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
摘 要:針對贓物能否適用善意取得,在《物權法》的立法過程中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反復,并且最終因為立法態度分歧較大,而采取了回避的方式。筆者認為,贓物在原則上應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但基于贓物本身自帶的風險性,也應在原則性適用的基礎上做出一些例外的規定,即有條件的將善意取得制度適用于贓物。
關鍵詞:善意取得;贓物;所有權;交易安全;刑事追繳
中圖分類號:D9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1-0095-03
案例:南昌市東湖區法院自2007年5月起,連續三次受理了以同一盜贓車為交易對象的連環買賣車輛合同案。該車在江蘇省被盜,之后通過銷贓進入了江西省,并取得了“合法的行駛證”。整個過程中交易次數高達7次.涉及8個合同當事人。2006年底,最后一手買主去辦理年檢時,該車被確認為嫌疑車輛,并由公安暫時扣留。最后一手買主為保護自身權益立即對其交易前手提起民事訴訟,從而一起連環買賣合同糾紛案浮出水面。因為當時《物權法》頒布時間不長,司法界對于盜贓物能否適用善意取得制度,還存在著較大的爭議,因此法院最終以調解方式結案,由最后一手買主支付的2.1萬元車款,其他七個合同當事人按對該車的使用時問長短來分擔1.1萬元損失,剩余1萬元由其自身承擔,該車輛由公安機關收繳。
該案例其背后的問題存在于三個層面的內容,也就是本文的探討重點:
第一,在犯罪人,被害人與第三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屬于私法調整的范疇,還是公法調整的范疇?僅通過司法機關的追贓是否就能完全厘清贓物的歸屬問題?《物權法》真的不需要對此再做規定嗎?
第二,因信賴該“合法證照”而購買該車輛的善意買受人,是否能夠擁有受法律保護的所有權?也就是能否將善意取得制度延伸至贓物?
第三,如果要承認贓物適用善意取得,是否一并適用占有委托物的一般性規定,是否要基于其特殊性做出例外規定?
一、國外立法狀況
通過考察比較法上針對贓物善意取得的做法,可以歸納出以下三種模式:
(一)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該模式來源于“無論何人不得以大于其所有之權利給與他人”的“所有權絕對保護主義”。如羅馬法規定, 盜贓物和遺失物不適用時效制度,受讓人即使為善意也不能取得該物所有權,原權利人可隨時無條件要求其返還原物。該模式是以簡單商品經濟為歷史條件的,此時的交易活動并不頻繁也很簡單,交易雙方的目的基本上是為了滿足自身生產生活需要,很少有將他人之物再進行出賣的情況,因此沒有必要將受讓人的交易安全凌駕于原權利人的所有權之上。此外,前蘇聯《蘇俄民法典》、英國法也做了類似規定。
(二)完全適用善意取得
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繁榮,市場經濟迅速擴張,商品流通隨之加快,相較于對所有權人的靜態保護,許多國家的立法態度開始更傾向于將保護重心向受讓人轉移。如意大利、荷蘭、美國等國,其認為占有委托物與占有脫離物并無二致,應一律適用于善意取得制度。如《美國統一商法典》第2403條規定,只要受讓人認為賣方對交易物具有完整所有權,不知其有詐,對交易不存在惡意,則不對其交易物出處進行審查,即使是盜竊的贓物,善意受讓人也可以獲得其所有權。該模式的理論依據為,無論是從物理屬性還是商品屬性來看,盜贓物與一般的流通商品并無區別,若要求受讓人加以區分,略顯苛責,也不利于對交易安全的保護。但該種模式也很極端,因為它完全損害了原所有權人的利益。
(三)有限制的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該模式就是種折衷做法,即原則上不適用善意取得,但在某些法定情形下,卻可以適用。這也是現在較為普遍的做法。通常的法定情形一般包括以下三種:一是一定期限的除斥期間,在除斥期間內原權利人不得向善意占有人請求返還原物,如法國就規定了三年除斥期(日本與臺灣地區為兩年),原權利人只能在三年內行使權利,如若不行使則該物所有權由占有人取得。二是善意買受人必須是在法定場合,如拍賣、公開市場、出售同類商品之商人處,通過支付對價的方式完成交易。三是對貨幣、無記名有價證券做出例外規定,如《德國民法典》雖然在原則上將盜竊物排除于善意取得制度之外,但卻規定若盜竊物為金錢或無記名證券的除外。
通過歸納,我們發現大陸法幾乎都賦予了原權利人以回復請求權,即采取了所有權人個人利益應高于不特定多數人整體利益的立法立場,但同時又意識到相對于財產的靜態物權歸屬,財產“動的安全”也不容忽視,于是采用了平衡兩者利益的折衷觀點。
二、我國的相關立法實踐
(一)我國《物權法》的規定
我國通過《物權法》對善意取得的基本制度做了確立,同時又對遺失物提出了適用的特殊要求,但贓物能否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卻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
