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宇清 張瑤
(劉宇清系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張瑤系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目前,喜劇電影對性期待的展示,對性別奇觀的畸形倒錯,對精英文化的拆解,使大眾審美扭曲化、符號化、低俗化。原本喜劇片中由諷刺帶來的社會批評,或者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和關懷被銷蝕成一盤散沙式的色情段子合集。
近年來,國產喜劇電影既開拓了類型,又培養了觀眾,對中國電影市場和事業的繁榮功不可沒。在這個過程中,由《甲方乙方》開創的“賀歲”系列以及由《人在囧途》演繹的“囧途”系列,絕對堪稱“首功之臣”或者“典型代表”。但是,從《甲方乙方》到《不見不散》《沒完沒了》《非誠勿擾》,從《人在囧途》到《泰囧》《港囧》,幾乎每一部電影都經歷過“鮮花與板磚齊飛,口碑與口水對決”的遭遇。奇耶?怪耶?在眾聲喧嘩的嘉年華時代,人們忘情地邁步在人生自我的“囧途”上,誰愿意辯證評價分歧的緣由?誰在意喜劇電影“生于通俗死于低俗”的隱憂?
2010年,《人在囧途》以800萬元投資獲得4650萬元票房,創下中小投資電影的一個奇跡;2012年底,《人再囧途之泰囧》斬獲12億超高票房;截至2015年10月20日,《港囧》再攀票房高峰,收入超過16億。參照當前中國電影市場的趨勢,徐崢團隊的下一部作品無論是《荷囧》還是《非常囧》,票房價值依然可期。從市場經濟的角度看,“囧”字電影無疑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但若換成文化藝術的視角,可能很多人都有點擔心“囧途”系列電影的社會內涵和批判力度會“再而衰、三而竭”。

從一定程度上講,《人在囧途》的故事是從社會生活中“揀”的,《港囧》的故事是根據個人情感“攢”的;《人在囧途》的情境是典型的,情節是生長的,表演是生活的,《港囧》的情境是規定的、情節是編制的,表演是夸張的;《人在囧途》表現“打工仔”在“春運”期間回家過年的“霉運”,引發了“群眾”的普遍共鳴,《港囧》表現“成功人士”“始終無法接成的吻”,本身可能只是“小資”的矯情;《人在囧途》采用《人在旅途》的旋律——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教人“平平淡淡最是真”,《港囧》的旋律則有點像銅板的碰撞和觀眾的笑聲在交響,教人白日夢想或者選擇性健忘。從《人在囧途》到《港囧》一路走來,各種“窘境”越來越離奇、怪誕、脫離地面。眼看著“囧途”就要變成“窮途”,會不會有一個“柳暗花明”的轉變?10月25日,徐崢在“中國電影新力量”論壇上表示,不管接下來的作品是《荷囧》還是《非常囧》,他都會帶著自身對生活的感悟與觀眾一起上路,與觀眾一同在“囧途”中品味人生。結果如何?不妨拭目以待,并致美好的祝愿。
眼饞《人在囧途》《泰囧》《港囧》賺得盆滿缽滿,大量山寨版“囧片”聞風而至。據《法制日報》統計,2013年上半年立項的電影劇本中,片名里帶“囧”字的多達24部;從今年8月到10月,就有《滬囧》《韓囧》《囧途陌路》《飛在囧途》《囧神戀愛》《瘋狂囧途》等6部“囧”片立項,劇情都是在“囧途”上追逐、冒險、陰差陽錯的爆笑故事。齊白石有句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愛默生說,“羨慕就是無知,模仿就是自殺”。前幾年的《豬豬俠之囧囧危機》、《囧探佳人》和《臨終囧事》,無一例外地身陷“囧境”、虧本失利。事實證明,一味地跟風摹仿,粗制濫造,注定是窮途末路?!皣濉弊蛛娪?,可能是金字招牌,也可能是致命符咒。國產喜劇電影如果都像鴕鳥那樣一頭扎進“囧途”,無疑會成為一道刺目的“煞風景”。
亞里士多德說,“喜劇摹仿低劣的人”。換句話說,“喜劇傾向于表現比今天的人差的人”。亞里士多德還說,“喜劇的目的在于通過滑稽的表演和情境逗人發笑”。人們在為喜劇電影撐腰的時候,或者在為“娛樂至死”辯護的時候,大抵都會變相地援引這兩句“金科玉律”。比如:理性者說“現場觀眾的笑聲就是對喜劇的最高獎賞,也就是最終評判標準,不必對其思想性、藝術性做更多的苛求”;率性者說“娛樂有理,惡搞無罪”。那么問題來了,當前的喜劇電影到底摹仿了什么人?觀眾發笑時,是在笑別人,還是笑自己?
