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
摘 要:王禹偁是北宋著名詩人、散文家,同時又是以三黜聞名的著名諍臣,初貶商州,再貶滁州,三貶黃州,壯志未酬,憂憤難遣。而謫居商州的時期,是王禹偁一生創作的高潮期,在這個時期內,王禹偁的人生體驗、思想境界和詩歌創作都發生了質的飛越。
關鍵詞:王禹偁;《春居雜興》;賞析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1-0183-02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鉅野(今山東省巨野縣)人。北宋初期著名詩人、散文家。歷任右拾遺、左司諫、知制誥、翰林學士。他秉性剛直,遇事直言敢諫,不畏權勢,一生以直躬行道為己任,其《謫居感事一百六十韻》一詩便有明言:“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遇事難緘嘿,平居疾喔咿。”[1]因為他如此敢于直言諷諫,所以見罪于皇帝,又遭佞臣讒言陷害,故屢受貶謫。初貶商州,后召回朝,僅隔一年后又被匆匆逐出朝, 再貶滁州。宋真宗即位,召還,復知制誥。后貶黃州,故世稱王黃州。王禹偁便這樣以三黜聞名,經歷了坎坷不平的人生。在謫居商州一年有余的時期內,是王禹偁創作歷程中最敏感、最輝煌的時期,這期間的詩作有對勞動人民的不幸遭遇的關切與同情,進而揭露社會的腐敗,也有反映人民的勞動、生活及鄉土民情、自然風光,表達愛憐之情,但更多的是從謫居生活中的所見所感出發,反映自身的憂憤與志節。他所寫的《春日雜興》其一便是一直未后人所激賞和品評的名詩,詩如下:
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山副史家。
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2]。
王禹偁被貶商州的職位是團練副使。宋代的團練副使屬責授官,不得簽書公事,因此王禹偁實際上是被閑置在商州。當時的商州是個荒僻之地,王禹偁在行進商州之時作詩提及道:“商山六百里,天設皆巖鱷,上洛在其中,狴牢曾未若。”[3]道盡貶途的艱辛之外也展現了商州的荒險。另又有一詩云:“山城已僻陋,旅舍甚從脞。夏早禾麥死,春霜花木折。”“商土本磽瘠,商民久勞癉。霜旱固不支,水潦復無柰。”[4]更是充分體現出商州的貧瘠和荒涼。據《小畜集》結合宋史之記載,王禹偁剛上任的時候,入住的是妙高禪院,有詩《初到商州館于妙高禪院佛屋壁上見草圣數行讀之乃數年前應制所作皇帝試貢士歌追思前事感而成章》[5]可證,到第二年九月,商州通判馮伉升任知州,才邀請王禹偁移居副使館舍,有詩《移入官舍,偶題四韻呈仲咸》[6]可證。而在移居之前,王禹偁許多詩作都提到了他身為不簽公事的閑官的生活情狀,“謫官無俸突無煙”[7]、“不得親公事,如何望俸錢”[8]、“官閑白日長”[9]、“饑腸已共夷齊約”[10]、“謫宦無俸不勝貧”[11]、“一郡官閑唯副使”“脫衣換得商山酒”[12]、“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13]。為生活計,他置十畝小園,親自耕種,有《偶置小園因題二首》可證,其中詩句“三年謫宦供廚菜,數月朝行賃宅錢。……從此商于地圖上,畫工添個舍人園”[14]。另有《種菜雨下》一詩更是道盡了生活的艱辛:“菜助三餐急,園愁五月枯。廢畦添糞壤,胼手捽荒蕪。前日種子下,今朝雨點粗。吟詩深自慰,天似憫窮途。”[15]以上可見,王禹偁過的是非常清苦的生活,所以,他的居所自然也是極為簡單和樸素的,只有一株桃樹和一株杏樹映帶著籬笆,裝飾著詩人簡陋的家。“桃杏”點出了詩人寫作是在春季,與后句中的“春風”相呼應。
后兩句詩,引發了許多爭議。最早提出質疑的是陸游,他在《老學庵筆記·續筆記》中說道:“語雖極工,然大風折樹而鶯猶不去,于理未通,當更求之。”[16]后人的爭議也多從陸游的觀點開始,清人賀裳在《載酒園詩話》卷一中說:“且莫問雷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鶯不飛去,和花同墜之理?此真傷巧。”[17]后附黃白山的評語。賀裳認為“和鶯吹折數枝花”應是鶯“和花同墜”。而黃白山則進行了辯駁,認為“此正‘詩有別趣之謂,若必譏其語無理,雖三尺童子亦知鶯必不和花同墜矣”[18]。
現在不少宋詩的選本注本對這兩句詩的理解也各有不同,賞析也不夠詳細了當。如《宋詩絕句精華》注云:“‘何事二句:春風為何不能相容,非要吹走黃鶯、吹折花枝?”[19]《千首宋人絕句校注》里對后兩句詩有以下詳細的一段注解:
“何事”二句,似寓謫居而不見容于當政之意。《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五引《蔡寬夫詩話》:“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詩如上略)。其子嘉佑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破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欣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復易。”陸游《老學庵續筆記》:“語雖極工,然大風折樹,而鶯猶不去,于理未通,當更求之。”[20]
