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才
(中國藥科大學社會科學部 江蘇 南京 211198)
先秦道家“自然”“、因循”思想及其生態倫理意蘊
張有才
(中國藥科大學社會科學部 江蘇 南京 211198)
“自然”、“因循”是先秦道家哲學的重要思想,其蘊含著深刻的生態智慧。道家崇尚“自然”本身的活力,反對人為對萬物本性及其法則的干涉,主張以“無為”的態度和方式對待自然環境。“無為”并非絕對的無所作為,還包含“因循”萬物自然本性和法則而為之義,因此“因循”既體現了對萬物的尊重,有助于破除價值觀層面上的人類中心主義,又不致使人的活動與自然生態規律相違逆,從而避免生態問題的產生。道家的這一思想可為當代生態倫理的建構提供寶貴的思想資源。
自然;因循;萬物;生態倫理
道家對世俗倫理道德持否定態度,在其看來,世俗倫理道德恰恰是“大道”遭到破壞的產物,即老子所說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1](P43)。生態倫理正是人類無視自然生態規律,從而生態環境遭致破壞后而產生的,依道家學說來看,人們只要崇尚“自然”本身的活力,不人為干預自然生態過程,“因循”萬物自然本性和法則而為,整個生態環境自然和諧優美,如此亦不需要學者們耗費腦力和唇舌的生態倫理了。盡管道家否定世俗道德,但道家絕非道德虛無主義者,老子曰:“孔德之容,惟道是從”[2](P52),在其看來真正的道德應該是合乎“道”的,毋須言教的,是人們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在生態問題日益嚴峻的今天,道家“自然”、“因循”思想可為我們重新審視和定位人與自然的關系、解決現實生態難題提供寶貴的參考。
長期以來,視“道”為道家標志性概念幾乎成了學界的共識,那么是否“道”就是道家思想的終極存在和最高概念?是否就是道家之所謂“道家”而區別于儒家等學派的標志性概念呢?許建良教授曾對此做過專題研究,他指出,在先秦諸子典籍中“道”并非道家獨有的哲學概念,道家區別其他學派的標志性概念應是“自然”[3](P64-65)。在梳理先秦道家原典的基礎上,許教授從生成論、本根論、存在論和方法論四個維度闡釋了對“自然”的內涵及其在道家哲學中的地位[4](P12-23),筆者認為“自然”的涵義可以概括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萬物的自然本性或自然狀態
老莊道家常以“自然”來表示萬物的自然本性或自然狀態,如《老子》中的“輔萬物之自然”[5](P166),《莊子》中的“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6](P294)、“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7](P578)等。在《莊子》中,“天”和“性”也常用來表示事物的自然本性或自然狀態,如“無以人滅天”[8](P591)、“性分自足”等。“無以人滅天”將“人”與“天”相對,“人”指人為、有為,“天”指自然本性。“性分自足”是莊子對老子“自然”思想的進一步發展,其義為萬物各有其不同的性分(即自然本性)規定,但各自的性分都是和諧自足的自然系統,任何不當的人為的舉動都會給他們的本性帶來傷害。莊子以鳧、鶴之脛的長短譬喻來闡明了這一點,“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9](P317)。以上是存在論層面上的“自然”,老莊道家主張尊重萬物的自然本性,反對任何違逆和破壞事物自然本性的不當舉措。
(二)萬物的自為自能機制、法則、規律
先秦道家之所以推重和信任“自然”本身的活力,其依據就是萬物本性自足,具有自為自能機制。此為“自然”的第二個涵義。
在生成論上,先秦道家否認存在創生世界萬物的最高本體,老子認為,“道”并非直接產生萬物,而只是萬物生長的依據,他說:“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10](P86),王弼注為“物生而后畜,畜而后形,形而后成。何由而生?道也……凡物之所生,功之所以成,皆有所由。有所由焉,則莫不由乎道也……道者,物之所由也”[11](P137),王弼的注釋很精辟地指出了“道”為萬物之所由。然而“道”并非道家哲學的終極存在,《老子》曰:“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國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2](P64-65),“道”還要效法“自然”,這里的“自然”已不再是個物的“自然”,而是被提升為哲學概念的“自然”,因此在本根論上,“自然”被道家視為哲學的最高原則,是“道”運行所遵循的規律、法則。
以上是“自然”的兩層基本涵義,老莊道家之所以崇尚自然本身的活力,除了信任萬物自身的自為自能機制外,還有對人自身有限的生命和智能的考慮。萬物世界變動不居、紛繁復雜,絕非人之有限生命和智慧所能窮究其奧,莊子就曾感嘆以有涯的生命去追求無涯的知識為“殆矣”。那么,面對無限復雜的萬物世界,我們有限的生命和智能是不是就無所作為?道家認為我們沒有必要、也不可能盡究關于萬物的所有知識,相反人若憑藉自己有限的、片面的知識妄想征服并主宰自然萬物,則是極其愚蠢可笑的,其結果也是可悲的,人只需順物自然,把我們有限的生命和智能融入無限的自然大化流行之中,因任萬物自能自為機制就可以成就萬物和人自身。
盡管直到戰國道家文獻《慎子》中才首次出現“因循”概念,但在先秦道家經典《老子》、《莊子》中,“因循”的精神實質已然存在,且是先秦道家獨有的標志性思想,司馬談在《論六家之要旨》中概括道家特色時言道:“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13](P3292)。
