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
語言視域中的阿來“精神原鄉”
馬力
“精神原鄉”是阿來創作的內核。他一直通過創作尋找、發現與創造著“精神原鄉”。要理解阿來的創作,有必要認真研究其“精神原鄉”的所指,研究它的特性與特征。本文將它放在語言視域中加以研究,側重探求它的特性與特征。
當我們將阿來的“精神原鄉”看作一個詞的時候,它就是一個語言現象,。它的形成與藏族的歷史一樣山高水長。其源頭在神話,此后其內涵一直隨著藏族歷史的發展而不斷得到豐富、深化。然而作為一種民族的集體記憶,只有當它浮出意識的水面,被語言捕捉到,通過語言的方式加以表達時,它才能被命名,成為一種語言存在。并通過語言交流的形式得以傳播,通過讀者的閱讀得到認知和理解。因此阿來“精神原鄉”的所指始終和歷史的發展、及語言的產生、發展、傳播連在一起,是一個動態的語言存在系統,具有語言屬性。
阿來的“精神原鄉”按索緒爾對詞的結構分析方法,可分為能指和所指兩個層面。能指,是它的聲音表達層;所指,是它的意義層。從傳統觀點看,“語言所表達的意義,由社會約定俗成,而敘事本身就是語言構成的。”①[澳]約翰·斯蒂芬斯:《兒童小說中的語言與意識形態》,張公善、黃惠玲譯,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頁。從一般意義上說,阿來的“精神原鄉”是一個民族成員在精神上互認的標記,是該民族原發性的思想精華與智慧的原點,是該民族擁有的正向精神資源與靈魂的安放地。然而現代語言學的成果常常打破人類約定俗成的認識,追求所指的多義性和含混性。任意翻開漢、英或其他語言的《辭典》都會看到,絕大多數實詞都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解釋,它表明詞是多義的。詞的多義性是語言多義性的表現。多義,正是語言的本性之一。阿來的“精神原鄉”的所指既有約定俗成的較為固定的一面,又有多義性。其原因來自語言信息的發送者、接收者和語境。
首先,從信息發送者的角度看,阿來的“精神原鄉”完全見諸于他的小說與散文,在語言表達上,“追求一點寓言般的效果”(《落不定的塵埃》)。倘若說他的作品就是一個喻體,而“精神原鄉”是寓意,由于隱喻手法的使用,必然使喻體與寓意之間存在張力,這種張力正是“精神原鄉”所指產生多義性的根源。
其次,從信息接受者的角度看,由于接受者的出身、學養、知識結構、審美情趣、價值觀與人生觀等方面不同,即便面對同一文本,他們對于阿來“精神原鄉”的闡釋也會存在差異。不同的批評視角與批評方法,關注“精神原鄉”的側重點不同,也可以導致認識結果大相徑庭。能綜合運用多種批評方法切入文本,并善于從多個視角俯瞰阿來“精神原鄉”信息接受者必定是極少數。但是無論讀者的何種認知與闡釋,都可以進入阿來“精神原鄉”的總體意義之中,成為其所指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注定了阿來的“精神原鄉”必然是多義的,而且是向未來無限敞開的認識滾動系統。再次,從語境上看,阿來的“精神原鄉”是一個“召喚結構”,其中有許多未定點。錢伯斯說:“讀者必須填滿空白才能得到完整的意義”,“包括信仰、政治和社會風俗?!雹賉澳]約翰·斯蒂芬斯《兒童小說中的語言與意識形態》,張公善、黃惠玲譯,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但是任何讀者對其意義的填補,都不可能超出語境的限制,人永遠是“此在的人”。語境又分大小。大語境指讀者所處的時代、民族、國別特有的意識形態、文化氛圍、社會風俗等等,小語境是指環繞著個人的階級、階層、家庭的政治意識、文化立場與信仰、信念等。大小語境不同,同樣會對信息接受者對阿來“精神原鄉”所指的闡釋產生影響,甚至認識結果大相徑庭。每一個時代的讀者,既可以提供前所未有的認識成果,又難免歷史的局限。因此無論哪一代人的闡釋與解讀,都只能充當人類接受史上承前啟后的鏈條,卻不是終極意義上的結論。阿來的文本解讀不盡,其“精神原鄉”的所指也永待闡釋。
總之,阿來的“精神原鄉”與其他以語言現象一樣,是一種不在場的表現,一旦本體不在場,以語言的方式出現,就必然會與本體之間產生差異,而它一旦付諸文學隱喻的表現,其語義自身就有含混性與多義性。再加之讀者受自身及語境的限制,對阿來“精神原鄉”的闡釋也會莫衷一是,必然使其內涵具有說不盡的性質。