喜劇電影摹仿的對象,要么比我們好,要么比我們差,要么與我們一樣,這是與電影觀眾相對而言的判斷。但是不管怎樣,真正通俗的(popular,受歡迎的)喜劇總是“摹仿我們”,最有意味的喜劇總是“調侃自己”,缺乏善意的喜劇才“嘲笑別人”。換句話說,“我們”所包含的范圍越廣泛,喜劇電影就越通俗,越受歡迎;調侃自己越徹底,評判別人越寬容,喜劇電影就越有意味?!都追揭曳健泛汀度嗽趪逋尽穭偡庞车臅r候,都曾遭遇有人撒花有人拍磚、有人取經有人吐槽的“囧境”,但現在卻被普遍地承認是“有意味的形式”,被賦予開創性的經典地位。個中緣由,耐人尋味。
《甲方乙方》里“好夢一日游”牽扯出了整個社會的眾生相,很多人都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片針砭吃喝風、食文化、追星族、偽道德,讓觀眾在笑聲中與過去告別,好評如潮?!端饺擞喼啤返墓适录軜嫼退囆g趣味與《甲方乙方》并無本質差異,但惡評漫天,原因何在?一方面,觀眾對“小品加段子”式的電影產生了審美疲勞;另一方面,影片“挖苦”了現實社會中真正的弱者,而對真正可笑的現象卻“嘲笑”不力,甚至造成價值觀的混亂。比如:官員腐敗是群眾導致的,不是他自己的原因?不喜歡俗的人都是神經病,此生只配彈棉花?有錢人過得真慘,窮人的日子好多了?環境遭到污染,需要道歉的是群眾?在一定程度上,《甲方乙方》“不太真實又煞有介事”,如夢似幻又實有所指,令人開懷又發人深思,笑人笑己又辯證平衡。《私人訂制》靠“編段子”和“說狠話”來取悅觀眾,實質上既不尊重電影,也不尊重觀眾。
《人在囧途》中的擠奶工牛耿非常“可笑”:長相矬,嗓音怪,衣衫不整,動作滑稽,又土又窮,但他生性戇直,是非清楚,愛憎分明,也非?!翱蓯邸薄Q句話說,就“條件”而言,牛耿比“我們”很多人都差;但從“精神”來看,牛耿比很多人都好。玩具店老板李成功更體面、更有錢、更聰明,令人“羨慕不已”;他的情感生活開小差,價值判斷有雜念,令人心照不宣。牛耿“丑陋的外貌”和“愚笨的心智”令人發笑,但他堂·吉訶德式的精神令人敬仰。李成功外強中干的行為非?;拇嫔颇钪e能改的本質令人同情。他們都是形形色色“民工”中的一員,歷盡艱辛渴望在春節回家。他們陰差陽錯的遭遇,何嘗不是“我們”大家的笑話。
“喜劇的目的在于通過滑稽的表演和情境逗人發笑”,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膭幼髁钊税l笑,近似一種生理反應,引起低層次的快樂。幽默的語言令人發笑,必須經過心靈的反應,接近理性的快樂。滑稽之人做可愛的事,可愛之人做滑稽的事,“我們”若能感同身受,就會開心地笑,會心地笑。
客觀地講,《甲方乙方》和《人在囧途》都是具有開創性的成功之作。以此為原典的系列電影,可能走出三條軌跡:其一,為了提升“藝術品味”而向上行,日趨高雅,變成正?。黄涠?,為了滿足“娛樂趣味”而向下行,日趨低俗,淪為鬧??;其三,圍繞“通俗”的價值基準,若即若離,雅俗共賞。以《甲方乙方》為開端的賀歲喜劇,在中國影壇風靡十余載后,原本計劃通過《非誠勿擾》過渡到第二個系列,但《私人訂制》卻淪為“小品電影”或者“段子電影”,其下行的軌跡清晰可辨。對比《人在囧途》和《泰囧》《港囧》,下行的趨勢已露端倪。影片當然應該“接地氣”,但最好貼著地面走,不要往底下鉆。從通俗到低俗,距離只有一板之隔,選擇只在一念之間。

