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陳旖旎
在“文革”那段痛苦壓抑的日子里,林巧稚也始終保持沉默,但有一次她難得地抱怨了。
那是起風的一天,林巧稚走在路上,頭發在風中凌亂飛舞。她邊理著頭發,邊向一旁的侄孫女林乃欣吐苦水:“紅衛兵一定要我剪短發,說梳在后面是封建發式。這一點我最不喜歡。風吹頭發亂,短發很不整齊,我真不舍得剪。”
林巧稚是醫生,醫生一般哪有邋里邋遢、披頭散發的?而林巧稚尤其是個干凈利索的。
說是“封建發式”,卻也極托她的風度。
“她不是一般人那樣,(而是)把頭發都撩上去,挺精神的,身段特美。”在患者董莉心中,林巧稚就是個別具一格的美人,“你別看相貌不是美人那樣,但是她的風度很高。”
林巧稚身上,有一種東方的古典和西方的知性糅合而成的氣質。因為從小家庭教育的緣故,她漢語還沒有英語好,但卻偏好穿旗袍。
印象中,穿旗袍的女性都是嫻靜淑莊的模樣,林巧稚卻是個有趣的“異類”。
“特別愛穿旗袍,然后走路飛快的。”彭真的女兒傅彥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么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永遠是急急忙忙的,走路有時候我都跟不上她。”
林巧稚每天像陀螺一樣在醫院里打轉,走路都是風風火火的,平時怕是沒什么消遣吧?別說,還真有。

林巧稚每天像陀螺一樣在醫院里打轉,走路都是風風火火的。

林巧稚(右)與友人在一起做針線。
林巧稚喜歡做繡活兒,縫縫補補什么的都不在話下。好玩的是,在偶像的影響下,在玉樹地震災區接生了73個“玉樹寶寶”的全國抗震救災模范、解放軍第一五三中心醫院婦產科主任張紅娟也經常做針線活兒,平時有時間就縫補衣服、繡十字繡。
而且,她也把這一手純熟的“繡花”功夫,用在了手術臺上——皆因林巧稚的一句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婦產科醫生,做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還應當像繡娘做針線活兒一樣靈巧。”得!還是三句不離本行。
林巧稚的這句話,本意是說婦產科醫生要追求技術的精巧,沒想到無意中竟使她的追隨者當了真,從此奉針線活為必修課,也算是一樁趣談了。
這樣一位“風一樣”的女子,氣質獨佳,知情知趣,性格又熱情開朗,追求者應該不少吧?可林巧稚卻終身未婚,更別說留下一子半女。
你可能會說了,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目睹了太多生產的痛苦,自己不想生也是正常,將林巧稚領上中國現代婦幼保健之路的楊崇瑞,不也是一輩子沒結婚、沒有孩子嗎?
這些猜想或許不無道理,但對林巧稚來說都沒說到點上。
初始,綁住林巧稚手腳的,是一紙聘約——協和醫院聘用她為婦產科助理住院醫師。
住院醫師,每天24小時都得住在醫院里。而為了保證給病人提供全身心的服務,協和醫院的聘約要求,住院醫生,尤其是女性,在聘期間不能結婚生孩子。
對協和的女醫生來說,這樣的規定似乎太過苛刻而不近乎情理。“女的一結婚就沒前途了,就上門診去看門診了,連病房都不給管了。”同樣在協和醫院婦產科擔任過住院醫師的嚴仁英說。

林巧稚身上,有一種東方的古典和西方的知性糅合而成的氣質。
然而到了后來,住院醫師的任期結束后,明明已經不再受規定約束了,林巧稚依然沒有考慮婚嫁。
她說:“健康應從嬰兒抓起。我一輩子沒有結婚,為什么呢?因為結婚就要準備做母親,就要拿出時間照顧好孩子。”
她說:“為了事業,我決定,不結婚。”
她說:“我的唯一伴侶就是床頭那部電話。”
林巧稚的心很大,因為里面住著成千上萬個路人甲乙丙的孩子;林巧稚的心也很小,因為它小到容不下自己的孩子。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林巧稚卻反其道而行,她為幼“人之幼”而絕“吾幼”,成全了“博愛”,終是棄了“小情小愛”。
關于林巧稚的不婚育,還流傳著一個小故事。
早年,她跟家里人提出想報考北京協和醫學院的志愿。在聽說學制是八年之后,繼母嚷嚷起來:“上大學干什么?女孩兒家,嫁個好人家才是真的!你現在都已經二十出頭了,再上八年學,出來誰要呀?”

