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鈞
要做好農村老年服務,一定要創建一種社會化、專業化的老年服務的體制和機制,以使得政府、企業、社區、社會組織和社會工作者,再到老人的家庭和老人本身,都能夠在日常生活服務照料的過程中實現對基本公共服務的參與和分享。
對于中國的人口老齡化,有兩個基本判斷:其一,中國人口老齡化所產生的惡果一定會最后落在農村;其二,若將服務保障與資金保障相比,前者更重要、更迫切。如果說,在15年前,這只是一個理論推斷,那么,今天再到農村去看看,這兩個判斷則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
5年前制定“十二五”的老年服務規劃時,參與其中的官員和專家似乎有一種默契,先城市后農村。當時雖然提出反對意見,但無結果?,F在又要制定“十三五”規劃了,如果以上的兩個問題仍然被漠視甚至無視,借用一句足球評論員常說的套話: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就全國范圍而言,對人口問題的關注往往聚焦在人口的自然變動。長期以來,因為“計劃生育”的國策,這樣的政策視域似乎已經成為一種政界和學界的慣習。但是,就國內各地區而言,對人口問題產生影響的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這就是人口的機械變動,也就是常說的人口流動。人口老齡化的問題實際上是人口問題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也會受到人口機械變動(包括零增長、正增長和負增長)的極大影響。人口的大規模流動,實際上造成了中國各地區之間和城鄉之間老齡化發展進程的極度不平衡。
因為中國的“獨生子女”政策主要是在城市里得到了落實,在中國的家庭戶中,獨生子女家庭實際上大約只占1/4,甚至更少。在人們的印象中,農村家庭的子女都在2到3個,或者更多,而且在那里傳統的“養兒防老”氛圍甚濃,因此在很長時間里,農村養老政策的取向一直是“以家庭養老為主”。
然而,傳統的孝文化和家庭養老是建立在農耕文化的基礎上的。坊間常說,農民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是被束縛在土地上的,換個角度看,離不開土地也就離不開家,這給子女贍養老人,與老人同享兒孫繞膝、父慈子孝的天倫之樂,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提供了極為便利的條件。故而在農耕社會里,孝行的彰顯,首先就是“父母在,不遠游”。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改革開放確定的目標是向市場經濟轉軌。隨之,人力資源配置率先走向市場化。一部分勞動力,尤其是農村勞動力,開始跟隨著就業機會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地流動。農村勞動力進城務工經商,成為推動中國經濟快速增長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同時,這股強大的時代潮流也促使中國的社會結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并進一步地使農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為什么用“翻天覆地”來形容這種變化,是因為自改革開放以來,至少有2億多農村居民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們已經成了“農民工”。但是,即使他們已經成為中國產業工人的主體,仍須背負“農民”的社會身份或曰社會符號,這意味著他們得不到與城市人口同等的“國民待遇”。他們也被稱為“外來人口”或“流動人口”。如果說古代的游牧民族是逐水草而動,那么這些現代的被稱為“外來”的、“流動”的人口,就是逐就業機會而動,一輩子可能都要為了生計而奔波、而流落他鄉。這一“動”的結果,就是遠離家庭,難以顧家,其中當然也包括對家中老人的盡孝。另一方面,因為在“國民待遇”上低人一等,當他們老了,打工無著的時候,還得回到農村的家中養老,而他們的子女卻再次義無反顧地走向城市……

有調查表明:農村的空巢老人已經大約占到老人總數的1/3。 圖/CFP
這樣的循環往覆又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呢?實際上,人口老齡化帶來的最大影響是勞動力缺乏,而特大城市和大城市,只要有就業機會和工作崗位,就會有來自外地的,主要是農村的勞動力來補充。所以,特大城市和大城市,人口老齡化對它們的影響并不是像這些地方政府嚷嚷的那么嚴重。
然而,年輕人奔向城市,老年人則滯留在農村。當老人身體健康或僅僅偶有小恙時,自然是老夫老妻相濡以沫,尚可自己照顧自己。但一旦喪偶,或到自理能力差了甚至完全沒有自理能力了,誰來照顧他們呢?因此,如前所述,中國人口老齡化的惡果一定會體現在農村,而且農村老人面臨的難題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更大的困難是服務照料問題。
以上對農村老齡化狀況的描繪和分析,可以得到大量數據的支持。2000年“五普”時,城市中60歲及以上人口的比重是9.7%,而農村則是10.9%,農村老年人的比重已經比城市多出1.2個百分點。10年之后的“六普”,城市中60歲及以上人口的比重上升到11.7%,而農村上升得更快,已經達到15.0%,比城市高出3.3個百分點。
