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偉 吳彥
“世界令人恐懼,但也充滿精彩”
——小說《指甲和眼睛》評述
金偉 吳彥
2013年7月17日,日本第149屆芥川龍之介獎評選委員會宣布,藤野可織的小說《指甲和眼睛》獲得了當年的芥川龍之介獎。
藤野可織的《指甲和眼睛》發表在當年的《新潮》四月號上。這部洋洋近五萬字的中篇小說以第二人稱的敘事方式講述了一個小女孩與其父親的情人相處的一段經歷。小說的中心人物是“你”,即父親的情人;還有“我”。此外,故事涉及到的人物還有“我”的父親,某公司的職員;“你”的父母和弟弟以及“你”的情人之一“舊書店男人”。
講述故事的時間節點設在現在,“我”已經長大成人,回首自己的幼年時代,講述了父親的婚外戀,母親謎一般的意外死亡,父親和情人的同居以及“我”和父親的情人之間發生的一些事情。
因為采用的是第二人稱的敘述,故事講述者“我”始終在對著“你”訴說,這些話應該是積壓在心里多年的話語,語調沉穩,不溫不火,不露情感的冷峻調子貫穿全文,只在偶爾幾處文字間隱隱流露出了憤恨的心聲。
小說呈現了當今日本社會中男女之間的難以駕馭的情愛與隔膜。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各自背負著艱難,又不停地隨機投身于毫無出路的情緣中。誠如小說的作者在受獎辭中所言,在她看來,小說即情報,它應該如實地傳遞出關于人生、社會、人性等的種種真實的信息,從這些信息中可以窺知世相內面的又一種真實境況。
《指甲和眼睛》中的每個人物表面上都是按照明確的個人意志行事的,但結果總是難盡人意。“我”的父親是某大公司的職員,有位賢惠能干的妻子和乖巧可愛的女兒,生活穩定平靜。突然有一天,可怕的危機悄悄地潛入這家人平靜的生活中。“我”的父親在單身赴任地偶遇了“你”,一家派遣公司的女職員。“你”因為高度近視配戴隱形眼鏡而導致眼睛受傷,在眼科診所就醫時剛好碰上去治療眼疾的“我”的父親。二人之間很快便萌生曖昧之情,隨后結成了情人關系。父親平時和“你”同居,周末回到妻子女兒的公寓,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原因不明地死在了陽臺上,未留下只言片語。
經歷了喪母變故的“我”開始啃起了指甲,并且從此不愿靠近緊鄰陽臺的起居室。盡管父親想盡辦法試圖改掉“我”啃指甲的壞毛病,或請來保姆照顧我以適應喪母后的生活,但都于事無補。于是,“你”意想不到地名正言順地走進了“我”的生活。
“你”一方面借助小零食幫助“我”減輕了啃指甲的癥狀,另一方面卻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人生。小說敘述的中心便是“我”和“你”的相處的故事。
幼兒園時代的小女孩和自己父親的情人相處的日常生活及其背后的艱辛是可以想象的。啃指甲是這個小女孩感受到的所有艱辛的外顯跡象,而這一切變故都和你的眼睛相關。關于“你”的眼睛的敘述既是全篇的主線,也是主題寓意所在。可怕的是,就像“你”不借助眼鏡看不清周圍的存在一樣,“你”的心也拒絕看清與自身有關的一切,并將所有的情感擋在自己的軀殼之外,小說有這樣一段敘述:
“生活對你來說一直很平靜,好像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消失。被人愛被人煩的事兒什么人都會碰到,因此,不管這類事情有多少你也不會把它們看作是攪亂平靜生活的原因。你覺得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時間并非一天一天地過去,而像是被滯留在拉長了的一日之間。不過,時間還是過去了。你的派遣合同順利地獲得續簽。國內發生了一場令人長久難忘的天災,你通過電視上的速報得知了這個消息,夾在那些哀傷和為受害的嚴重程度而擔憂的同僚中間,你也感到不安,整天沉浸在悲哀中。可是當一個人的時候,你把這些忘得一干二凈。當你想到有一天,即使眼下不是這樣,有那么一天,同樣的慘事說不定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你一點也沒感到恐懼。不,你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是哪一位同僚這么說過,你有同感,說的確如此,說真是可怕,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恐懼滑溜溜地從你的表層滑過,你玩弄恐懼于指間,全不理睬它的存在。”[ 《爪と目》,《文藝春秋》2013、9,p.420。筆者譯。]
正如你一貫的行事原則,對待戀愛也是如此:
“你絕不會強求得不到的東西,對得手的東西也不急不火,在剛好得手的時候得到,隨即又放開手,絕不自找麻煩,也絕不會毫無意義地失控。這就是你的戀愛方式。”[同上。]
和你對待“我”的父親一樣,你也以同樣的戀愛方式對待“舊書店男人”。與男人的交往只是幫你填補暫時的空虛,隨手拈來,盡興拂去。
