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守志
神頭嶺伏擊戰
◎ 向守志
彈指間,歲月匆匆,中國人民取得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已70年了。我也由當年生龍活虎的青年變成了耄耋老人。回首八年的浴血抗戰,中國人民以鋼鐵般的意志,以一往無前、視死如歸的精神,以血肉之軀前仆后繼,同武器裝備、作戰素養高于我軍數倍的日軍進行殊死搏斗,直至最后取得勝利,挽救了中華民族的危亡。尤其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新四軍和抗日游擊隊在裝備簡陋的情況下,以游擊戰術,在敵后不斷地給日軍以沉重的打擊,贏得了不少典型的戰役,也創造了不少的適合于當時的新戰法,發生在山西的神頭嶺伏擊戰,就是著名的戰役之一。我也參加了這次著名的伏擊戰。
神頭嶺位于山西的黎城、潞城之間,是一座長不過幾里,寬度在一二百米之間的光禿禿的山梁,不適合于伏擊戰。八路軍129師386旅在陳賡旅長的指揮下,在這不宜于開展伏擊戰的地方,以出其不意的膽略,以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氣概創造了八路軍抗戰史上打伏擊戰的一個“神話”。
八路軍129師是在1937年8月由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第4、第31軍,西北紅軍第29、第30軍和獨立第1至第4團以及第15軍團的騎兵團等改編的,劉伯承任師長,徐向前任副師長,倪志亮任參謀長,張浩任政訓處主任,宋任窮任副主任,下轄第385旅、386旅。第385旅下轄第769、第770團,旅長是王宏坤、副旅長王維舟,第386旅下轄第771、第772團,旅長是陳賡,副旅長是陳再道。我當時20歲,剛從慶陽步兵學校畢業,被分配到第386旅771團任機槍連副連長。我清楚地記得129師是9月6日,在陜西省三原縣石橋鎮附近的廣場上,在大雨中舉行抗日誓師大會,到9月底,第129師386旅的771、772團和385旅的769團以及師直屬騎兵營、干部營在劉伯承師長、張浩主任的率領下奉命從陜西省三原線出發,經富平、韓城東渡黃河,進入山西省晉東南侯馬地區,包括山西省正太鐵路以南、同蒲鐵路以東、平漢鐵路以西、黃河以北的廣大地區,深入敵后開展游擊戰。
第一次與日軍交戰不是伏擊戰而是阻擊戰、襲擾戰。我129師在1937年10月進入了太行山地區,第771團根據上級的命令就在井陘以南的七亙村阻擊從井陘出發進犯太原的一個旅團的日軍,我所在的1營在一個稱之為老爺廟的后山上設防。戰斗一打響,一個3000多人的日軍聯隊在強大炮火下向我團陣地發起猛攻,這是我第一次與鬼子作戰,也是129師首次與日軍作戰,互相不知道對方的作戰特點,戰斗非常激烈,彈片橫飛。激戰至黃昏,日軍在步炮協同下連續多次向我們陣地發起進攻,我和戰友們抱起機槍向日軍猛掃,3連戰士在副營長徐其海的帶領下,上刺刀發起反沖鋒,把攻上的日軍壓了下去。在夜幕降臨之際,我團完成阻擊任務之后撤出陣地。此戰,我部斃傷日軍70余人,但也付出傷亡30余人的代價。入夜,天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團首長命令我帶領第1連到敵人設防的側魚鎮、老爺廟一線進行夜間襲擾。我們摸到日軍陣地前,連續打槍、投彈,聲勢較大,日軍以為我主力部隊發動進攻,連忙開炮還擊,一夜不得安寧。狡猾的日軍在我們完成任務回到駐地休息時也給我們來了一次偷襲。我在睡夢中,突然聽到槍響,一骨碌從土炕上站起來,迅速穿好軍裝,抓起手槍,帶領戰士們集合,在警戒部隊掩護下,我們按預定方案有秩序地轉移到集合地點。
