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春春
“費舍爾爭論”對于德國戰后史學的發展、乃至德國社會整體思想意識的轉折均具有不可估量的突破性意義?!百M舍爾爭論”之后,德國社會又少了一塊思想禁區,而德國人“刮骨療傷”新傳統、另一種歷史的延續性也由此開創——這種道德的勇氣,也為德國在國際上增添了無形的威望。
這兩年可謂“世界大戰超級紀念年”: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100周年,201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70周年。作為兩次世界大戰的主要參與者德國就此展開了多方位的紀念、回憶和反思,學界——尤其是史學界——也適時梳理了戰后迄今有關兩次世界大戰的研究,同時推出了最新的成果。而在眾多的媒體文章中,德國著名的新聞雜志《明鏡》周刊2014年第6期對于《我的奮斗》——希特勒這部臭名昭著的自傳、德國戰后迄今為止的禁書的引用尤其值得世人關注。
《明鏡》周刊引用的不是希特勒邏輯混亂的種族理論或者對猶太人的仇恨,而是德意志帝國陸軍二等兵阿道夫·希特勒在戰地醫院獲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的反應。
時鐘撥回至1918年10月13日:這天夜間,英軍向希特勒所在的德軍部隊位于比利時科米納(Comines)地方的陣地發起進攻,發射了數噸芥子氣彈。希特勒眼部受到毒氣的刺激,一度擔心會因此失明,甚至出現癲狂的癥狀,因而不得不在靠近波羅的海的帕澤瓦爾克(Pasewalk)戰地醫院接受精神治療。當年11月10日,軍隊的神職人員通知傷兵:戰爭結束了,霍亨佐倫家族的統治被推翻了,共和國成立了,德國必須接受敵人的停戰條件。正在療傷的二等兵希特勒是如何面對這一消息的呢?非常具有象征意義的是,希特勒完全沒有感到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慶幸,而是陷入歇斯底里的失控狀態。“我的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在以后的自傳中如此描寫道,“我跌跌撞撞地摸回寢房,撲倒在床上,把頭埋進被子和枕頭里”。難道一切的信念、勇毅、困苦和犧牲都是毫無意義的嗎?希特勒在母親去世后第一次嚎啕大哭。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國戰敗日,對希特勒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經歷,改變了他此后的人生。據希特勒自己事后的陳述,“我(自那時起)下定決心成為一名政治家”,這也是他成名后為人廣為引用的名言。他要去糾正德意志民族受到的戰勝國不公正的待遇和洗刷失敗的恥辱。

“費舍爾爭論”對于德國戰后史學的發展、乃至德國社會整體思想意識的轉折均具有不可估量的突破性意義。
希特勒用來糾正《凡爾賽和約》和洗刷恥辱的手段,世人最遲在1939年9月1日就已經完全清楚了。隨著德軍閃擊波蘭,一場人類歷史上更大規模的戰爭和最大規模的殺戮拉開了序幕。接下來的1940年初夏,德軍沿著類似一戰時的進攻路線借道比利時,6周內令法國臣服,實際從進入法國境內到占領巴黎僅耗時10日。接連勝利的消息傳到荷蘭,流亡中的前德皇威廉二世欣慰地說到:“這場戰爭中出色的將領都是我培養出來的,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還都是中尉、上尉和年輕的少校。他們接受過施里芬(Schlieffen,一戰前德軍總參謀長)的訓導,執行了當年在我的領導下制定的作戰方案,同我們1914年的做法如出一轍?!毖韵轮?,希特勒的德國完成了威廉二世的德國未竟的事業。這種欣慰,也是絕大多數德國民眾,乃至反對納粹政權的自由派和保守派知識分子如歷史學家弗里德里?!っ纺峥耍‵riedrich Meinecke)共同的感受——梅尼克在戰后曾經以84歲高齡寫下了當時最有影響力的德國歷史反思著作《德國的浩劫》。1940年6月12日,納粹黨機關報《民族觀察者》(V·lkischer Beobachter)刊登了一幅德軍士兵把戰旗插在法國土地上的圖片,圖下的說明文字是該士兵向一戰戰友的致敬詞:“你們最終還是獲勝了!”