《老子》為“因循”思想之嚆矢,其具體依據是64章:“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14](P166)“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即是因循精神的體現,這句話由三部分組成,即動詞謂語“輔”、名詞賓語“萬物之自然”、動詞補語“不敢為”,這里的“輔”為“輔助”之義,“萬物之自然”即萬物的天然本性或狀態,“而不敢為”是指不違逆萬物的自然本性的舉措,也就是“無為”,是“輔”的補語,因此“輔”被視為“因循”的原點[15](P401-403)。在后來的《黃帝四經》和《莊子》中,常用“因”、“循”、“順”、“從”等動詞來表達因循思想,如“因之若成”[16](P510)、“因其固然”[17](P119)、“順物自然”[18](P294)等等,都是指因循萬物的本性或法則來成就萬物和主體自身。
公式(1)中:Fij為城市i和j的旅游經濟聯系度;Pi 、Pj分別為2016年城市i和城市j接待旅游者總人次(單位:萬人次);Gi、Gj分別為2016年城市i和城市j的旅游總收入(單位:億元);Dij為城市i和城市j之間的最短公路距離(單位:千米)。
“因循”思想是道家應對復雜的萬物世界所采取的行為之方,是“自然”思想在方法論層面上的進一步展開。老莊道家認為人要么如老子所言“居無為之事”,不干涉萬物世界的自然過程,要么在行動上取法于天道自然,尊重和因循萬物的自然本性和法則,即《老子》所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唯有如此才能成就萬物和實現人的價值,同時人與萬物世界也方能達致“和諧”,此即道家所標幟的“無為而無不為”。從上述我們看到,道家主張的“無為”并非消極的“無所作為”,“無為在最初原始科學的道家思想中,是指‘避免反自然的行為’,即避免拂逆事物之天性,凡不合適的事不強而行之,勢必失敗的事不勉強去做,而應委婉以導之或因勢而成之”[19](P83),也就是說,道家的“無為”不僅僅指不人為干涉萬物世界的自然過程,還有“委婉以導之”、“因勢而成之”,即因循萬物自然本性和法則而為之義。
道家推崇和信任自然、贊美“道”的偉大和深邃,要求人在自然法則面前要謙卑,并在行動上倡導“無為”,決不是為了貶低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道家反對的是人的驕傲自大,因為人往往蔽障于自己所創造的文化而與自然之道漸行漸遠,其結果是給萬物和人自身帶來無盡的災難。因此道家認為,人應該擁有偉大的胸懷,充分依托自然自身的能力來成就世間一切,或在行動上能夠效法天道自然,因循萬物本性和法則而為,與物為宜,利益萬物而不居功,這些都是老莊提出的理想人格所共同具備的品質。
不管是“自然”還是“因循”,都是主體的作為,對“自然”的推崇是主體在認識論上的結論,對萬物本性和法則的因循是主體在方法論上的選擇,然而道家所要實現的目的決不僅僅是主體的價值和利益,“自然”和“因循”更不是主體為牟取自身利益而采取的迂回策略,道家始終以萬物作為價值之中心和尺度,人只是萬物的一部分,這點在《老》、《莊》原典中均有明確的表達。
《老子》第5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雛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雛狗”[20](P14),這句話最為明確地表達了道家的萬物平等的價值觀,“不仁”是不偏愛、不偏私,天地不偏愛而是一視同仁地對待萬物,此為天道,人道本于天道,故而圣人治理天下,對百姓也應一視同仁。在《莊子》里,“不仁”即是“齊萬物”,如“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21](P66)、“以道觀之,物無貴賤”[22](P577)。《莊子》“性分自足”理論表達了萬物自然本性和自能自為機制雖然各異,但是各自的性分都是和諧自足的系統,均有其內在價值的觀念。顯然,道家推重的“不仁”與儒家倡導的“仁”迥異其趣,儒家的“仁”是依據血緣親疏而定的“差等”之愛,主體自身即是價值中心,然后外推,其范圍限于人際;道家的“不仁”強調的是萬物的平等,人不僅不是價值的中心和萬物價值的尺度,而且還應擁有偉大的胸懷,在人與人、人與萬物的關系上,應效法“道”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23](P137)、“善利萬物而不爭”[24](P20)的品質,“不仁”的范圍不局限于人際,而是廣及整個宇宙萬物,這是道家的萬物視野和胸懷。
道家以萬物為價值的中心,并非否定人的價值和利益,道家所致力營構的是人與萬物的和諧合一,在利益和成就萬物的同時也實現自身的價值和利益,只是在主觀上不把自己的利益置于萬物利益之先,即“不爭”,但最終的客觀結果卻是“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25](P19)相對于萬物利益的“公”,這里的“私”指主體的個人利益。
在當代西方,先秦道家思想倍受生態主義者的推崇,并對深層生態學產生深遠的影響,這正是道家哲學中“自然”、“因循”思想以及以萬物為價值中心的主張所洋溢的無窮魅力所致。下面結合上述案例概括一下“自然”、“因循”思想的生態倫理價值。
(一)不干涉、不破壞自然生態過程
不干預自然生態過程是我們在沒有認清和把握生態規律之前最為明智地選擇,此即“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這就是道家崇尚和信賴“自然”本身活力所昭示給我們的道理。老莊道家認為萬物本性自足,具有自能自為機制,萬物在自己本性的軌道上按照自身法則運行,會獲致最好的發展,正如老子所言:“道常無名,樸雖小,而天地弗敢臣。侯王能守之,萬物將自賓”[27](P81),因此人應“居無為之事”[28](P6),不去破壞萬物的自為自能機制。