首次與日軍交戰前,我們不知道日軍的強點和弱點在哪里,經過這一交戰,我們認識到日軍與國民黨軍隊確實不同,尤其是經過長期戰爭準備的頭幾批“老鬼子”,作戰素養較高,步炮協同好,輕重機槍也比國民黨軍隊多,他們的“小鋼炮”,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它叫擲彈筒,打得準,近距離有較大的殺傷力。由于日軍受到“武士道”精神灌輸,作戰時,只許進,不準退,嗷嗷叫著往前沖,敢于拼刺刀,還擅長夜戰。因此,初次交戰時,我們還是沿用打國民黨軍隊的戰法,習慣于把敵人放近了再打,試圖一個沖鋒就把敵人壓下去消滅掉。事實不是這樣,這讓我們付出了血的代價。但是,這些鮮血換來的經驗教訓在我們后來作戰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在夜擾戰之后,我已經由1營調到2營任機槍連連長。在劉伯承師長的指揮下,第129師游擊戰術已運用得出神入化。同年11月,在不到一個星期時間內,我們先后在黃崖底、廣陽、戶封地區連續設伏給日軍以沉重的打擊。劉伯承師長把這三次伏擊戰稱為“重疊的設伏”。在11月末,我771團2營,面對來犯的600多名日軍,把1個連分成若干個戰斗小組,埋伏在日軍前進道路左側的山坡上以及村莊里,從各個側面伏擊日軍,日軍傷亡100余人后不得不撤退,而我部無一傷亡。劉伯承師長把這一戰法形象地比喻為“麻雀戰”。“麻雀戰”這一軍事用語就此誕生了。
到了1938年2月中旬,侵華日軍為配合其津浦線作戰,集合3萬余人向晉南、晉西發動進攻。由于邯(鄲)長(治)公路是晉西南日軍從平漢線取得補給的主要交通線,3月上旬,第129師奉命集結在邯長公路以北的襄垣、武鄉地區,尋機殲敵,破壞交通線。日軍深感邯長公路的重要性,日軍108師團步兵及騎兵1000余人駐守沿途各縣的據點里,其中黎城與潞城是兩個可以相呼應的最重要的據點。由于距潞城縣東北的神頭嶺一帶地形復雜,便于設伏,劉伯承師長、鄧小平政委、徐向前副師長當即決定運用“攻其所必救,殲其救者”的兵法戰策,擬定了“吸打敵援”的作戰方案,即先以一部兵力襲擊日軍占領的重鎮黎城,吸引潞城之敵來援,而后以主力在神頭村附近地域組織伏擊,殲滅增援日軍。
在我們制訂“吸打敵援”作戰計劃之前,即在同年的2月,劉伯承師長就采用攻點打援的戰法在井陘與舊關之間的長生口設伏,打擊從井陘援救舊關的日軍。
水無常形,兵無常勢。日軍絕對沒有想到,我129師再次使用圍城打援之計,在神頭嶺設伏。根據擬定的“吸打敵援”的作戰方案,以769團為左翼,派一支小部隊襲擊黎城,該團主力部隊則伏擊涉縣可能來援之敵;第386的771團、772團以及補充團為右翼,由旅長陳賡、政委王新亭指揮,在神頭村附近設伏,殲滅潞城增援之敵。
在386旅召開的戰前第一次準備會議上,旅長陳賡和政委王新亭介紹了劉伯承、鄧小平等師首長的戰略意圖,請三個團的指揮員就選擇伏擊場地問題發表意見。團首長的眼睛都盯在國民黨軍隊遺留下來的一張舊軍用地圖上。地圖上顯示神頭嶺有一條深溝,公路恰從溝底穿過,路兩旁山勢陡險,便于部隊隱蔽也易于出擊,是個理想的伏擊地。大家一致推薦在神頭嶺設伏。此刻,心思縝密的陳賡旅長發現大家都沒有去過神頭嶺對地形地貌進行實地考察,事前的一切都是紙上談兵。于是,立即帶領團首長實地勘察。到神頭嶺后,他們大吃一驚:公路不在山溝里,而是在一道有幾公里長的光禿禿的山梁上,兩邊的地勢略高于公路,除了距路邊20米至100米范圍內有一些國民黨軍隊修筑的舊工事外,這里再也沒有任何隱蔽物。顯然,這樣的地形不適宜伏擊,然而除此點以外,附近再也沒有合適的伏擊地點了。因此,選擇伏擊地點由信心滿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觀察地形很久的陳旅長也注意到大家臉色凝重,詼諧地說:“回去討論好啦,地形是死的,人是活的,想吃肉,還怕找不到個殺豬的地方嗎?”