林巧稚(中)出訪歐洲時與外國同行相談甚歡。
“那我就不嫁!”林巧稚也賭氣道,“一輩子都不嫁!”
一旁的二哥聽了,漫不經心地取笑她:“現在說得好聽!將來相中了哪位,嘿,就跟人家跑嘍!”
林巧稚一口氣上來,賭咒似的撂下一句“你們等著瞧吧,我就是不嫁人!”,便跑進了房間。
林巧稚心里難過極了,她內心不住地質問著:為什么女人就一定得嫁人生子?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抱負、自己的事業?
不想依賴男人,更不想成為男人身邊的一個擺設,要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這是林巧稚自懂事以來便深入骨髓的意志與抱負。
在舊社會,女性的地位普遍低下,通常被視為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工具。跨出了從“接生婆”到“科學生產”這關鍵一步的林巧稚等中國婦幼保健先驅,一輩子都在為中國的女性同胞服務。
盡管從沒有以女性主義自我標榜,更沒有為了女權運動上街游行喊口號,然而做出了這樣一番事業的林巧稚本人,在許多人眼中,已經頗有些女性主義的味道了,因為她實在是太給中國的女同胞們爭氣了。
3個孩子都是由林巧稚接生的冰心,就曾著文贊揚林巧稚,說她是“說話做事直截了當,有著和男人一樣的思路”的女大夫。
在協和醫學院學習期間,林巧稚的成績一直很好。一次,一位男同學大放厥詞,說女孩子在家相夫教子就好,出來做什么醫生,言談中盡顯對女性的不屑。林巧稚碰巧聽到了,很是憤懣,當即給他下了戰帖:“不要以為就男生行,我們女生不行。你考100分,我就考110分!怎樣?你敢比嗎?”
男同學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后來也不見他考出個100分來,林巧稚卻在八年里一路遙遙領先。
與她一起入學的25名醫學生,只有16名堅持到了1929年畢業,而這16人當中,林巧稚獨占鰲頭。并且她還獲得了協和的最高榮譽獎“文海獎學金”,成為第一個獲得這個獎項的女學生。
林巧稚從小就樹立了的堅定志向,要“做一個有學問的新型女性”,她也確實每一步都在朝著這個目標跨進。
這么個會讀書的女孩子,又瘦瘦小小的,在你的腦補中,應該都是文文弱弱,像林黛玉那樣的吧?事實上,林巧稚可不是林妹妹。人家不僅讀書好,在體育運動上也巾幗不讓須眉。
你一定不敢相信,林巧稚喜歡的運動竟然是打籃球,而且中學時期還是校女籃隊的隊長,甚至代表學校帶隊參加廈門的籃球比賽摘金凱旋。身高是她的硬傷,但她勝在靈活,肯跑,勤于練習。
因為體育鍛煉跟上了,林巧稚一改先前纖細瘦弱的模樣,一天天健康壯實起來。而有了身體的本錢,林巧稚才得以傾心盡力在醫壇耕耘大半輩子,也才能夠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站得穩腳、說得出話。
林巧稚少有的一次公開發表有關女性地位的言論,是在古稀之年出訪歐洲時說的:“過去我以為西方的婦女,比東方的婦女有很大的權利,可是真正的權利,恐怕現在要說起來,咱們中國的婦女還是比較高的。”
言辭間,林巧稚難掩得意。
新中國成立以后,政府相繼施行了一系列舉措,包括關閉妓院、改造妓女,以及頒布新中國的第一部法《婚姻法》等等,而這些給了女性平等的地位、有尊嚴的生活、空前的解放的政舉,看來是頗得這位從來對政治不感冒的“專職”老大夫的心。

1972年,林巧稚(前左)在美國紐約一家醫院參觀。

林巧稚(前左二)1975年在捷克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