(二)尊重并因循萬物自然本性和運行法則來安排人的活動
道家所倡“自然無為”絕不是消極的無所作為,它不僅指不人為干涉萬物世界的自然過程,還有因循萬物自然本性和法則而為之義,即順物之自然、順物之則。在道家看來,萬物只要充分發展自己的天然本性,均能獲得相對的幸福和自由,至少“循天之理,故無天災”[30](P539),因此道家反對違逆和破壞事物自然本性的任何行為,“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31](P591),這里的“天”即是指物之“自然本性”,“人”是人為。莊子認為違逆個物自然本性的有為是極其荒謬的,他說:“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鯈,隨行列而止,委虵而處。”[32](P621-622)相同的悲劇還有:“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32](P309)莊子所講的這兩則故事,是想告訴我們,離開個物本性軌道的任何有為,都會對那物造成危害。
因此,在處理人與生態環境關系時,應當順應自然才能實現人與環境的和諧與繁榮,被稱為西方道家的(美)約翰·繆爾就曾倡導過“順應自然”的資源管理思想,他用的是“正當管理”一詞,(美)利奧波德在《大地倫理學》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33](P307)
(三)以萬物自身為價值評價的尺度
因循萬物自然本性和法則來成就萬物,本身就體現了對萬物本性的尊重,并以萬物為價值之中心和尺度,《莊子》的“性分自足”理論有力地論證了這一點。《莊子》認為萬物自然本性各異,每個事物也都有自能自為的機制,這種機制不是事物自身孤立形成的,而是萬物間關聯互動的結果,即是一種“關系”性的存在,盡管事物性分各異、自能自為機制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個相對和諧自足的系統,萬物只要充分發展自己的天然本性,均能實現等同的自由和幸福,在這個意義上,物類雖然各異,但都是平等的,因此不能以統一的標準,更不能以人的需要來衡量所有事物的價值,萬物的評價標準只能以是否符合萬物自身的自然本性和發展規律為判斷依據,“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地球生態系統及其組成萬物,各有其自身的價值,對人而言無用之物,對整個生態系統的平衡卻是有用的,甚至對人有害的物類,對整個生物鏈卻是不可缺少的環節,此即為道家所言的“無用之用”。道家的以萬物為價值中心和價值評價尺度的觀點與西方深層生態學的自然內在價值論頗為契合,是對價值觀層面上人類中心主義的有力抨擊,因而受到生態中心主義者的推崇。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34](P242)今天,當我們為了應對嚴峻的生態危機而忙于生態倫理的建構時,重溫莊子這句穿越了兩千多年歷史時空的話語會有怎樣的感受呢?我們的私欲膨脹和狂妄自大一度使我們陷入征服自然萬物的瘋狂之中,而置古人的智慧和告誡于不顧,其結果是“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的生態破壞,接下來便是“相ffff32以濕,相濡以沫”的生態倫理的建構與實踐,此時方悔并向往當年生態和諧時的“相忘于江湖”,那時也不需今天所謂的生態倫理。然而今天“,泉”既已“涸”,也只能鑿渠引水了,道家的“自然”“、因循”之道仍是我們回歸“相忘于江湖”之境的明智選擇!
[1][2][5][10][11][12][14][20][23][24][25][26][27][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重要依據為:《老子》25章“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國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4][15]詳見許建良.先秦道家的道德世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6][7][8][9][17][18][21][22][29][30][31][32][34]郭慶藩輯.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13][漢]司馬遷著.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6]陳鼓應注釋譯黃帝四經今注今譯——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95.
[19][英]李約瑟著.陳立夫等譯.中國古代科學思想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
[28][33]參看雷毅著.生態倫理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本文為2013年中國藥科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青年項目“多元宗教信仰背景下的高校思政課教學研究”(JKQR2013003)階段性成果之一。
張有才(1975-),男,山東棗莊人,倫理學博士,中國藥科大學社會科學部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倫理、佛教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