討論會上,陳旅長在聽完大家的發言后,用洪亮而又堅定的聲音說:“我看,這一仗還是應該在神頭嶺打好。”
大家一臉詫異。他具體分析說:“一般地講,神頭嶺打伏擊的確是不太理想。但是,現在這種不理想卻正是我們出其不意地打擊敵人的好地方。正因為地形不險要,敵人必然會麻痹大意,放松警惕。而且那些原有的工事離公路最遠的不過百十來米,最近的只有20來米,敵人早已司空見慣。如果我們把部隊隱蔽到工事里,隱蔽到敵人鼻子底下,切實偽裝好,敵人是很難發覺的。山梁狹窄,兵力確實不易展開,但我們是先處戰地,可以先敵選擇有利地形,先敵展開,這樣就更可以迫敵于不利地位,把地形上的不利統統甩給敵人。”
講到這里,陳旅長問道:“獨木橋上打架,對誰有利呢?”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團徐深吉團長笑道:“我看是誰先下手誰占便宜。”
旅長接著說:“對哇,只要我們做到突然、勇猛,這種地形上的不利條件就只是對敵人不利了,而對我們則變成有利了!”
3月15日,是預定的作戰時間。在夜幕慢慢降臨之際,部隊經過周密準備,深入動員,借著黃昏就隱蔽出發了。戰士們情緒高漲。這一時刻,我也特別興奮,預感到要打大仗了。我率領2營機槍連隨隊急速跟進。過了申家山,就接近我們的設伏地域了。回頭一看,山間小道上,在朦朧的月光中,我們的部隊猶如一條游動的長龍,悄悄地向山岡和公路兩側急進。
部隊進入設伏位置后,根據戰前要求,立刻進行偽裝和戰斗裝備。我逐一檢查戰士們的偽裝,輕聲叮囑:“一定不要隨便動舊工事上的土,踩倒的舊工事近處野草,也要順風向扶好,絕對不能暴露目標。”一名戰士很擔心地問我:“連長,你說鬼子會不會發現我們?”“當然不會。可是,你們不好好偽裝,暴露了目標,那就破壞了整個作戰計劃。”就在此刻,從東北方向傳來了一陣沉悶的轟隆聲。我一陣興奮,知道擔負“吸敵”任務的769團已經對黎城展開攻擊。
聽著遠處的槍炮聲愈來愈密,大家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我督促戰士們加快偽裝,迅速隱蔽起來。連隊偽裝完畢,我看了看表,正好是16日4時許。
部隊靜靜地隱藏在工事里,東方的天際也慢慢出現了魚肚色。黎城方向的槍炮聲時不時傳來,時緊時松,時密時疏。此時,天已大亮,神頭嶺一如往常平靜,仍不見鬼子的影子,埋伏在工事里的戰士已經好幾個小時,動也不敢動,心里非常焦急,擔心鬼子不上鉤。直到陳賡旅長命令部隊準備戰斗,說日軍已從潞城派出了1500多人增援時,戰士才放心。
原來,日軍正按照我們戰前的設想行動。黎城襲擊戰打響后,涉縣的日軍以數百人乘汽車來增援。剛過東陽關,就發現第769團設伏部隊,雙方互擊,該部日軍比較狡猾,可能意識到我軍的目的,只稍做抵抗,即向涉縣回撤。
而潞城之敵得知黎城被襲,隨即抽調步騎兵1500余人向黎城增援。8時30分,敵先頭分隊乘汽車2輛和騎兵20余人,沿公路通過我設伏地區向黎城開去,我另一伏擊部隊將該敵放過之后,把趙店木橋焚毀,截斷日軍的退路。這一舉動,并沒有引起日軍的警覺,認為這不過是游擊隊破壞交通的伎倆,不以為然,仍趾高氣揚地往前奔去。
就在陳賡旅長通知各團準備戰斗時,敵主力縱隊先頭部隊已經進入了我們的視界內:走在前面的是步兵、騎兵,中間是車隊,后面又是步兵、騎兵。我遠遠望過去,日軍就像一條巨大的“黃蚯蚓”在蠕動。不久,已接近神頭村的日軍先頭部隊突然停下來,難道日軍發現了我們?我緊張得屏住了呼吸。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仍不見日軍向前走。此時,日軍派出了一支騎兵組成的搜索隊,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直奔埋伏陣地,眼看著日軍在一步步地接近我們的工事,就要踩到戰士們的頭了。我們感覺到陣地上的空氣就要凝固一般。好在日軍在距舊工事10米左右時仍沒有察覺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的戰士,正如陳賡旅長預料的一樣,日軍只注意了遠處,注意了溝對面的申家山,對于腳下那些見慣了的工事,卻根本沒有放在眼里。看到申家山沒有動靜,發出了信號,便繼續前進了。后面的大隊,隨即沿公路跟了上來。
