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
摘 要: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認為快樂的體驗來自于需要的滿足。自號“安樂先生”的邵雍安樂一生,“人世之樂”滿足了其生存、安全、歸屬、認同的需求;“名教之樂”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其被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觀物之樂”除了滿足其認知、審美的需求外,更使其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獲得更為充分的滿足,從而獲得快樂幸福的高峰體驗。正是高層次、生長性需求的滿足,使邵雍能夠安貧樂道、安樂一生。
關(guān)鍵詞:需要層次;人世之樂;名教之樂;觀物之樂
中圖分類號:B84-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1-0080-03
邵雍(1011—1077年),字堯夫,是北宋著名的理學家、哲學家、數(shù)學家,宋代理學詩派的代表詩人。邵雍一生既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又兼受道家文化的影響,既關(guān)切社會現(xiàn)實,又追求逍遙自在的安樂人生。邵雍終生不仕,過著讀書閑居的生活,并且在這種生活中體驗著人生的自由與快樂。他稱自己的宅第為“安樂窩”,自號為“安樂先生”,并用大量的詩篇來表達他對人生快樂問題的思考和體認。
后人在羨慕邵雍安樂人生的同時,必然會追問,我們?nèi)绾尾拍鼙3挚鞓沸木常斋@安樂人生呢?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認為:生活的真正成就來自于我們需要的滿足,特別是自我實現(xiàn)等高級需要的滿足。高級需要滿足了,主體就能夠獲得深刻的幸福感。馬斯洛把人的需要由下而上依次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其中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和感情需要都屬于低一級的需要,而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則是高一級的需要,人在滿足高一層次的需要之前,至少必須先部分滿足低一層次的需要。高一級的需要屬于生長性需要,為人類所特有的,是一種超越了生存滿足之后,發(fā)自內(nèi)心的渴求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身潛能的需要。滿足了這種需要的個體就能夠進入心理的自由狀態(tài),產(chǎn)生深刻的幸福感。
那么何為邵雍之樂,他又是如何能樂呢?邵雍在《伊川擊壤集序》說:“予自壯歲業(yè)于儒術(shù),謂人世之樂何嘗有萬之一二,而謂名教之樂固有萬萬焉。況觀物之樂復有萬萬者焉。雖生死榮辱轉(zhuǎn)戰(zhàn)于前,曾未入胸中,則何異四時風花雪月一過眼也。”[1]可見“人世之樂”、“名教之樂”、“觀物之樂”為邵雍人生的三重樂,邵雍對三種人生之樂的排序,既表達了三者在他安樂生活中所占分量的懸殊,也暗示了三者獲得滿足的遞進關(guān)系。
一、人世之樂
“人世之樂”主要指人的自然性、世俗性需求滿足時獲得的愉悅。它對應了馬斯洛低一層次需要獲得滿足時所帶來的快樂與幸福。
從物質(zhì)層面來講,邵雍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有講學收入、田地收入和占卜收入。邵雍舉家遷洛后主要以講學為生,先是在天宮寺三學院講學,居所安定后,開始居家講學;其次還有田地收入,據(jù)邵伯溫在《邵氏聞見錄》中記載,邵雍先后在葉縣、延秋等地擁有田產(chǎn),可以保障其最起碼的生活開支;再者邵雍精通易學,為他人占卜也是邵雍貼補家用的一項經(jīng)濟來源。《邵氏聞見錄》還記載,嘉祐七年(1062),洛陽府尹王宣徽、富弼等人還為邵雍修住宅、建花園,營造“安樂窩”。由此可見,邵雍盡管沒有進入北宋官僚系統(tǒng),但晚年有房可住,有地可種,有園可游,而無生存之虞。物質(zhì)需求的保障,能夠避免生存焦慮帶來的不安,使人獲得基本的安全感。
從情感、歸屬層面來講,邵雍雖一生未仕,卻仍然以他儒道貫通的學養(yǎng)和灑脫樂觀的人格魅力獲得了士大夫階層的認同。《宋史·邵雍傳》記載,邵雍在洛陽居住時名氣極大,外地名士有造訪洛陽的,官府可以不去,但必拜見邵雍。當時許多社會名流都是“安樂窩”的座上常客,司馬光晚年居洛陽,與邵雍相交甚好;二程兄弟與邵雍同巷居住,世間事無所不談;富弼晚年居所與“安樂窩”相近,二人交往頻繁;呂希哲更是直言“予屢造其隱居”[2]。另外,邵雍還經(jīng)常參與洛陽當時文人士大夫組織——“洛社”的詩會、交游活動。這樣的社交圈子使邵雍在士大夫群體中得到身份認同,獲得歸屬感。