任何話語都有意識形態性?!笆聦嵣?,意識形態從來沒有與話語分開過?!雹赱澳]約翰·斯蒂芬斯《兒童小說中的語言與意識形態·導論》,張公善、黃惠玲譯,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版,第2頁?!昂茈y想象一個敘事是沒有意識形態的,意識形態借由語言生成,并且存在于語言之中?!雹踇澳]約翰·斯蒂芬斯《兒童小說中的語言與意識形態》,張公善、黃惠玲譯,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版,第8頁。因此,訴諸文學語言表現的阿來“精神原鄉”,其所指也有意識形態性。但阿來的“原鄉”帶有很濃的民間味,所謂“精神原鄉”所指的意識形態性確切地說是一種民間立場。阿來在《穿行于異質文化之間》中指出:他“從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營養。這些東西中有非常強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色彩?!卑韽闹屑橙〉摹盃I養”,不僅是創作素材、原鄉精神,還有民間立場。他在《拉薩的瑪杰阿卡》中說:透過歷史文獻的閱讀與創作的過程,能夠“領受壯闊的啟迪”,“觸發那個民族區域內那個部族的集體記憶?!彼麆撟鞯摹陡袼_爾王》、《阿古頓巴》、《塵埃落定》、《就這樣日益豐盈》等小說、散文,傳遞給當代讀者的信息不僅是歷史與社會系統的,更是民間系統的。他的“原鄉”情結即民間情結。
阿來的民間立場通過他對民歌的迷戀可見一斑。他看好民歌的“整個故事便是一種關乎生命,甚至是對操縱命運的神力的感知與演繹”,其中有藏民“難以釋懷的生命經歷”,“這與命運之感與心靈的隱隱作痛息息相關”,因此“接近民歌就是接近靈魂”。他深感“民歌的本質,向我們演示真摯和感念的力量”,它“簡單、質樸,卻輕而易舉就擊中心靈”,“那旋律就已經是一種深深的感染”(《關乎靈魂的歌唱》)。
阿來的民間立場還體現在對兒童與世外高人的崇高精神境界的贊美與推崇上。他的《歡樂行程》和《格拉長大》都是以兒童生活為題材的小說,主人公格拉年僅12歲,是個私生子,和母親桑丹過著既定生活“基調之外”的生活。他沒受過什么正規教育,但兒童固有的天性在他身上保留得最多。他不理會別人的嘲弄與白眼,整天“沒心沒肺地笑”。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從小就懂得疼愛親人,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承擔家庭的擔子。當他在打獵途中看到同村的小伙伴汪欽兄弟遇到熊的追擊時,他把剛才汪欽兄弟還拒絕他參加打獵隊伍的恩怨拋在一邊,挺身而出吸引熊的注意,使汪欽兄弟得以脫險。當熊撲向他時,他像英雄一樣勇敢地殺死了熊。在他身上還保留著藏民的原始野性,勇敢、善良,具有雄強的生命力。在阿來看來,兒童的心靈最接近自然,多與兒童接觸,就會使心靈“多點和萬物息息相關的感覺。”
在小說《群蜂飛舞》中,阿來贊美的世外高人是當代藏族學者桑木旦和拉絲巴格西,他無心當活佛但有活佛的質素,他頭上有彩虹,“他的雙手沾滿蜂蜜的味道,赤腳沾滿花香”;他佛學造詣深厚,但不求佛教的法名和功德。把追求真理、宣傳真理當作此生最大的愿望;拉絲巴格西是桑木旦的老師,他心地善良,學問深厚,曾像伯樂一樣發現和培養了桑木旦,并以此為樂;他智慧非凡,知行合一,定期靜修,最終修成大果:他的臉上出現“奇崛之相,額頭變得高而亮堂,中間仿佛要生出角來似的凸起,放射出超然的光芒”。從這些贊美之詞中便可見阿來對于這些體制外高人崇高精神境界的無限崇敬之情。
阿來的民間立場在他對現代化的質疑與金錢的批判上也有表現。在小說《遙遠的溫泉》中,作家通過小說人物洛桑之口說,汽車在西藏草原上揚起煙塵,“不只是我,整個草原都被嗆住了”,“昏黃不明的路燈并沒有把路面照亮多少,卻掩去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一些新開的礦井,“與大多數人的生活無關”,卻使自然“成了被毀掉的自然”。這些話語都表達了阿來對于科學負面影響的質疑。在小說《蘑菇》與《寶刀》中,作家借現代生活的兩個片段,表現當代藏族青年強烈的金錢欲望及其引起的惡果:不止會損害人與人之間純真的友誼、使人失去善良的靈魂,甚至會丟掉性命。
民間立場給阿來的“精神原鄉”抹上一層民間智慧的色彩,也成為他觀察與表現生活的心靈定位。這使他的心與腳下的土地、過往的歷史以及人民的靈魂永遠緊貼在一起,交融成一體。這時候,阿來不見了,他的言說成為西藏言說、歷史言說和人民言說。他的言說不在意識形態之外,而在特殊的意識形態之中。
阿來“精神原鄉”的所指除具有多義性、意識形態性之外,還是一個由多種語言交叉形成的“視界融合”與“效果歷史”。這與阿來是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同時受現代西方思想的影響有關。