9時30分,當日軍主力完全進入我設伏區后,陳賡旅長發出戰斗的信號,我各部隊按照統一信號,向敵突然開火,發起攻擊。第771團攔頭,第772團第3營斷尾,第772團主力和補充團從公路兩側向敵突擊,頓時將敵截為數段。我指揮機槍連開火,日軍當即倒下一片,其他連隊的戰士們投出的雨一般的手榴彈在日軍中炸開,山梁頓時變成了一片火海。
隨即,戰士們紛紛從工事里、草叢中沖出來,高喊口號,如猛虎一般沖進敵陣,用刺刀、大刀、長矛和日軍展開肉搏。激戰約半小時后,我預備隊第771團第2營一部投入戰斗。只見長長的公路上,白光閃閃,紅纓飄飄,許多日軍在我軍突然打擊之下,驚魂未定之際便被刺死。剩下的四處潰逃,企圖組織頑抗,但在這狹窄的山梁上,無地形地物可以利用,只能在公路上來回奔竄,有的滾進工事里,有的趴在死馬旁拼命射擊,也有的端著刺刀惡狠狠地向戰士們撲過來。
我抓住戰機,迅速指揮機槍向這些頑固之敵密集掃射,幾十個撲向戰士的鬼子立刻就被機槍送上了西天。一名日軍中尉想負隅頑抗,向奔跑的日軍只喊了一句:“大家一塊兒死的地方就在這里,干吧!”話音未落,就被一枚迫擊炮彈炸死。
戰斗局面完全倒向我方,中斷的日軍完全喪失了戰斗力,除少數逃跑外,其余的都成了刀下鬼。
在勝利在望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原來,一股殘存的日軍竄到東西兩頭,東部的日軍被我部隊截擊,但西頭的300多名日軍卻乘隙占領了神頭村,企圖依據房屋、窯洞固守待援,伺機接應東頭的日軍一起向潞城逃跑。如果讓日軍在村里站穩腳跟,就等于讓敵人占領“橋頭堡”,形勢將對我們極為不利,戰斗局面就有可能急轉直下!
在關鍵時刻,陳賡旅長斬釘截鐵地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把村子拿回來!
命令一出,戰士猛沖上去,同日軍英勇拼殺。一名戰士負傷四處,用毛巾扎住傷口止血以后再戰,一口氣刺死六個敵人,最后壯烈犧牲;還有一名戰士受傷以后,用毛巾勒住傷口,一口氣向敵人叢中投出了12顆手榴彈;一名司號員赤手空拳把敵人摔倒,撿起石頭,砸向鬼子,并奪回一支槍;一名炊事員用扁擔劈死一個敵人,奪來了一支三八槍;補充團中的新戰士,許多沒有步槍,就拿梭鏢與日軍拼殺,勇氣使日軍膽寒。戰斗結束后,陳賡旅長審問俘虜時,一個日本兵說:“我什么武器都不怕,就怕你們的長劍。”
到下午4時,劉伯承師長下令各參戰部隊撤離。我站在神頭嶺上,眼前到處是倒地的日軍和騾馬尸體,還有成捆成箱的輜重和散落一地的文件。
此役,僅有百余名日軍突圍逃回了潞城。我部以傷亡240余人的代價,共斃傷日軍1500余人,俘虜8人,繳獲各種槍支550余支,俘獲騾馬600余匹,擊毀日軍汽車百余輛。神頭嶺成為了日軍喪魂落魄的“傷心嶺”。
神頭嶺伏擊戰給予入侵晉東南的日軍以沉重的打擊,對牽制日軍向晉西南、晉西北進攻起到了重要作用,極大地鼓舞了太行山抗日軍民的戰斗士氣,也震驚了日寇侵略者,他們不得不承認戰斗的指揮者有“第一流戰術”。一名當時從神頭嶺伏擊戰中僥幸脫逃的日本《東奧日報》隨軍記者,回去后寫了一篇題為《脫險記》的通訊,稱神頭嶺之戰是八路軍129師的“典型游擊戰術”。
(顧茂富/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