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和情感需求畢竟是較低層次的需求,邵雍雖然不否定“人世之樂”,但因儒家提倡安貧樂道,道家主張清心寡欲,在兼具儒道風骨的邵雍看來,“人世之樂”是人生境界的最低層次,他認為“人世之樂何嘗有萬之一二”,他對物質(zhì)生存層面的要求很低,在邵雍眼里,斗室容身即可,布衣御寒則行,胸中有天地,室中自芳華。因為有更高的人生追求,物質(zhì)生活只要獲得基本的滿足即可獲得快樂的體驗。
二、名教之樂
名教是“以名為教”的倫理思想和道德規(guī)范,“名教之樂”實際上就是實現(xiàn)道德功名境界之樂。“名教之樂”一方面在于個體對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自覺認同與踐履,通過自我修養(yǎng)、提升涵養(yǎng)、精神的自我充實獲得“道德人格之樂”;另一方面,又能把這種內(nèi)在精神擴大化,影響民眾和社會,做到“修己安人”。“名教之樂”不僅關(guān)涉?zhèn)€人心理內(nèi)省得到的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還包括社會認同的快樂。這種快樂源自于高一層次需要的滿足,即個體自尊需求和部分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滿足。
邵雍少年便刻苦好學,有功名之心,濟世之志,他曾在《代書寄有人》中寫道:“當年有志高天下,嘗讀前書笑謝安。”[3]可見,他自幼就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堅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潛心自勵、修身養(yǎng)性。在個人修養(yǎng)上邵雍自言一生要做到“心無妄思,足無妄去,人無妄交,物無妄受”[4]。《宋史·邵雍傳》記載邵雍氣質(zhì)非凡,一看便是賢人雅士,他心胸坦蕩,與人為善。別人向他請教,他都耐心回答,從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人無論貴賤老少,都以誠相待,因此賢德的人都欣賞他的品德,不賢的人也拜服他的教化。那時的邵雍已堪稱一代大儒,頗受世人尊敬。司馬光敬重邵雍學問人品,“以兄事邵雍”[5];其政敵王安石也評價:“邵堯夫之賢不可及矣。”[6]程顥甚至:“以‘內(nèi)圣外王之道評論邵雍之學,以‘振古之豪杰評論邵雍其人。”[7]
另外邵雍的這種內(nèi)在修養(yǎng)還輻射出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宋史·邵雍傳》記載邵雍春秋兩季經(jīng)常乘牛車出游,很多人都能聽得出他的車音,每到一處,人們爭相迎候,兒童和奴仆甚至奔走相告:“吾家先生至也。”甚至老百姓在家務事上遇到麻煩,也會向邵雍求教,邵雍每次都真誠地開導勸引,并且總能讓人心悅誠服。洛陽城中甚至有十幾家人仿照邵雍的安樂窩蓋房,謂之“行窩”。以至于邵雍死后,有挽詩云“春風秋月嬉游處,冷落‘行窩十二家”[8]。邵雍雖身處官僚體制之外,卻仍以其高尚的品德,深厚的學養(yǎng),對當時士大夫階層乃至普通市井階層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無怪邵雍之父邵古臨終前自豪地說“吾兒以布衣名動朝廷”[9]。在邵雍百年之后,哲宗元祐中賜謚康節(jié),以彰邵雍德行。徽宗崇寧初,又準邵雍從祀孔子文廟,追封新安伯。邵雍可以說是唯一一位以布衣入祀孔廟的儒者。
邵雍認同名教價值規(guī)范,塑造了自己高尚的道德人格,并能夠以布衣之身教化鄉(xiāng)里,取得了很高的社會名望。個體被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滿足。但是,“名教之樂”還不是邵雍最高境界的人生追求,“名教”雖然讓他在修德成人的過程中得到了精神的快樂,但是不能通過仕途達到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抱負,始終是邵雍的無奈和失落。邵雍早年仕途不順,中年以后,在朋友的舉薦之下,雖然也有多次為官的機會,但無奈身體健康狀況、官場黨派爭斗的政治氛圍以及愛惜名譽等原因使得邵雍終未能進入仕途,他曾憂傷地感嘆:“功名時事人休問,只有兩行清淚揩。”[10]邵雍的隱居不仕實則是他無可奈何的人生選擇。既然不能通過仕途實現(xiàn)自我,那么不如效仿孔子,從“立功”轉(zhuǎn)向“立言”,把自己的驚世才華化為不朽文字,“推天道以明人事”。可見“名教之樂固有萬萬焉”,但其中又有多少不可期、不可得,接下來“況觀物之樂復有萬萬者焉”,在“觀物之樂”中,個體的認知需求、審美需求、自我實現(xiàn)的高級需求才真正獲得最大滿足,邵雍在天人一體的境界中達到了人生快樂的至高境界。
三、觀物之樂
“觀物之樂”是指一種以客觀理性的眼光,超脫一己之利害好惡,以“天下之心”去觀察萬物之理,從而在達到萬物一體、天人合一的境界中所體驗到的快樂。
