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淡淡的晨霧漸漸散去

周蓮珊

一本不算太厚的書，淡淡的綠色封面上，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圖像占了大半部分；畫家精細的線描，把三個人的面部表情勾勒得淋漓盡致。這本書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書名叫《淡淡的晨霧》，取自書中著名作家張抗抗的一篇同名中篇小說。

當時，文學圖書相對來說較少。那時，我17歲，在一所鄉村高中讀高二。因為是文科班學生，所以，我對所有的書籍、報刊都十分偏愛。

每天中午，在草草吃過午飯之后，同學們都會成群結隊地去離學校千米以外的供銷社轉一轉。只要有時間，我每天都會去，一是為了到供銷社對面的郵局看看新來的報刊，二是到供銷社去看看圖書柜臺上有沒有新書可以購買。

因為我和其他幾個同學是從另外一所鄉村高中轉學到當時的班級的，班主任老師并不歡迎我們這幾個轉學生。主要原因是我們的學習成績都不太好，而且不太安分，老師說我們“吊兒郎當”，和其他同學相比，太一般了。但是，我們這幾個人也算爭氣，我們愛讀書，勤于思考，語言表達能力強，求知欲高……可盡管這樣，班主任老師還是用一種別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們。

春末夏初的一個周三，我吃完中午飯，就和班里一個個子不高、臉看上去有點兒小的男生酈英一起去供銷社閑逛。我和酈英都是農家孩子，平時關系很好，有啥說啥。一路上，我們東拉西扯，所有的煩惱和不悅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午休時間較長，足夠我們從學校走到供銷社幾個來回。我們到了供銷社后發現，往日人不是太多的圖書柜臺前人如潮涌。原來，新華書店正在這里搞圖書下鄉促銷活動。

在那個時代，我們這些知識貧瘠的少年一見到新書，就仿佛是一群饑餓的小牛見到了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在擁擠的人群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買書，大多數人都在湊熱鬧，蹭書看。

我和酈英去得晚，只能遠遠地站在人群外。我個子比他高一些，身體也算健壯，擠在人群中，沒過一會兒，我就把他推到貼近柜臺的地方去了。我站在擁擠的人群后面，期盼著人群能突然閃出一條縫，好讓我鉆進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我望著擁擠的人群，漸漸失去了信心。這時，早已擠到柜臺前面的酈英從擁擠的人群中遞過來一本書。我興奮地接過書，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我先拿回學校去看了啊！”

我拿著酈英遞給我的書，也沒有多想，一邊翻一邊往學校走去。

我喜歡新書散發出的淡淡的香味兒，那是一種怎樣的味道啊！香香的、甜甜的，像一塊散發著檸檬香的巨大蛋糕，像一張誘人的肉餅，像剛剛采摘下來的水果……我高興得差一點兒跳了起來。

我一邊走，一邊讀書，全然忘記了路上的行人。

回到宿舍后，我坐在下鋪繼續看書。大約十幾分鐘后，酈英也回到了宿舍。同時跟進來的，還有一個自稱是新華書店管理人員的人。

原來，有同學向班主任老師報告說“酈英和肖舟買書不給錢”。班主任老師來到現場后，認定酈英和我合謀偷書。他讓我倆各掏一半的書款，把新華書店的人打發走了。

但是，我和酈英“偷書”的風波并沒有平息。班主任老師平時就看我們不順眼，當天下午，他用盡了刻薄的語言，把我們批評得體無完膚。當時，我和酈英低著頭，恨不得從地上的磚縫里鉆進去。

其實，我并不知道酈英遞給我的這本《淡淡的晨霧》是沒付錢的。如果當時知道他沒付錢，我也不敢把書拿回學校。

這件事之后，我和酈英就背上了“偷書”的罪名，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少年透明的心靈上。

晚上，皎潔的月光照在宿舍硬硬的木板床上，我輾轉反側，睡不著。

雖然這本《淡淡的晨霧》酈英讀完后，就送給了我，但我依然感到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恥辱。終于，我決定不再讀這本書，而是選擇把它拿到了廁所，一頁一頁地撕碎，并且把它燒掉了。

在男生廁所里，這本5個印張160頁的《淡淡的晨霧》在清冷的夜色中，燃燒了十多分鐘。我一邊燒書，一邊落淚。當一本承載了我們青春年少歷史的《淡淡的晨霧》全部化為灰燼的時候，我抽噎起來。

這時候，身后一個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回去吧……書燒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回頭一看，說話的是酈英。

人生如夢，歲月如梭。

轉眼間，我和酈英都隨著時光的流逝度過了數十年。我們各自在不同的人生軌道上前行，見面的機會很少。偶爾有機會見面時，彼此誰都不愿意說起學生時代發生的事。

在我們人到中年的時候，有一次同學聚會，不知道哪個同學把我們中學時代的班主任老師也請到了現場。

幾十年過去了，大家都從英俊少年變成了老成持重的中年人。我們的班主任老師也隨著歲月的流逝，成了老年人。

一個同學說：“我去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總會給他沏上一杯最好的龍井茶，走的時候，也不忘送給他一包上等的龍井茶。”

我們都贊同這個同學的話，因為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在晚宴上，班主任老師往事重提，面帶愧疚的神情，幽幽地說：“當年，我不該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酈英和肖舟偷書……老師，也不是完人。”

我趕忙給老師倒水，躬身向他致意，說：“柳老師，那不怪您。都是我們當年不懂事，讓您操心了。”

老師站起來，點點頭，接過我倒給他的那杯水，深沉地說：“肖舟，你出版的那些書，能看到的我都看了，還不錯，不錯……人生的路途中，命運如果為你關上一扇窗，有時候，就會為你打開另外一扇門！”

我點點頭，用雙手緊緊地握住老師的手，雙眸中涌出滾燙的淚水。

30多年過去了，我從孔夫子舊書網上買回來一本《淡淡的晨霧》。這本書，給我的青春年華帶去了苦澀的記憶和無窮的動力。在痛苦中，在迷茫中，在絕望中，我一天一天走向堅強，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