梅尼克也深深地為德軍的勝利感到“喜悅、敬佩和驕傲”,“誰的心不激蕩飛揚呢?”有了這些鋪墊,我們就不難理解,德國為何要等到1940年秋季法國投降后,選擇在一戰的著名戰場凡爾登以及朗格馬克(Langemarck)士兵公墓舉行軍事儀式,象征性地宣告一戰結束。德國人心中把二戰理解為對于一戰的延續和反正,在德國之外自然也沒有逃脫敏感者的觀察。法國抵抗運動領袖戴高樂1941年9月18日從倫敦向被占領的法國發表廣播講話時,明確地提出“同德國的戰爭始于1914年”。在戴高樂看來,“《凡爾賽和約》其實根本未能結束戰爭。其后只是有了一段停火期……實際上,全世界處于一場接受或者反對德國統治全球的‘三十年戰爭’之中?!?/p>
“三十年戰爭”顯然是一個針對德國歷史的嚴重指控,其可能的后果也是德國在二戰初期勢如破竹的局面下舉行一戰結束象征性儀式時沒有預料到的。這種說法不僅僅為歷史學家進行歷史書寫和歷史詮釋提供了一個嚴肅的命題,即20世紀人類文明的兩次空前浩劫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種緊密的關聯;同時,這也是一個史學、政治學乃至思想史的假設,需要加以驗證。如果從戰爭起因以及與此相關的戰爭責任的角度去探討這種關聯,那么德國在歷史上所持的立場可謂十分尷尬,承認或不承認關聯性的存在似乎都無法自圓其說,稱其為首鼠兩端也毫不為過。
一戰之后,戰勝國引入了國際政治中此前未見的概念“戰爭責任”,尤其是《凡爾賽和約》第231條把德國及其盟國認定為戰爭的唯一責任方,遭到德國朝野的一致強烈抗議。德國不但拒絕其中的道德指責(這種指責在帝國主義時代實在具有反諷的意味),也不滿這一條款所引出的賠款、償物、割地等秩序安排。為了駁斥戰勝國散布的“戰爭謊言”,德國外交部于1919年專門設立了“戰爭責任處”,1921年又暗地操作成立了“戰爭起因研究中央機構”,以所謂的科學研究駁斥“德國單一責任論”為核心任務,從1924年起出版機關刊物《戰爭責任問題》(副標題為“國際性澄清事實之月刊”,1929年更改刊名為《柏林月刊》),甚至資助國外的戰爭責任研究項目,當然必須是證明德國無責的那種。由德國外交部發起編纂出版的40卷《歐洲內閣重大政治1871-1914:德國外交部外交檔案匯編》雖然目的在于為德國戰前的政策脫罪,但仍具有相當的可信度,成為國際學界頗為倚重的原始資料來源。
我們不得不說德國戰后的修正主義努力在國際上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最具有代表的說法,莫過于一戰時的英國首相大衛·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在其回憶錄(1933年)中認為歐洲各國乃集體“滑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泥沼,這就實際否認了《凡爾賽和約》的基礎。美國和法國同樣出現了質疑官方版一戰起因的聲音。于是出現了如下一幕:1937年1月30日,已經成為獨裁者的希特勒在納粹取得政權的紀念儀式上公開宣布德國1919年在《凡爾賽和約》的簽字無效,贏得了德國上下一片喝彩,列強竟然也沒有表示異議。
然而這一切在德國1945年再次戰敗之后,當德國面對無法否認的戰爭責任即蓄意進攻他國和空前的納粹暴行的時候,兩次大戰一脈相承的說法就成為棘手的歷史遺產:承認了這種延續性的存在,等于承認了德國也應該為一戰的爆發負責;不承認延續性,等于否認了德國自一戰結束以來、歷經魏瑪共和國直至第三帝國為推翻“德國一戰責任說”付出的種種努力的事實,也就是間接地否認了德國的近現代史觀。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德國的戰爭責任問題都不能只從1939年開始清算,必須要回溯至1914年、甚至更遠,于是德國著名新聞人塞巴斯蒂安·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發掘了“從俾斯麥到希特勒”即第二帝國到第三帝國的德國“自毀”邏輯,匈牙利馬克思主義哲人盧卡奇更是從德意志的思想根源上梳理出“從尼采到希特勒”的必然性。但這些都不是自19世紀以來堪稱德意志世界觀的縮影,同時也是德國國家意志學說體現者的史學界的態度。那么,德國的史學家在二戰結束后持何種立場?他們是以何種方式介入和推動——或者逃避和阻撓——德國社會整體反思的呢?在他們的筆下,德國的近現代和當代歷史應該如何呈現?