農村的老齡化程度高于城市,是因為大量的農村勞動力“流出”。據人社部提供的數據,全國的農民工總量,2009年是22978萬人,2010年是24223萬人,2011年是25278萬人,2012年是26261萬人,2013年是26894萬人,2014年27395萬人。在這6年中,農民工總量以平均每年3.59%的速度,保持著逐年增長的態勢。
正因為如此,2010年“六普”提供的數據已經是按常住人口計算中國各地區的老齡化程度了。其中前10名的排序是:重慶(17.42%);四川(16.30%);江蘇(15.99%);遼寧(15.43%);上海(15.07%);安徽(15.01%);山東(14.75%);湖南(14.54%);湖北(13.93%);浙江(13.89%)。相信以上排列的順序,肯定是跟公眾的一般印象大相徑庭的。其中除了東部省份可能是因為計劃生育執行得堅決所以老齡化程度較高,其他中西部省份的老齡化程度偏高,應該都是因為有大量中青年勞動者流動出省務工經商所致。因此,西南地區的重慶和四川,因為是“人口流出大?。ㄊ校倍鴺s獲冠亞軍。
現在很多城市的地方政府都在呼喊本地老齡化發展速度太快,但是所披露的數據大多是按戶籍人口計算的。2013年,上海市的戶籍人口中,60歲及以上老年人的比重為28.8%,但若以常住人口為分母來計算,老年人的比重可能會下降到17%左右。北京市的情況也一樣,以戶籍人口計算,60歲及以上老年人的比重為21.2%,但若以常住人口為分母來計算,老年人的比重可能下降到13%左右。再看廣州市,以戶籍人口計算,60歲及以上老年人的比重為16.0%,但若以常住人口為分母來計算,老年人的比重可能才剛剛超過10%。正是因為有流動人口向其源源不斷地提供人力資源,這些戶籍人口老齡化嚴重的大城市才能夠保持發展的活力。
但反過來,因為中青年人都背井離鄉去城市務工經商,農村留下了近5000萬“留守老人”困守空巢。有調查表明:農村的空巢老人已經大約占到老人總數的1/3。近年來,有關空巢老人的悲慘事件時有發生,譬如,因病死在家中無人知曉,喪失自理能力絕望自殺,等等。
“十三五”期間,農村的老年服務問題必須擺上議事日程了。不要因農村老人的種種不幸,就一味地對子女輩作道德說教和批判。應該看到,這是市場經濟拉動的大潮,個人和家庭實際上是無力抗拒的,因此主要的責任還是要落在社會和社會管理者——政府身上。要求“人在打工身不由己”的他們“?;丶铱纯础保⒉滑F實。因此,農村老年服務的社會化是中國社會必定要做的事。如文章一開始所述,政府和社會直接對農村老人提供社會化、專業化的服務照料,應該比給現金津貼更重要。
實際上,“十二五”以來,已經有地方政府、基層組織和其他社會各方開始主動考慮如何富有成效地提供農村老年服務。
在有一定經濟基礎的農村地區,無論是內生的農村合作社的領頭人,還是外來的經營現代農業企業的投資人,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同樣的設想:是否能夠讓農村的老人以土地來換取必需的日常生活照料服務?經營農村合作社或投資現代農業,都需要將農村的土地集中起來進行規?;?、集約化的經營。那么,讓老人將自己名下承包的土地轉讓給上述經營者或投資人,而經營者或投資人則相對集中地全面負擔為老人提供生活起居、日常照料的責任。當然,這樣的服務照料的責任必須是終身的,不折不扣一直持續到老人離世。
在經濟基礎較差的農村地區,是否可以嘗試讓老人家中的中年人或年輕老人照顧自家的老老人,政府則給予適當的經濟補貼。出外打工的農村勞動力,女性到40歲以上,男性到50歲以上,就進入了就業困難期。如果回家照料老人就意味著經濟收入喪失,可能大多數人還會在外繼續打拼;如果回家照料老人能夠得到政府補貼,有一定的經濟收入,就可能會有很多人愿意接受這樣的安排。首先是倡導自家人照顧自家的老人,然后向外擴展去照顧別人家里的老人,逐步擴散滲透,以根本解決老年服務問題。對于政府和社會而言,這恐怕是一個花錢最少、最經濟實惠的服務方案。其實,這也是個國際潮流,北歐國家首創家務勞動的“社會工資”,然后傳到歐美,現在東亞的日本、韓國、新加坡、臺灣、香港等國家和地區,都已經或正在考慮出臺類似的老年服務政策。
當然,為了實現良好的老年服務的效率和效果,政府的責任就是要規劃并規范適用的服務方案;然后對服務的過程進行監管,主要是經常性地探視老人,對老人的服務需求和服務者的服務效果進行評估,以及組織活動向提供服務者傳授老年服務的專業技術和技巧。具體的操作則可以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委托社會組織和社工機構去實施。
要倡導相關的社會組織,主要是民非性質的有相當規模的專業老年服務機構,將其專業化的服務向基層延伸。先在農村的基層社區設立老年服務中心,為失能、半失能的老人提供日間照顧服務,也為健康老人提供文化娛樂服務。然后,由社區的老年服務中心向居家的老人提供上門服務。在實行集中提供老人生活服務的地方,社會組織可以主動接受企業或者合作社的委托,與機構本身的服務延伸結合起來運作。在實行家庭照顧方案的地方,社會組織要負責組織活動向承擔服務照料責任的家庭成員傳授老年服務的技術和技巧,以及對服務者進行考核評比的任務。
在服務過程中,必須有社會工作機構介入,用個案工作、小組工作和社區工作等方法對老年服務的供需雙方進行專業性的干預,社會工作者負責組織老人參加文化娛樂和保健康復活動,評估老人的服務需求,評估服務提供者的服務效率和效果,并提供心理上或其他必需的專業支持。
總而言之,要做好農村老年服務,一定要創建一種社會化、專業化的老年服務的體制和機制,以使得政府、企業、社區、社會組織和社會工作者,再到老人的家庭和老人本身,都能夠在這些日常生活服務照料的過程中實現對基本公共服務的參與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