他在《皇極經(jīng)世書》中對“觀物”作了如此闡述:“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謂之理者,窮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性者,盡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11]在邵雍看來“觀物”是通往真理的道路,觀物之樂在一定角度可以說是個體認知需求獲得滿足時所體驗到的一種快樂。然而個體要把握這個“天下真知”,則不能以我觀物,需以物觀物,邵雍認為以物觀物,由物性決定,比較客觀公正;以我觀物,則往往會摻雜個體私欲的情緒和偏見,而主觀偏見往往會遮蔽物之本真,自然也就無法觀物以得理了。但邵雍的“以物觀物”又非完全“無我”,而是我中有物,物中有我,物我一體,自己也可以被看作對象之“物”去理性的觀察和審視,從而超越一己之局限,淡化個人的喜怒哀樂和榮辱得失,使心靈回歸一種本真的自我。這種本真之我是主體因?qū)ξ锱c我的雙向觀照與領(lǐng)悟后,在更高層次上審視生命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因而能做到“其見至廣,其聞至遠,其論至高,其樂至大”[12]。邵雍的觀物不是主體對客體單向的認知與塑造,而是物與我的相互交融,在將萬物的存在還原為本真存在后,人通過對外物的本真存在領(lǐng)悟了自身的本真存在,在這種本真存在的境域中,即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潘立勇先生認為“‘觀物之樂是邵雍在融儒家之善的道德境界與道家之真的宇宙境界為一體的審美境界中實現(xiàn)的,其既吸收了儒家道德人格的境界,又秉承了道家與物合一的宇宙人生境界,是超越了二者的美的生命境界,其既注重在現(xiàn)實人生中尋求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又注重人的精神生活的自由與超越,其實這也是一種審美與休閑的境界”[13]。“觀物之樂”可以說是個體在認知和審美兩個層面上獲得滿足時的快樂體驗。
邵雍是“北宋五子”中唯一主張把“觀物之樂”放在“名教之樂”前面的人,“觀物之樂”之所以能夠被邵雍視為最高層次的快樂,主要還在于他在觀物中能夠“推天道以明人事”,實現(xiàn)儒家明體達用的經(jīng)世理想,獲得儒家對個體之我的價值安頓。邵雍的鴻篇巨著《皇極經(jīng)世》就是要通過象數(shù)易學的推演,體察把握天地萬物陰陽消長變化之理,將推得的陰陽消長之理應用于人事治亂之中,以明進退存亡之道,通興衰治亂之用。書中的內(nèi)容不僅囊括天地萬物消長變化的因果,更包含著圣賢事業(yè)成就的道理。如邵伯溫解釋《皇極經(jīng)世》所以成書時說:“《皇極經(jīng)世》之所以成書,窮日月星辰、飛走動植之數(shù),以盡天地萬物之理,述皇帝王伯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陰陽之消長,古今之治亂,較然可見。故書謂之‘皇極經(jīng)世,篇謂之‘觀物篇。”[13]邵雍終身未仕,不能通過仕途一展平生抱負,那么觀物立言則就成為他成就圣賢事業(yè)的另一種選擇。邵雍通過以物觀物,用理性的心態(tài)、淡泊的眼光觀照人生,擺脫了物欲情欲,洞徹了功名利祿,參透了悲歡生死,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實現(xiàn)了自我的價值,散淡快樂,超塵脫俗。
“觀物之樂”超越了“人世之樂”即物質(zhì)、安全、歸屬需求獲得滿足帶來的享受和愉悅,也超越了“名教之樂”即被尊重、被認同需求獲得滿足帶來的快樂,因為“觀物之樂”是一種更為洞徹,更為超脫的人生境界,他滿足了個體更高層次的認知、審美需求,特別是個體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這種最高需求的滿足,能夠使個體進入快樂的高峰體驗,獲得深刻的幸福感。有了這種幸福體驗,低層次的需求就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也就更容易獲得滿足。因此,邵雍可以做到安貧樂道、淡泊名利,雖一介布衣,卻可安樂一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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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潘立勇,趙春燕.邵雍“樂”的三重境界[J].美育學刊,2012(5).
〔14〕(清)王植《總論》引邵伯溫語,《皇極經(jīng)世書解》卷首上.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七.術(shù)數(shù)類一》.
(責任編輯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