易費用范式（Paradigm of Spatial Transaction Costs，簡稱STC范式）中的行為主體是國家和分散決策的個人。那么，產權管制的結果是內生性與外生性交易費用的生成，具體地：

一方面，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邏輯：產權管制——公共領域——租金耗散——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產權的國家管制意味著資源的剩余索取權控制在國家手中，而該資源對于分散決策的私人來說則是公共財產。換言之，產權管制導致資源淪為公共財產，這樣，該資源則相當于被置于一個沒有主人的“公共領域”。此時，每個分散決策個人均不具備排斥他人進入公共領域的資格，其結果是人們競相進入公共領域攫取其中有價值的資源，直至他們獲得的邊際價值等于邊際成本為止。如果把這些公共資源的價值定義為租金的話，那么，產權管制將導致公共資源被分割從而公共租金完全耗散。關鍵是，這些被耗散掉的租金其實在邊際上最終變成為攫取租金而付出的交易費用。有鑒于此，本文在這里提出“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的概念。它首先是屬于租金耗散的范疇，即空間交易費用的發生是因為人們需要耗費資源在公共領域的空間范圍內尋找有價值的資源并確立該資源的產權。換言之，當公共領域的空間體積越大、公共領域入口離資源的地理位置越遠、各種資源之間的距離越大，界定與保護資源的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就越高。

另一方面，外生性空間交易費用邏輯：資源特性——地理信息——外生性空間交易費用。一項資源是一個特性集合，資源的特性越多越復雜，對資源的利用與規劃需要的地理信息數據量就越大，而搜集與處理這類地理信息數據的成本就是外生性空間交易費用。這里，本文集中討論區位專用性、距離風險性和空間規模性三個方面的資源特性：（1）區位專用性是資源在其他地區使用將造成效率損失，因此，區位專用性導致資源被“套牢”于某個地點上，若它被轉讓到其他地方，則使產權主體無法收回其沉沒成本；（2）距離風險性是指交易雙方的距離的變動對產出的預期水平的擾動，即在規避風險的假定下，人們通過搜尋相關地理信息以增強其對生產過程的控制程度，但這樣做的代價往往隨著距離的增加而變得非常高；（3）空間規模性指的是某些資源，無論使用多還是少，都需要在一個很大的平均產量水平和活動空間內才能正常運行。所以，空間規模性越大，地理信息費用就越高。

總之，總空間交易費用由外生性空間交易費用與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構成，在資源的空間配置過程中，可能會出現外生性與內生性空間交易費用彼升此降的沖突，此時，人們就需要選擇一種能夠實現總空間交易費用最小化的資源空間配置機制。換言之，在STC范式下，資源的最優空間配置就是要實現總空間交易費用的最小化。

三、空間交易費用范式的理論基礎：新經濟地理學中的科斯空間定理

誠然，租金耗散的理念起自德國的農業地理學家Thünen。其具體做法是把租金減了生產費用后的凈租金再跟交通費用求導而得到邊際相等條件，因此，他把交通費用看作租金耗散，在均衡時兩者在邊際上相等，即在邊際上，總租金減去生產費用后的凈租金最終被交通費用所“融化”了。值得注意的是，交通費用就跟生產成本一樣，不是一種租金耗散那樣的損耗，而是為了獲得更高收入而必須支付的代價。因為產品直接在生產地出售，不用損耗交通費用，但運到更接近消費者的市場出售，能更便利消費者購買，賣的價格比在生產地出售更高，所以最終經過運輸之后凈收入還是提高了。因此，Thünen說交通費用就是租金耗散，表明他并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

盡管Thünen在概念上沒有把握準確租金耗散，但其區位思想仍然影響了科思，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在《企業的性質》倒數第二節中，科斯畫了一個Thünen圈以表示產品交易邊界或企業規模：“根據圖能的分析……設想一個企業家從X處開始控制交易。現在，隨著他在同種產品B上擴張它的活動，組織成本將上升，直到某個點上，它等于組織相鄰的另外一種產品的成本。”第二，科思在《企業的性質》的第47個腳注中提道：“區位是影響組織成本的一個因素。”此外，科思后來重新研究“通用收購費雪”的企業邊界案例中也曾回憶道：“我清楚地記得1932年通用汽車公司的主管告訴我說收購費雪公司的原因是為了確使車身制造廠建立在通用裝配廠的附近。”

關鍵的問題是，科思既然畫出Thünen圈，就說明他知道Thünen的交通費用的概念。不過，他受Thünen啟發而分離出交易費用的概念是一回事兒，這完全不等于他認同Thünen那個“混合”的交通費用的概念。一方面，科思在《企業的性質》第21個腳注中強調：“不可能畫出一條嚴格的界線來確定企業是否存在……見后面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討論。”說明科思也知道企業的邊界并不能像Thünen圈方法那樣被準確確定，因為企業家的“指揮程度有高低之分”。另一方面，科思認為市場中的交易費用是指使用價格機制的費用，這主要包括發現交易價格的信息費用、簽訂契約的談判費用，而企業內部的交易費用就是組織費用，區位只是其中一個影響因子。總之，因為交通費用不能解釋企業的存在及其邊界，所以，科思才構建交易費用的概念。在此基礎上，他在23年之后，進一步提出了“科斯定理”（1960）：當交易費用為零時，產權就不重要且不影響資源配置效率（科斯第一定理）；當交易費用大于零時，產權就起決定性作用且決定資源配置效率（科斯第二定理）［32］。可見，與其說“科斯定理”道明了在交易費用為零的條件下資源配置結果與權利無關的結論，還不如說它道明了存在交易費用時權利是如何作用于或影響社會總產出水平的。

