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乃彥
黃濟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學家,新中國教育哲學的主要奠基人,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我和黃老的接觸,主要是近些年的事。
請黃老撰寫序言
在工作中,我深感教師具有哲學素養的重要性:教師發展到一定程度,如果缺乏哲學素養,往往只能在一個平臺上轉圈圈。于是,在許多人的鼓勵下,熱愛哲學的我,大膽寫出了《中小學教師如何用哲學》一書。
在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先到幾個學校進行試講,印象最深的是在北京十一學校。原本是要求自愿參加的班主任哲學講座,該校80多個班竟然來了100多人。幾講下來,反映很好,副校長管杰說:“現在我們學校掀起了一股哲學熱潮——教師們一見面,就討論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
但是,這本書究竟有沒有價值,我心里沒底。為了保證書的質量,不辜負來聽課的老師們,我又請了許多人把關。其中,我就聯系了黃濟老師,并把書稿全部寄去,希望他幫助我把關,再為本書寫個序。
過了一段時間,黃老回信了:
乃彥同志:
我因為騎三輪車不小心摔傷了,臥床一個多月,現已基本痊愈。為此,對您的大作的閱讀時斷時續,遲復為歉!敬請原諒!
經拜讀此書(主要是讀了首尾兩部分),甚感您經數年的工夫,廣泛收集資料,寫了這部理論結合實際的專著,對您所下的工夫,甚感欽佩!相信這本專著出版后,會對提高教師思維水平、推進教學改革,起到很大的作用。
現就拜讀后,所遇到的和聯想到的問題,略陳一二,供您修改時參考:
……
黃老在信中,從如何將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實踐結合的原則問題,到看出的錯別字等具體問題,密密麻麻寫了兩頁,共有五大條和十小條。最后,他覺得“把握不了”,就沒有寫序。隨后,我根據黃老的具體意見,逐條進行了修改和補充,使書的質量得到提高。
幾次到黃老家登門求教
和黃老有了聯系之后,就一直想去和他當面交流。一次,我打電話把我的愿望告訴他,他高興地同意了,只是提出“千萬不要帶禮物”。
我想著古訓“君子之交淡如水”,就真的空手去拜望黃老。黃老住在一個普通的三居室。到那里我才知道,他的夫人長年癱瘓在床,已不能進行語言交流。我用手勢表示慰問之后,就回到外屋和黃老聊了起來。
黃老把我當作晚輩一樣,準備了糖果、花生、瓜子,還一再催促我吃。黃老比我大17歲,我們都長期在北京工作,他認識的同輩和晚輩,正是我認識的前輩和同輩。談起往事,我們有許多共同的回憶,尤其重要的是,交談中也有相同的價值觀,越談越高興。
黃老翻閱過我帶去的新著后,就從書架上取來他的幾本書回贈。
黃老興奮地告訴我他的人生歷程,反復強調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由于遇到好時代,有了黨的培養、朋友們的幫助,才有了一點成績,榮獲全國終身教育獎。
接著,我向黃老匯報了開展自我教育課題的情況。談了近兩個小時,我擔心已經92歲高齡的黃老累著,就主動告辭,說過些日子再來。黃老執意要送我,送到房間門口還不停步,繼續送到樓門口,雖然我一再說不要送了,黃老說:這也是我每天要走的路……一直送我到大街上。
2012年2月11日,我和朋友一起第二次拜訪黃老,請他結合時任總理溫家寶有關自我教育課題的批示,給我們一些指導。
他談了幾個觀點,我們覺得對研究自我教育非常重要。現在整理如下:
人的自然屬性,要依靠人的社會屬性,這樣才能發揮它的作用。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他的自然屬性如何發展。
(我的理解:例如不同的親子關系、師生關系,制約著孩子的自然屬性——潛能的發展)
教師的主導是為學生的主體性發展創造條件,也就是造成憤、悱的條件。
學生的年齡不同、主體性不同,教師的主導也不同。幼兒園孩子和研究生主體性就不同,對年齡小的學生,教師的主導要更多。
學生的主體性,并不一定都是教師主導的結果,有的是學生自己產生的。
(我的理解:要重視發現學生的各種表現。學生自身也應該成為一種教育資源)
教育搞得好壞,要在學生身上得到檢驗。學生在學習中的地位很重要。
學生要理解還是要背?過去上私塾要求學生倒背如流。我對這個“倒背如流”的提法很反感,把文章倒著背出來,本來是一段一段有邏輯的話,倒背出來都不成句了,有何意義?
幼年敏感期,適當背一點也可以,不懂也可以背。背要理解才能用。背也不能全部否定,老師能講一點就講一點。
學習知識綜合性在哪個階段更好?小學綜合性強,往高年級就要分科,不能什么都綜合,體系打亂了,老師能不能教?理想變為現實,要考慮現實。
教育要改革不要革命,把舊的推開,重變一套,結果沒人能教。教育改革關鍵在老師,理想沒人實行就是空想。
人的屬性有自然本質和社會本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本質更為重要,也不能忽視自然本質。要利用自然本質,依靠社會化發揮人的潛能。但也不能過分強調自然本質,用自然本質代替社會本質。
因材施教永遠是寶貴經驗。
2012年3月25日,我和朋友一起第三次拜訪了黃老。這次是事前電話約定好的,請黃老談美育。看來黃老做了認真準備,在筆記本上寫了不少要講的內容。他說:
美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李澤厚、葉朗都有很多研究。美學是從哲學里獨立出來的。1958年,中國曾經開展過對美學的討論。美是完全人格的一部分,是德智體美的一部分。
接著,他又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這樣的話: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韶》——歌頌舜的樂。《武》——歌頌武王的樂。《韶》樂是盡善盡美,《武》樂則是盡美未盡善也。
2013年8月,我與黃老通電話,想再約見面時間,請教關于寫詩詞的問題。老人家說:“大熱天的,你不要跑了,就在電話中談吧。”
對我請教的詩詞問題,他主要的看法是:不要過分拘泥于押韻、平仄。不要以辭害意!寫詩主要是寫出感情。黃老舉出毛澤東詩詞《念奴嬌·昆侖》中“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其中“一截贈美”,嚴格地說,按詞的要求,押韻不對,但意思很好、很巧。
黃老對我的詩——《端午節祭屈原》的頭兩句——“汨羅江頭祭屈翁,千愁百恨躍江中”,提出“江”字有重復,可以改為“千愁百恨攪心中”,他說:這時候的“攪心中”是指我們后來人復雜的心情,不再是屈原一人了。
逢年過節,我除向家族中的前輩問候外,就是向我的導師朱小蔓和黃濟老師問候。2014年國慶節,我又打電話給黃老,沒有想到的是,黃老說:“我不認識你。”我趕忙又做了自我介紹,黃老說:“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帶著失落感,我放下電話,準備過幾天再把前幾次拜訪的情況描述一下,喚醒他的記憶。
12月,我參加了“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見到黃老的關門弟子——北京師范大學石中英教授,他告訴我黃老得了重病。回到家中,我立刻撥通黃老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他剛剛從國外趕回來的兒子。他告訴我,知道我的名字,因為在黃老的日記中,多次出現過我的名字。
2015年1月8日,黃濟老師因病與世長辭。每個人的軀體最終都會消失,但是他對人類文化的貢獻,將會繼續發揮作用。黃老這幾年對我的諄諄教導,永遠難忘。
黃濟老師,想念您。
[圖片說明:作者與黃濟老師(左)在交流。]
(責 編 再 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