《港囧》表現“成功人士”“始終無法接成的吻”,本身可能只是“小資”的矯情。
通俗與低俗要合度?!岸取本褪恰罢莆辗执?,恰到好處”。近年來頗受矚目的喜劇電影,對通俗與低俗的關系,似乎都有點拿捏不當,進退失“度”。車震、床戲、異裝、性別倒錯,男人懷胎……盡皆過火,盡皆惡俗。比如:《港囧》里的丈夫徐來無心無力,妻子蔡波趁其熟睡,虎膽雄威地完成生子計劃,“藥不能?!背蔀榭陬^禪,丈母娘家人都是勢利眼;《捉妖記》中,宋天蔭被迫誤食妖蛋,在倉皇逃亡的過程中,宋天蔭也像普通孕婦一樣出現了妊娠反應,例如特別喜歡吃酸的東西,隨著懷孕時間的增加,腹部逐漸隆起,并且出現分娩的跡象。迎接新妖王胡巴出生的段落令人匪夷所思?;粜√m教宋天蔭如何調理氣息,而她更是扒開宋天蔭的褲子,拿著大剪子,為他待產,而這時,最吸引觀眾眼球的地方在于不具備女性生殖系統的宋天蔭如何生產一名嬰孩。至此,宋天蔭的男性氣質在本片中幾乎泯滅殆盡。娛樂至上的社會導向善于營造一種視覺奇觀,同時,觀眾的無理需求把這種期待推上高峰。
大眾文化與高雅文化分野后,文化的高低排序次序儼然已變為高雅文化(精英文化)→大眾文化→群氓文化。高雅文化長久以來一直以高屋建瓴的姿態俯視大眾文化,以呈現出一種排他性。而當下,高雅文化的排他性卻受到大眾消費文化的干擾。觀眾對精英觀點以及傳統文化的消遣成為當下喜劇電影低俗化的又一特點。在《港囧》中,徐來的小舅子蔡拉拉夢想自己能成為紀錄片大師。在香港的旅行中,他片刻不離攝像機,妄想自己是“電影眼睛”的理論踐行者。在和徐來的對話中,蔡拉拉說他的父親是弗拉哈迪,徐來轉問蔡拉拉,那誰是你的母親呢?在這次對話中,提到了紀錄片之父羅伯特·弗拉哈迪,同時也提到了電影眼睛派的創始人吉加·維爾托夫。顯然,大多數觀眾并不了解弗拉哈迪或維爾托夫,而影片中蔡拉拉成為大眾的一個縮影,對精英觀點的消費,成為一種符號性的消費。也就是說,像蔡拉拉一樣的普通大眾在面對精英觀點時,實際上是手足無措的,這種手足無措在于大眾文化與高雅文化的斷裂。弗拉哈迪與維爾托夫雖在大眾頭腦中留下短暫的印象,但大眾并不是接納其經典的觀點,而只是淺顯地消費這藝術這一符號,而就在這種轉呈關系中,藝術大眾化、庸俗化。
目前,喜劇電影對性期待的展示與凝視,對性別奇觀的畸形倒錯,對精英文化的拆解,使大眾審美扭曲化、符號化、低俗化。原本喜劇片中由諷刺帶來的社會批評,或者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和關懷被銷蝕成一盤散沙式的色情段子合集。觀眾的捧腹大笑已然不能成為當前喜劇電影低俗化的避風港。喜劇片作為當下觀眾最易于選擇觀看的類型片,特別是在以家庭為觀影團體的觀眾越來越多的情況下,如何清理喜劇片中的“垃圾”,遏制其低俗化傾向,成為喜劇片制作者不得不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