然而，不管科斯兩大定理如何表述，它們沒有把空間與交易費用聯系在一起。為此，本文嘗試提出經濟地理學中的科斯空間定理——科斯第三定理，即把空間因素引入科斯定理，以之作為空間交易費用范式的理論基礎。

我們以“區位外部性”為例：假設有A和B兩個電臺且它們在開始的時候均分別占據不同的頻率位置。由于電臺頻率位置的唯一性，所以，當B電臺搶占了A電臺的頻率位置時，后者將受到損害。那么，根據標準的外部性理論，政府應該懲罰A臺；同理，如果A臺干擾了B臺的話，政府應該懲罰B臺。但是，只要每個電臺的頻率位置的權利界定清楚，就不會出現相互干擾的問題，而且電臺之間通過私下的談判交易可以實現天空的電臺頻率位置的最優配置。換言之，當區位產權的交易費用為零時，無論A有侵害B的權利還是B擁有不被A侵害的權利，A和B最終可以通過私下交易而實現社會產值最大化，即區位產權的初始賦予不會影響資源的最終空間配置效率。進一步，當界定區位產權的費用大于零時，產權的初始賦予位置就會影響資源的空間配置效率。可見，科斯第一和第二定理只是考慮資源優化配置時受到交易費用的約束而沒有考慮資源在流向對其評價最高的地方之過程中所受到的空間費用的約束。

因此，本文結合科斯第二定理與空間費用，提出科斯第三定理：在空間交易費用為正時，資源的初始地理位置對資源的空間配置效率具有決定性影響。

四、進一步討論：新經濟地理學轉向制度經濟地理學的研究展望

目前，經濟地理學已經在國際上同時得到地理學界和經濟學界的重視，英國牛津大學出版的《經濟地理雜志》更是成為經濟學中影響因子前五和地理學中影響因子最高的學術期刊（Brakman et al.，2011）［33］。尤其是，空間交易費用范式對傳統經濟地理學的變革，促使新經濟地理學逐漸轉向制度經濟地理學，而空間交易費用正是制度經濟地理學的基本標志（潘峰華、賀燦飛，2010）［34］。

傳統經濟地理學的文獻往往反映的是零空間交易費用的新古典經濟學世界，而制度經濟地理學卻是建立在空間交易費用為正的前提假設上，但更傾向于提供新的見解替代概念化程序化的東西，并不太愿意犧牲實證現實主義而迎合抽象的普世主義。前者試圖通過尋找共同點來解釋現象，而后者描述一個現象創建一幅準確實時的地理“映射”。另一方面，大多數新經濟地理模型假設空間是外生的和均勻的，這樣將忽略任何可能的內生性與地理差異。而制度經濟地理學卻強調案例研究的價值，力求通過解釋某個局部地區現象而揭示其中所包含的內生性含義。此外，無論是方法論還是具體工具，制度經濟地理學既傾向于在更抽象的空間和理論下研究，又傾向于強調具體環境中各種約束條件的參數變化。換言之，制度經濟地理學讓新經濟地理學重新回歸到真實世界。

就制度經濟地理學的發展而言，20世紀80年代起，經濟地理學出現了“制度與文化轉向”，進入21世紀后又進一步轉向“演化經濟地理學”（顏銀根、安虎森，2013）［35］，經濟地理學的這種研究傾向與演化博弈論在新制度經濟學中的發展類似（Boschma et al.，2007）［36］。在此過程中，演化經濟地理學逐漸興起并開始運用新制度經濟學的理論于區位演化的研究當中。Thrift和Leyshon在Bristol的研究奠定了演化經濟地理學的學科基礎，隨后Thrift到牛津地理系、Leyshon去了諾丁漢地理系，演化經濟地理學的研究陣地發生轉移。Thrift和Clark的研究使牛津成為演化經濟地理學的中心，而Leyshon在諾丁漢帶動了一批演化經濟地理學家，如Hall、French和Lai。劍橋大學Martin和Sunley（2006）認為，制度是歷史的攜帶者，制度把路徑依賴傳遞到區位尺度演化過程中，不同地區制度路徑不同，區位演化也會有差異。他們從制度地理經濟學的角度可以更好地解釋區域中心形成和演化路徑，以及大量使用演化制度經濟學中的比喻、概念以及術語，比如“學習”“路徑依賴”“選擇”以及“創新”等［37］。

當前現有文獻仍存在三個可突破的空間：（1）Krugman式的新經濟地理論雖已分析了交通條件對信息溢出和技術進步的空間配置的影響，但其中只是涉及與地理相關的空間集聚租金，并未分析地理報酬遞增與地區專業化帶來的交易費用問題；（2）Williamson式的新制度經濟學只是從資產專用性、不確定性和交易頻率三個維度獲取研究交易治理機制的分析視角，卻未能形成一個能把空間配置和交易維度的互動條件、傳導過程和作用結果以及空間模擬等統一在邏輯自洽的理論框架下，這正是制度經濟地理學需要進一步研究的方向之一；（3）Martin式的演化經濟地理學主要強調區位的生產專業化不僅存在著地區的比較優勢，自我強化的鎖定效應、知識的積累、產業的聚集和集群等都可以導致生產專業化轉向與演進。事實上，還應該討論區位專業化生產內在衍生的空間交易費用生成機制與地理集聚租值形成機制之間的內在機理和理論邏輯，從而得到最優地域分工結構的內生性一般均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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