阿來之所以在雪域高原行走,在藏族的神話與部族史、家族史以及民歌中徜徉,源自他的藏族血統,只有這片土地和這里的文化遺產能帶給他一種民族認同感和精神回歸感。是他的民族身份為他尋找“精神原鄉”定下方位,也為他的創作勾勒出獨特的表現領域。走進他的文學世界,那里有海拔幾千公尺的草原,“整個世界就是這個草地,每一顆星星都挑在草梢上”;“滿天都是眼淚般的星光”(《露營在星光下》),而天有著“可以使憂傷和絕望感到美感的藍”(《格薩爾王》);“河流與山崗之間湖泊星羅棋布”(《格薩爾王》),有“構成我少年時代自由與浪漫圖景的遙遠的溫泉”(《遙遠的溫泉》),有“那些扭結著舞蹈起來的山脈”(《環山的雪光》);有“叢生的紅柳和沙棘林”(《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有“在堅硬的巖石間切出的峽谷”(《德格:土司傳奇》)。
在《格薩爾王》中,阿來更從宏觀視角描繪藏區全貌及藏人的世系劃分:西藏有六座神山:瑪扎崗、波博崗、歐達崗、麥堪崗、木雅崗、查瓦崗;西藏有四條江河:黃河、金沙江、怒江、瀾滄江。藏民分六大氏族:直貢居熱氏、達隆噶司氏、薩迦昆氏、法王朗氏、瓊布賈氏、乃東拉氏。后崛起的九族包括:嘎、卓、咚三氏;賽、穆、董三氏及班、達、扎三氏。這種地域與民族的版圖勾勒為阿來的西藏敘事立下基調,他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個大舞臺上展開,而他所尋找的“精神原鄉”就是這些故事的魂魄。從這個意義上說,阿來的“精神原鄉”屬于西藏。
阿來的“精神原鄉”同時屬于整個世界,因為阿來用漢語寫作,同時吸取當代西方多種精神資源,使他構建的“精神原鄉”不再是單一民族的,而是“視界融合”和“效果歷史”。阿來說:“我從辛棄疾、從聶魯達、從惠特曼開始”,到福克納、波德萊爾、韋爾蒂、辛格、莫瑞森的作品都讀過。(《穿行于異質文化之間》)他還說,他“喜歡葉芝、杰克·倫敦、蘇東坡、費米(科學家)、帕斯捷爾納克”(《心靈中的生活》)。這些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師們不僅是他文學的領路人,更是他靈魂的啟蒙者。他慨嘆“不一樣的地理文化對于個人來說,又往往意味著一種新的精神啟示與引領?!保ā峨x開就是一種歸來》)。他談自己受漢族文化影響的體會是:“穿行兩種語言”之間,“看到兩種語言籠罩下顯現出不同的靈魂景觀”。(《穿行于異質文化之間》)。他贊美“中國知識分子有責任感”(《與科學有關的生活》),感到“中國文化人總是內斂的,注重修養與積淀的”(《公眾與警察》),“而文化因素的涵養與滋長是一個需要時間與耐心的過程”(《接近想象中的花園》)。阿來愛讀書,喜行走,用作品去尋找“精神原鄉”,繼承的正是中國知識分子有擔當的優良傳統;他主編少兒科幻雜志,寫《與科學有關的生活》、《科技時代的文學》、《數字化時代》等一系列科學散文,熱衷于科學知識的普及與推廣,可見費米的影響;他的創作對于生命的贊美可見杰克·倫敦的影響。
阿來雖然將西藏的神話、民間傳說、民歌等視為尋找“精神原鄉”的武庫與土壤,但卻不乏批判與質疑的態度。比如在《露營在星光下》中,他談到對廟宇的看法:“宗教本來屬于輕盈的靈魂”,廟宇“作為一個精神領地的建筑,本應就是這般素樸而又謙遜的模樣”,而如今的廟宇有“那么多的畫棟雕梁,那么多的金銀珠寶,還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煙火,本來是想追尋人生與世界的終極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財富的堆砌與炫耀中把自身給迷失了?!庇蓮R宇的改變他又進一步談到佛教自身的變化:“宗教從誕生初,就具有對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是很難設想產生于歷史進程中的宗教能夠超越歷史本身。”(《離開就是一種歸來》)“任何一種清潔的宗教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在世俗化與政治化的過程中,令人痛心地禮崩樂壞了”(《露營在星光下》)。阿來對傳統的質疑,又可見葉芝的影響。這不僅是勇氣,更是一種智慧。離開世界思潮的影響,沒有異質文化作為參照,阿來很難跳出藏文化的圈子,對根深蒂固的佛教文化做出如此深刻的洞察與批評。從這個意義上說,阿來的“精神原鄉”是多種語言文化的對話的“視界融合”與“效果歷史”。
當我們把阿來的“精神原鄉”作為語言現象研究之后,它的所指就從平面變成立體,從確定性變成不確定性,其結果必然導致多義性的產生。從阿來的“精神原鄉”折射出的意識形態性則是他的民間立場。而阿來的雙語思維與寫作,及當代多種語言文化交叉并存的語境,則為阿來增添一種跨文化視野,從而使阿來“精神原鄉”的所指成為“視界交融”與“效果歷史”。語言的開放性決定了阿來的“精神原鄉”將成為向未來無限敞開的精神系統,它的所指是說不盡的。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