《宋人七絕選》注云:“后兩句說:為什么春風容不得讓桃杏來點綴一下我家的庭院,竟伴和著鶯兒的啼鳴,吹折了幾枝桃花杏花?”[21]后兩種選本中的注解是一致的,只不過前者直接點明,后者按字面譯解,但實際已暗合前者之解。盡管如此,這兩種注解都太過簡單,沒有進行細致的賞析。而《宋詩絕句精華》的分析則是順了陸游的質疑,因為陸游認為鶯該去理才通。
到底該如何去正確理解這句詩呢?陸游的質疑是否合理?后人的異議又是否恰當?要探究這句詩,就得了解王禹偁被貶的原委和過程,以及王禹偁自身的思考,從而生發出與王禹偁相同的心情,才能正確地理解這句詩。
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說:“王禹偁在知制誥任內,延譽孫何、丁謂之文才,舉人中有業荒而行悖者,聚而造謗焉,又以禹偁平居議論常道浮圖之蠢人,且于端拱二年上疏論及此事,乃偽為禹偁《沙汰釋氏疏》及孫何《無佛論》,故京城巨僧側目尤甚。由于禹偁直言敢諫,‘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又草制誥之詞,多不虛飾,更為同僚所怨。廬州尼道安誣陷左散騎常侍徐鉉與妻甥姜氏奸,姜氏乃道安之嫂。八月,王禹偁執法為徐鉉雪誣,抗疏論道安告奸不實罪。”[22]其他相關的文獻資料,諸如《宋史·王禹偁傳》、《宋史·徐鉉傳》、《宋史·張去華傳》均對這一事件有詳細記載。而王禹偁本人的詩文中也說明了被貶商州的原委。如《揚州謝上表》云:“臣頃以藝文,獲塵科第。三館兩劍,遍歷清華。千載一時,別無媒援。由是上惟奉主,旁不忌人。比因直言,頻至左官。”[23]《謝轉刑部郎中表》云:“虛名既高,忌才者眾,直道難才,黜官亦多。始貶商于,實因執法。后出滁上,莫知罪名。”[24]《應詔言事疏》云:“臣才雖無聞,諫則有素。先皇帝時,初拜右正言、直史館,即日進《端拱箴》一篇,又上《御戎十事》,蒙先朝采納,擢升綸閣。判大理事時,抗疏論道安之罪,執法雪徐鉉之冤。貶官商山,咎實由此。”[25]因此,王禹偁被貶商州的直接原因是自己執法觸怒了皇帝,“一旦命執法,嫉惡寄所施。丹筆方肆直,皇情已見疑”[26]。
王禹偁在表達自身思考的詩作中,也透露出另外一個被貶的因素,便是遭到權臣小人的讒言陷害。如《次韻和仲咸感懷貽道友》云:“莫問窮通事若何,遇花逢酒且狂歌。人情易逐炎涼改,宦路難防陷阱多。”[27]《竹□》云:“吁嗟狡小人,乘時竊君祿。貴依社樹神,俸盜太倉粟。笙簧佞舌鳴,藥石嘉言伏。……彼狡勿害賢,彼鼠勿食竹。”[28]關于這一點,《宋史·王禹偁傳》也有記載:“其為問著述,多涉規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29]
了解了這些,對于賞析“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的內涵就容易多了。在這里,“桃杏”指的是詩人自己,“春風”喻指皇帝,“鶯”喻指權臣小人,以風吹折花枝喻指自己遭到皇帝貶黜的不幸遭遇。“何事春風容不得”,運用的是問式,詩人難言之痛溢于言表,讀者也隨之無奈隨之心痛。“和鶯吹折數枝花”,詩人繼而抒發對權臣小人的憤慨。以“鶯”喻指小人,這種手法是比較新穎的。查《花鳥詩歌鑒賞辭典》,發現寫黃鶯的詩歌里大多把黃鶯寫作正面的形象,作為報春的使者,其啼鳴通常都是婉轉動人的,即使不是積極向上的形象,也沒有用來指反面形象的。雖如此,但亦不能以此作為唯一的準則,詩人寫詩,非有定規,抒其情,發其音,皆由心所生,寄于所見。《花鳥詩歌鑒賞辭典》評雍裕之《殘鶯》時提到:“但應該指出,花閑鶯懶并非是花鳥自身的情態,‘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閑與‘懶實在是詩人主觀情緒的投射。”[30]王禹偁被貶商州的苦悶心情,便是投射在了站立花枝的黃鶯身上。在詩人苦悶的感傷之中,黃鶯的叫聲不復動聽婉轉,反而是權臣小人的惑主害賢的讒言,而春風也不復溫暖柔和,竟伴隨著鶯兒的“讒言”,狠心把花枝吹斷。詩人已經將其主觀情緒都一一化入了意象之中,讓人深深感受到其被貶后極度郁悶的心情。在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不乏將鳥兒比喻做小人的詩作,如屈原《涉江》:“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31]又如歐陽修《啼鳥》:“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舌宜可憎。”[32]了解了以上這些,我們就能明白王禹偁創作這首詩的用意了。
人們質疑這句詩,或者是沒有能夠正確賞析這句詩,正是因為沒有“因了解而同情”的緣故。陸游提出的“然大風折樹,而鶯猶不去,于理未通”,便是沒有認識到王禹偁將鶯比喻成小人的深意。我認為,鶯不是不去,而是在春風之中往返復飛,盤旋在“商州副使家”周圍,其啼叫聲夾雜在春風里,響在詩人耳邊久久未散,以至于詩人時刻想到佞臣霸占了朝堂,惑主讒言久未斷絕的情形,由此感慨自己遭饞被貶的不平遭遇。我們讀此詩,無形之中產生了一種畫面感,也同時深深感受到詩人的極度郁悶和苦楚的心情。正如繆鉞所說的“以篇幅短小的絕句,不用一典而能包含如此豐富、深遠的意蘊,技巧可謂已臻化境。”[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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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