事實上,在物權法草案第三次審議中,盜贓物曾與遺失物一起,并列加以特殊規定。但在通過后的物權法中卻刪除了對盜贓物的規定,出現了與之前截然相反的立法態度。立法機關解釋為:“本法之所以不規定贓物的善意取得,主要的立法考慮是,對被盜、被搶的財物,主要是通過司法機關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刑事訴訟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等相關法律的規定追繳后退還給所有權人[1]。至于如何在追贓過程中,防止交易安全和交易秩序的破壞,彌補善意受讓人財物被追繳的損失,可以通過進一步完善有關法律法規來解決,物權法對此不作規定”。
在這里我們就引出了對第一個重點的探討,即犯罪人、受害人和第三人之間的法律關系能否通過公法進行調整?其實立法機關的這種解釋,無非是擔心會妨礙刑事司法,此外也考慮到國內市場經濟不成熟的現實情況,擔心會助長銷贓之風,給社會帶來諸多不良影響。但筆者并不認同,財產的所有權到底歸誰所有,實質上是一種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就應當由民法來進行調整。刑法的根本任務在于通過刑罰來打擊犯罪,保護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因此刑事法律所要關注的重點在于,對犯罪行為、刑罰的認定,至于贓物歸屬的糾紛仍屬于民事糾紛,只靠刑事法律根本不可能系統完整的規定,也必然導致私法中的意思自治沒有辦法得到正常體現。另外,《刑事訴訟法》規定,被害人有權針對因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所引起的物質損害,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因此,犯罪人、被害人和第三人之間的財產權屬糾紛雖然走的是刑事訴訟,但仍應適用民事法律法規。因此,《物權法》有必要對此做出規定,從私法角度修正公法中的一些不相適宜條款。
(二)主要學術理論觀點
“否定說”,即否認贓物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可能性。其理論基礎在于:一是善意取得制度在將保護重心偏向“動的安全”的同時,必然伴隨著對所有權的限制,為了平衡“動靜”之間的利害關系,也有必要對善意取得做出一些例外的規定,如將贓物排除在外。二是贓物在市場交易中只占很小的比例,對其做出例外規定,不至于對市場產生較大影響。三是排除贓物善意取得制度的適用,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減少各類銷贓行為,防止“銷贓之門”大開從而引發道德風險。
(三)對上述理論的批判
1.贓物一旦被定義為違法,似乎就沒有了探討的余地,但是雖然盜贓物被人為的劃分在了所謂“脫離物”的范圍而與“委托物”相區別,可這樣的區別并非就物的本質而言的,這是一種對盜贓物被轉讓后的主觀定性。可以進入流通領域的贓物,無論從物的外觀和商品屬性而言,都與一般商品并無差別,“法律不強人所難”,若使第三人對其進行識別的義務則未免過于苛刻。立法者不能強制善意第三人從贓物的外觀屬性就鑒別出其背后是否存在正當的權利歸屬關系。如果盜贓物的交易不能適用善意取得制度,那么買受人在每次進行交易之前都要煞費苦心地去調查其購買的商品是否有正當的權源,權利歸屬是否合法明確,此時買受人就會因隨時可能承擔被追回的風險,隨時擔憂財物被所有權人追回,而長期處于疑慮與不安之中,害怕而不敢交易。并且,市場交易的買方與賣方的信息不對稱,買受方不容易鑒別交易物是否存在著權利瑕疵。“如此一來,受讓人為確定權利關系的實象裹足不前,對于當代活潑迅速的交易行為,自然會受到嚴重影響。”[2]對于那些因信賴物權法的公示原則而與賣方進行交易的第三人,卻因涉嫌盜贓物不給予其特殊保護,這勢必使人們失去對法律的信任,在心理上也會使人們感到費解。筆者認為:交易安全的危機,很可能引發整個交易秩序的危機,而對所有權人利益的犧牲,僅僅是對個別利益的破壞。從法的價值階梯來看,個別利益低于整體利益。當個人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之間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時,應當犧牲個別利益,以保持整個社會的協調性。
2.對于上述第二個理由,筆者認為:法律雖然不能對任何行為都做到事無巨細的規定,但是在“財產性犯罪”比重與日俱增的今天,贓物的善意取得也該受到重視。另外,如果按照這種觀點,無權處分交易相對于正常的一般交易,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我國的《物權法》還是對善意取得進行了規定,所以這種觀點是經不住推敲的。