我們不難設想,廢墟中的德國亟需精神的指引和支撐,而導致廢墟的歷史邏輯更需要合理的解讀——也許首先是為自身脫罪的、與元兇斷絕關系的解讀。這似乎是普通人正常的下意識反應。德國的史學家在劫后余生之余,幾乎原封不動地繼承了魏瑪時期有關一戰責任的觀點,以及以重大政治、民族和國家為歷史書寫核心的德國歷史主義遺產。1949年9月,德國戰后第一屆歷史學會大會在慕尼黑召開,蓋爾哈德·李特爾(Gerhard Ritter,1888-1967)當選第一任會長。他在大會發言時強調,魏瑪時期圍繞“戰爭責任”的輿論戰以德國的觀點在世界范圍內獲勝而告終,即各國已經普遍認為德奧等同盟國并沒有蓄意對鄰國發動突然襲擊。他呼吁把目光從歷史轉向納粹時期的文獻研究,而他此前就曾經表達了“納粹主義是德國歷史上的全新事物”、如同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和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一樣“在一戰后橫空出世”等觀點,警告大家不要“把希特勒現象視為普魯士—德意志國家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這種觀點不言而喻體現了一種尋求穩妥的傾向:舊有的秩序盡力維持,德意志的歷史依舊輝煌,邪惡的納粹主義則被簡單地處理為德意志歷史發展中的孤例和“意外事故”,與歷史傳統毫無關聯。同一時期建國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不就是在類似的戰前政治和社會秩序復辟的氣氛中埋頭發展經濟,并且在五十年代逐步恢復了某種自我滿足感嗎?
就在戰后德國社會其樂融融的局面漸進佳境之際,一位歷史學家弗里茨·費舍爾(Fritz Fischer,1908-1999)扮演了“攪局者”的角色。這位漢堡大學的近現代史教授研究了逐漸開放的一戰同盟國檔案(包括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中央檔案館),重構了德國在一戰時的戰爭目的政策,從1959年起陸續發表自己的觀點。在專著《稱霸世界的野心》(Griff nach der Weltmacht,1961年)中,費舍爾明確地提出:“德意志帝國領導對全面戰爭的爆發負有很大的歷史責任。”著名的歷史學家漢斯-烏爾里?!ぞS勒(Hans-Ulrich Wehler)當時還是科隆大學的一名年輕助教,他回憶費舍爾這部著作出版時的情景說:“我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很久了。”就是費舍爾的這句話,不留情面地摧毀了德意志民族當時仍舊完好的宏大歷史敘述,也順帶揭穿了德國在阿登納時期思想和政治同構的和諧表象。費舍爾認為,戰前德意志帝國的擴張意圖擁有跨黨派、跨陣營的廣泛基礎,戰時的帝國總理貝特曼-霍爾維格(Bethmann-Hollweg)1914年手書的所謂“九月綱領”再清晰不過地表達了戰爭野心——這一核心歷史文獻的發掘也是費舍爾對于一戰史研究作出的重要貢獻。費舍爾的研究推翻了此前德國官方、民間和學界關于一戰責任的共識,這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迅速被學界和媒體解讀為費舍爾認為德國負有戰爭原罪,而戰爭欲望在一戰中未能得到滿足,所以必須、也是必然發動延續性的第二次戰爭。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在1945-1946年的紐倫堡審判之后,德國公眾的注意力此間被烏爾姆的別動隊審判(1957-1958年)、以色列的艾希曼審判(1961年)和啟動法蘭克福的奧斯維辛審判(1963-1965年)等清算納粹罪行的事件再度引回第三帝國的歷史。試想,第三帝國的戰爭責任無可置疑,如果德意志第二帝國制定了類似于第三帝國的戰爭目的政策即征服、擴張和稱霸,那么德意志的近現代史豈不徹頭徹尾是一部血腥野蠻的戰爭史?德國人豈不是一個可憎可鄙可怕的民族、文明世界的例外(題外話:一戰前的德國曾經頗為自己不同于西歐文明的“特殊道路”而自豪)?《明鏡》周刊當時即評論道:“(費舍爾的這本書)在德國人的良心上埋下了一顆地雷:本以為已經清楚而且清白的一段德國歷史——第一次世界大戰——卻原來和希特勒時代一樣不清不楚?!?/p>