對待“我”的態度,更是能省事便省事。“你”為了阻止我啃指甲,買回各種零食,也不管那些食物會不會影響小孩的健康;“你”對“我”的態度和“你”過去對待寵物的態度差不多,充其量不過是好奇,完全不摻雜溫情與愛。
毋庸置疑,“你”是個自私自利的自我中心主義者。小說作者借“我”的敘述為讀者勾勒出何以如此的景象。無論是從對待倉鼠的態度,抑或是對待友情和愛情,甚至個人的喜好興趣,方方面面都令人感覺到“你”的靈魂深處是那么的荒蕪和冷漠,沒有責任感,沒有愛的能力,也毫無情趣可言。你的所作所為不可避免地給他人帶來傷害和不幸,自殺的母親和不斷啃指甲的“我”,還有“舊書店男人”,甚至連“你”的母親都痛恨“你”。“我”的母親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痛苦;幼小的“我”則出于本能以啃指甲來緩解內心的緊張和恐懼;“舊書店男人”以牙還牙地捉弄了“你”的薄情;而最終“我”對你的懲罰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內心中有待孕育的溫厚和柔情因為你而枯萎凋零了。小說末尾的一段話寓意深刻,讓讀者看到“我”學會了無動于衷和冷漠無情。
藤野可織女士在獲獎后接受記者采訪時這樣說過:
“對我而言,所謂美的東西的范圍比世間一般意義上所說的美要大一些。真正很美的或是可愛的東西可以說是美的,相反,丑陋的和可怕的東西也是美的。我覺得只要是給人以強烈印象,或是在感情方面具有某種刺激的東西都可以看做是美的。”她還說:“這個世界令人感到恐怖,但也有精彩之處。”[ 《世界令人恐懼,但也充滿精彩—獲獎者訪談》,《文藝春秋》2013、9,p.408。筆者譯。]
作者以豐富的感性和敏銳的洞察為讀者揭開了男女各自不同的內在世界。對待性愛、婚姻和家庭,男人和女人索要的東西從來就存在差異。在日本當代社會中,盡管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以及民主政治體制消除了許多男女性別的差異,但是從社會整體來看,男性仍然處于優勢地位。相當一部分的女性在婚后選擇退出職場,回家做專職主婦,正如小說中的“母親”,父母亡故,只有一位已婚并遠在他方的兄長,她的全部依托似乎只有婚姻。在作者的筆下,這位妻子和母親在閉鎖的家庭生活中,除了育兒和家務外,唯一自娛的空間便是她的博客,也是僅有的能夠展示自我的舞臺。但是,那個虛擬的世界終究無法與現實的生活抗衡,婚姻中的男女沒有溝通和交流,沒有精神上的緊密聯系,婚姻最終不過是個形式,或是男女間達成協議的一個合作體。“我”的父母親的婚姻生活也好,“我”的父親與情人的同居生活也好,都未能逃脫這個樊籬。
再將視點轉向男人。除了與“我”的關系外,小說敘述中與“你”直接發生關聯的男人是“我”的父親和“舊書店男人”,他們是“你”的許多情人中的兩個人。盡管他們在個人性格及所處的社會地位方面有所不同,但是在與“你”相處的過程中他們所取的態度和行為方式或多或少存在著相似之處。本能式地對“你”產生好感,這種好感深層的原動力便是性的欲求。而“你”的行為方式,正像小說中的“我”犀利的一指:“你身上有足夠吸引男性的一些東西,而你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你不僅擁有那種敏銳感知男性對你是否有性方面意欲的才能,也具有一絲不漏地將這些感覺拾起收藏的才能,就像用指尖一只一只捏死聚集在花木上的飛蟲一樣。”這兩個男人,一個雖同“你”生活在一起,但永遠無法和“你”再享有性愛的生活;另一個則很快被“你”踢出了局,而在最后一次與“你”約會時,那個“舊書店男人”以惡作劇的方式懲罰了“你”。小說中男性群體的行為折射出男性在愛情、婚姻等方面與女性的差異,而這些兩性間的差異導致了兩性關系中的各種狀況。
《指甲和眼睛》的寫作特點是此次評選委員們共同關注的一個亮點。小川洋子稱讀這篇作品時能感受到觸摸瑣碎的日常生活之裂痕的快感。她還認為藤野既無興趣將故事推延到更加廣闊的世界里,也未在更深處挖掘情緒的流動,作家只關注敘事。這一點倒是準確地道出了藤野的小說觀。盡管宮本輝認為《指甲與眼睛》的故事背后缺乏應有的暗喻,但評委中的小川洋子、島田雅彥、堀江敏幸、川上弘美、奧泉光等人對這篇小說的藝術性都給予了肯定。
作為女性作家,藤野可織的敘事生動細膩,按照其小說觀而言,她確實在盡量避開主觀性的寫作。透過故事的講述者“我”的眼睛看到的,“我”經歷和感受到的,當然也包括那些在故事中沒有具體展開但讀者可以聯想和推斷的時間與空間里的故事延展部分,讀者必須自己在心中構筑出這個故事。不過,客觀地說,雖然第二人稱的敘述使得小說贏得了獨特的敘事風格,但也留下了多處不自然的轉折與過渡,影響到作品的真實感。此外,小說的結尾部分也難逃詬病,暗喻所指含糊不明。有幸的是最終藤野可織以這部作品從其他幾位有力的競爭者當中勝出,獲得了2013年的第149屆芥川獎。
1.《爪と目》,《文藝春秋》2013、9,p.420。筆者譯。
2.同上。
3.《世界令人恐懼,但也充滿精彩——獲獎者訪談》,《文藝春秋》2013、9,p.408。筆者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