3.即使承認贓物適用善意取得,也不會助長銷贓之風。曾經有種“有害論”學說在理論界十分風行,其認為將贓物適用于善意取得就是縱容犯罪,置社會風氣于不顧。排除善意取得制度對盜贓物的適用,可以起到弘揚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制約買贓銷贓的功效[3]。但筆者認為,持該觀點的學者并沒有看到贓物善意取得制度的前提——“善”。該制度的設計初衷就是為了保護“善意人”的權益,一開始就對“善”提出了嚴格要求,一旦第三人在交易過程中不盡審慎義務疏忽大意,那么由此引發的被原所有權人追償的風險就只能由自身承擔。所謂的“銷贓”本身針對的就是非善意者,即“明知”為贓物依然進行窩藏、轉移、收購、銷售的行為,善意者不會成為“銷贓”的主體。善意取得制度恰恰從源頭遏制了“銷贓”的可能性,自身就具有“懲惡揚善”的立法意圖,因此并不是“有害論”所謂的放任了銷贓。
綜上所述,出于對交易穩定以及對善意第三人的信賴保護,若一味將贓物完全排除在外,不利于維護公平正義,穩定民事關系,也違背了高效率和低成本的市場交易要求。
五、完善贓物善意取得制度的思考
贓物侵害原權利人權益的事實不言而喻,因此必然具有其特殊性。在規定盜贓物的善意取得時,不可能完全不顧及原權利人的利益,要采用比一般占有委托物更嚴格的判斷標準,才不至于因毫無變通的絕對化立法方式而與善意取得制度的設立初衷背道而馳。
(一)絕對排除禁止或限制流通的贓物適用善意取得,該類贓物由公安機關追繳或沒收。因為但凡一個理智人都應當了解上述財物其“贓物”性質。
(二)對原所有權人有重大意義的物品,比如結婚紀念物、祖傳珍貴遺物,獎杯等,應允許原所有權人和第三人協商解決,若協商不成,原則上歸原所有權人所有,但原所有權人必須就物品本身所具有的重大價值進行舉證。
(三)貨幣以及無記名有價證券應完全適用善意取得。二者屬于“占有即所有”之物,外觀上很容易與同類物發生混同,基本無個性可言,受讓人也更容易相信持有人就是所有權人,另外其流動性也極強。而且這類物品有可替代性,完全可由無權處分人向所有權人賠償,沒有非要追繳原物之必要。
(四)可以對贓物類推適用《物權法》一百零七條對“遺失物”的規定。
一百零七條規定了兩年的回復請求期,也就是說,兩年之內若原權利人向受讓人要求返還,即使受讓人為善意的,也必須返還。但若原權利人沒有在兩年內對受讓人進行追索,也未要求無權處分人賠償,那么可以視為原權利人對于該事實進行了追認,受讓人則善意取得該物。另外,還規定了“有償回復制度”,即原權利人雖然可以在兩年內要求受讓人返還,但是若受讓人是從公共場所購買該商品,則必須支付相應的對價。
但是贓物與遺失物仍是有區別的,所以在類推適用時筆者有以下想法:
1.受讓人進行交易時是善意的。筆者認為,由于贓物自身所具有的非法性和風險性,在適用善意取得時必須采用更高更嚴格的判斷標準。一、出賣人身份明顯可疑的,很容易就能識破其為非法轉讓。比如具有犯罪前科又或者依受讓人對出賣人的了解,轉讓對象與其身份根本不相符。二、若贓物正在被公告或公安機關正在對出賣方發起通緝的,受讓人應該知道而不知購買贓物的,則不能認定為善意。三、若贓物的外表特征發生了明顯變化,而受讓人仍未意識或故意隱藏事實,則不能認定為善意。比如,受讓人購買了機動車之后,為了躲避監管一直不掛牌,就可以推定為惡意。四、交易的場所。如果交易的場所是“黑市”,或者在荒郊野外交易,又或者出讓人一直更換交易地點,則不能認定受讓人為善意。五、交易的時間。比如在出賣人提出在深更半夜進行交易,又或者其工作、生活地剛剛發生了重大的盜竊、搶劫案件等等,這都可以作為判斷其是否為“善意”的因素。
2.轉讓人應該是無權處分人。
3.以合理的價格轉讓。即第三人不得以受贈、繼承等無償方式取得贓物。另外,價格必須也必須合理公允。如果該交易價格較當地市場價格以及交易習慣明顯偏低,作為一個正常交易人,無論如何是不會以該價格出售,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犯罪人想盡快將贓物脫手。
4.依據法律動產和不動產需要履行登記或交付程序的。
5.最后還要對犯罪行為加以區分。例如詐騙罪、招搖撞騙罪、包括受賄罪的情形下。原權利人只要提高警惕,盡合理注意義務,就完全能避免財產的損失。在這些犯罪情形中,被害人很大程度上扮演了“危險引發者”的角色,特別是受賄罪,原權利人轉移占有完全就是“心甘情愿”的。相對于善意第三人來說,原權利人控制風險的成本更小,所以此時規定由善意第三人取得所有權,原權利人因此遭受的損失向犯罪人追償,是合理的。但是,對于其他犯罪,比如盜竊、搶劫等。原權利人與受讓人在這些案件中,控制風險的能力幾乎是一樣的,都非常低。如果仍規定完全由所有權人承擔風險,不免破壞公平。筆者認為,在這種情形下,應參照侵權法中的“公平責任”,即由原權利人與善意第三人進行協商,協商不成的,由所有權人和第三人共同承擔損失。
參考文獻:
〔1〕胡康生.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244.
〔2〕劉得寬.民法諸問題與新展望[M].北京:三民書局,1997.316.
〔3〕余立力.論善意取得[J].法學,1997(2).
(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