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佟佟

黃佟佟廣東作家,在多家媒體開設專欄,著有《感情這東西》《最好的女子》等
“和張愛玲同居的男人”是香港雜志送給宋以朗先生的外號——他現在是張愛玲的遺產執行人,張愛玲遺下的十四箱文件和手稿就日夜和他相居相伴在加多利山的公寓里。
因為新書《宋家客廳》,我得以去香港采訪宋以朗先生。清晨五點即起,四個小時后我就來到了著名的加多利山。雖然只是九龍區的一個小小山包,但這么多年卻一直是香港乃至亞洲最貴的豪宅區。從太子道一上來,旺角、油麻地的紅塵喧囂就好像被樹林隔絕了一般,白色的別墅掩映于郁郁蔥蔥的熱帶林中,十足歐洲小鎮的感覺。
宋以朗先生現在住的山景大樓是一座不起眼的六層黃色公寓樓,若不是車庫里開出開進的锃亮房車,你半點也想不到這舊舊的公寓里也藏龍臥虎,這也是張愛玲1961年借居兩周的地方。世事滄桑,張愛玲這一生住過的地方,也大約只有此處的風景未曾大動。宋以朗九歲起就生活在這里,1958年宋先生的母親鄺文美將這里租下,到1978年,宋家從文革余緒慌亂中的中資公司手中將之買下,五十七年間宋家一直安居于此。
低調、老派但又有格調和氣勢,就算到了現在,你仍然可以從山景大樓锃亮的老式電梯和雅致的水磨石地面,遙想五六十年代的摩登風光。我們一路張望著到了三樓,門鈴一響,一個穿著淡藍條紋襯衣身材高大的男士打開了門。他笑瞇瞇地站在門口請我們進門,我知道他剛剛過完六十六歲生日,可是看著完全不像,他的眼睛又大又黑,目光清澈如水,嘴唇紅潤,有一種少年人的靦腆羞澀,完全不像傳說中不好相與的樣子。在大陸的出版界,宋以朗因為持續多年為張愛玲版權在內地打官司,以及《小團圓》的出版論戰,早已變成怒目金剛的代言詞,沒想到真人這樣溫和斯文。
這是一個說每一句話都異常慎重的人,就算離開上海已經六十六年,他身上也還是有那種老上海中產階級家庭培養出來的儒雅紳士風度,他淡淡提及上海“我家原來在上海有很多物業,春華里一條街是我家的,安定坊一條街也是,還有蔡元培住過的愚園路的大宅,產權都在我父親手里”。但他很少回上海,自己家的老宅也沒回去看過。提到回上海的感覺,“我代表公司去上海,結果看到一些什么呢,可能是很有趣的東西……”話至此便不肯再說下去。凡涉及到對人的評價,他總會斟酌半天;可是談到事的時候,他又像一個久居美國的人一樣,異常直率而不留情面;提到某部改編自張愛玲的話劇,他會輕輕冷笑,“這是我看過的全世界最惡劣的話劇”。
因為張愛玲的緣故,他成為海峽兩岸和香港文化界最受關注的人物之一。他對于將他稱為張愛玲研究者、張愛玲專家,或者文化人,都頗不以為然:“我是不用那一套(評價系統)的。”對他而言,他只是一個迫不得已的遺產執行人,這件事本不應該由他來做,“但我可以給誰呢,這是沒辦法的事”。十數年前宋家早已將大筆遺物捐給南加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可是十幾年過去,東亞沒有多少研究成果出來,至于那些烏泱烏泱撲上來的自稱“研究者”的人,“開始很高興,也是這樣把資料拿給他們看,后來發現他們另有目的……”像大部分歷經風風雨雨的世家子弟,宋以朗對于這世間的人,保持著遙遠的距離,而且,他對他們,幾乎沒有什么信心。據說一個人一件事如果涉及太多利益,總會招來各種糾紛,張愛玲是出版市場的常青樹,而張學更是顯學,十四箱遺物就是一座寶山,學術價值無可估量,就算從最庸俗的眼光來看,拍賣市場上張愛玲一頁書信已經拍賣到近6萬港元,市場價值也無可估量。金庸小說里曾提到,天下人都想得到天下至寶倚天劍屠龍刀,可是真正拿到的人卻日夜不得安寧。身攜巨寶的宋以朗在這十數年間也火速由一介技術宅男,變成出版界極具爭議性的人物。有人說他貪財,有人說他為名,有人攻擊他陷祖師奶奶于不義,他的表情卻很輕松,“我的責任就是把資料呈到你面前,至于你喜不喜歡,那不是我要思考的問題。”
一個人窮盡一生可以只在一個領域里成為專家,而宋以朗卻輕輕松松成為多個領域的專家,他喜歡挑戰自己,“因為做不同的事,每次都是挑戰,從來沒人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不想做就不做”。像許多智商奇高的人一樣,他一生沒有結過婚,更無兒無女,桌子上擺著的照片是姐姐的子女。有記者寫他晚年孤苦,他在一篇寫張愛玲的文章中暗中反擊:“外界有人看到這些描述,就覺得張愛玲晚年很凄涼。我覺得,只要張愛玲自己喜歡,何必要求她一定要住花園洋房,坐跑車、養番狗、吃鮑參翅、穿名牌時裝、攜高貴手袋、戴鉆戒、搞整容?為什么一定要她有個伴侶呢?以我自己來說,最近作家陳玉慧發表了一篇文章,回憶數年前上門來探訪我,她寫:‘宋家現在是宋以朗一個人住,張愛玲的文件和書稿,全置于客廳一大桌上,再加上一墻壁張愛玲或有關張愛玲的著作,除此,沒有別的家具或裝飾。’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無妻無兒、家徒四壁是很凄涼,反而這種生活我喜歡得很啊!”
是啊,簡單的生活他喜歡,家里除了書就是碟,還有幾臺大電腦。他的家居還保持著父母在世的場景,連客廳掛的畫他都沒動過。我問,“你覺得你最開心是哪個階段?是20—30歲,還是30—40歲,還是40—50歲?”
他一刻也沒有猶豫:“都是那么開心。”
很多年前,張愛玲就寫下名句:“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在某種程度上,宋以朗也許和張愛玲是一類人。就像這次采訪,他愿意花好多時間復述他做的一個有趣的彩色的夢,走廊前的那些勒杜鵑,“浪費了,你們要在兩個星期(前)來的話花就開得很漂亮了,”他長長嘆了口氣,“現在有點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