當時聲譽如日中天的李特爾教授當然明白費舍爾的觀點所具有的破壞性力量,于是迅速組織史學同道進行反擊。李特爾認為,媒體面對費舍爾的觀點“不知所措”就意味著“某種贊同”,這引起了令人震驚的“德意志歷史意識的混亂”,而“自我抹黑德意志歷史意識”所能造成的危害將不亞于此前的“過度愛國主義”。李特爾攻擊費舍爾不具有任何科學研究和政治的責任感,而且研究方法片面,因為費舍爾在批評德國的帝國主義具有攻擊性和擴張性特點的同時,卻罔顧英國和法國的帝國主義更為惡劣?!拔沂遣粺o傷感地放下(費舍爾的)這本書的:我為下一代人傷感和擔憂。”德國的史學界持有類似李特爾觀點的人占了絕大多數。費舍爾除了幾位學生支持者外,初時很是勢單力孤。
這種立場的不同也許反映了一種代際經歷差異所造成的情感差異:比李特爾年輕一代的費舍爾并沒有親歷過一戰,而前者卻在一戰中志愿入伍,懷著保衛祖國的信念轉戰東西兩線,在索姆河會戰中身受重傷。所以我們完全可以理解李特爾那一代人捍衛自身榮譽的出發點。同時,可能也有相當一部分史學家出于維護自身學術信譽的考慮而反對費舍爾,因為他們此前都在努力證明“德國一戰責任說”不正確,支持費舍爾就意味著否定自己。
由此可見,“費舍爾爭論”中的陣營不一定等同于按政治立場劃分的陣營,費舍爾的反對者中既有右派、也有左派。尤其令人感嘆的是,費舍爾和李特爾兩人在二戰中的經歷(或遭遇)完全不同,這也顛覆了我們非紅即黑、非黑即白的慣常認識:李特爾雖然思想保守,卻因為與納粹政見不同而鋃鐺入獄,身陷集中營,后為蘇軍解救;而費舍爾在青年時代就投身極右組織,曾經是納粹沖鋒隊隊員和納粹黨員,以軍人身份參加過對蘇臺德地區的占領,連獲得漢堡大學教席也與納粹歷史學家的舉薦不無關系。曾經有人揣測,費舍爾是不是因為個人的歷史污點而想在思想上表現得“過度正確”呢?無獨有偶,美國歷史協會網頁“費舍爾”詞條內,費舍爾的納粹歷史也因為其后來的貢獻而被轉寫為:“但是他屬于那一類德國學者和知識分子:他們在二戰后決心建設一個不一樣的德國,把德國歷史學界從過去的民族主義-保守主義中扭轉出來?!?/p>
在東西方冷戰的大環境下,“費舍爾爭論”免不了被貼上政治的標簽,我們不妨視之為檢驗德國戰后社會成熟度的一個標志。1964年,李特爾數次致信德國外長,要求外交部撤銷對費舍爾前往美國演講的資助,因為由后者代表德國歷史學界將意味著“災難性的后果”。撤銷資助引起美國歷史學家、尤其是受納粹迫害逃亡美國的德裔歷史學家的強烈抗議,最后費舍爾在美國大學和同行的資助下才得以成行;1965年,時任聯盟黨聯邦議院黨團副主席的弗朗茲·約瑟夫·施特勞斯要求聯邦政府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與所有“歪曲德國歷史和當今德國形象的行為”進行徹底的斗爭,這些行為有時屬于“明知故犯地為瓦解西方共同體服務”。很明顯,以施特勞斯為代表的保守政治勢力希望歷史的闡釋順應現實政治的需要,而回溯性的“自曝家丑”只會干擾德國戰后的政治和社會發展。面對種種近乎人身攻擊性的言論,費舍爾的立場也逐漸極端化。到了1965年,他就已經把此前審慎的觀點重新表述為“1914年7月只有且僅有德國方面存在戰爭意愿”。
1964年的德國歷史學會大會上,費舍爾與反對者陣營不分勝負,但是受邀與會的著名美籍德裔歷史學家弗里茨·施特恩(Fritz Stern)已經感覺到年輕一代學生和學者對于費舍爾觀點的傾向性。這一點,在幾年以后的“六八運動”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德國歷史和歷史書寫的新的篇章就此徐徐登場。
“費舍爾爭論”從上個世紀60年代一直持續到80年代初,隨著研究的深入和新一代史學家的成長,德國的史學也發生了深刻的“范式轉移”。19世紀至20世紀中期被德國思想界奉為圭皋的蘭克式歷史主義逐漸消退,重大政治、民族和國家話語讓位于社會史、結構史等新的書寫方法以及史學理論的探討。雖然費舍爾的專著《稱霸世界的野心》從科學研究的角度不無漏洞,“德國一戰主要責任說”也已經被新的研究所超越(近年越來越多的研究集中于批判性看待其他大國在一戰中的角色),但是“費舍爾爭論”對于德國戰后史學的發展、乃至德國社會整體思想意識的轉折仍具有不可估量的突破性意義?!百M舍爾爭論”之后,德國社會又少了一塊思想禁區,而德國人“刮骨療傷”新傳統、另一種歷史的延續性也由此開創——這種道德的勇氣,也為德國在國際上增添了無形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