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抵達或離去
鄭亞洪

“托馬坐下來看?!保@是小說《黑暗托馬》的開頭。
布朗肖取消了閱讀的尋常經驗,沒有過去,沒有起點,也沒有未來,這樣的小說很適合動車里閱讀。我經常來往于溫杭滬鐵路線上,我不是商人也不是政府官員,一年當中有那么四五次機會坐動車北上,四五次當中有兩次去上海聽音樂會,聽完后第二天趕回來。坐在舒適的車廂里拿出一本書閱讀,車里的人拿著手機、iPad看消息。來興致的時候我會拿出筆記本電腦在上面寫作,當然你會受到別人的干擾,比如不停地有人從過道上走來,箱子撞上你的身體,同座好奇地往你電腦里望,影響你寫作,當然這些也可以進入你的寫作中去。有時候我會挑選餐車里安靜的座位,點一杯咖啡坐下來看書寫作,《音樂會見》里寫上海音樂會的文字基本上在火車上寫就。便捷、舒適的交通方式改變生活,在我看來是對的,2010年家鄉開出了動車,結束了樂清沒有火車的歷史,從那時起我就像鋪在鐵軌上一段閃耀的枕木,向著無限的天邊跑去。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從樂清到杭州要花十幾個小時的汽車,碰上路阻坐二十多個小時都是家常便飯。汽車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臺州戰戰兢兢地行駛,這是旅客們最懼怕的漫長山路,每一次,基本不出意外地,汽車熄火停下來,前面已經排起了望不到盡頭的車輛,在暗夜中等,幾小時?天知道前面什么時候通車。同學們經常比較坐汽車的時間,有人說坐了十個小時,另一個馬上打斷說,你運氣好,那一次過年遇上大雪天,我坐了二十多個小時才到家。他們引以為豪的不是時間短而是誰坐車的時間最長,從來沒有哪段經歷像坐汽車刻骨銘心地讓人回憶起來有蜜甜的憂愁。半路上下來為了一口水、一口飯,路邊的黑心店宰你沒商量,哪怕解決一次內急、便后洗一次手都要交錢。女乘客更吃虧了,她們上車前不喝水內急了只能靠忍,實在忍不住了央求司機放她們下來,女乘客在非常沒有尊嚴的黑夜中忍氣吞聲由她的男人身體做擋箭牌蹲在路邊草叢中解決。那時候坐車不要對號入座,你來得早可以搶到前面的位置,如果想坐前排位置編一個“暈車”的口實人家也信以為真。汽車在夜里行駛,前頭大燈劈開雪亮的道路,車廂里漆黑一團,身子挨著身子,臭氣蓋著臭氣,過了十點車里人大多睡著。這時他醒著,他的身旁坐著女人,坐在最靠里窗戶下的男人可能是女人的丈夫,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坐在女人身邊,在黑暗里,隨著汽車搖晃女人的身體有意無意地倒向他,好像是無意間她的手臂貼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麻了一下趕緊避開,那身子又在汽車的轉彎當兒整個地倒下來。他在慌張中看了看,一車人都在睡覺,里面的男人也在睡,他大起膽子來,撫慰住這送上門的手臂。女人的臉靠了過來,這是一張比他大許多的女人的臉,散發著成熟的女性,他頓時束手無策了,不知道該去接承她還是避開。他的身體來了無比的快感,他喜歡上了暗夜里的女人,拿出一件衣服為她蓋上,為她抵擋車窗里吹來的風。他的手企圖觸摸到一具女人的身體,在暗夜中他看見了它,在一個堅硬的無比柔軟的球形杯罩下,女人呼出來的熱氣吐在他的臉上,那件蓋在兩人頭上的衣服在車輛的顛簸中默默地承受著被壓抑的孤獨。后來他讀到杜拉斯《波爾多開出的列車》火車偶遇感到震驚。當火車過了紹興北,以200公里時速在紹興、蕭山地區奔跑的時候,我合上《黑暗托馬》,遠方高樓大廈層層疊疊如巨人奧特曼般聳入天際,一條寬闊的江出現了,這是下午的錢塘江,江西岸有一座金色的球形建筑,杭州大劇院!我在那里聽過《堂吉訶德》和王健的大提琴。四點到達杭州火車東站,在等待出租車的時候上微信看了看,我還來不及發微信,出租車來了。杭州天氣清涼,前天剛有臺風“鳳凰”飛過,去年夏天來杭州開同學會異常炎熱,我坐在出租車上,想起二十三年前的秋天剛考上杭州大學坐長途汽車第一次來到省城杭州的情景,那一個清晨看見上百個杭州人在擠一輛公交車,覺得不可思議,街頭數以百計的自行車奮力地向前騎去。出租車快速行駛在繞城公路上,城內交通擁堵,繞城上還算快,繞城公路的建造如同一把利劍插入城市,將城市的街道剝開,與二十三年前的慢杭州比較,快捷的生活背后該犧牲了多少人和事。長長的德勝路走完后出租車駛入文一路,再轉入余杭塘路。入住社苑賓館,頭頂上時不時有軍用飛機起降。
我如一個不合時宜的上世紀幽靈游蕩在杭大校園里。
天微涼。走出余杭塘路,向右拐入莫干山路,一直往南面走去。高架繞城路將文一路切為兩半,我從高架路基下面走過,再到文二路,路當中也在開挖,浙江省幼兒師范學院、省團校這些老學校還在。進入教工路安靜了,空氣里飄滿了桂子香,有香花飄滿的街道總讓人感覺安寧。教工路與文三路交叉口上一個大型的飲食餐廳,走過去,便可見杭大操場。一些人在操場上慢跑,操場后面的幾幢建筑物燈光闌珊,這使我想起了多年前做學生時代的杭州大學。杭大東面有條溪叫西溪,九十年代后期杭大在高校大躍進中并入浙江大學以“浙大西溪校區”命名,但在我記憶里它永遠是杭大。杭大后門,杭州大學的北首大門,在文三路段,男生宿舍聚集地,杭大后門不僅僅是個出入口,它是一扇從大學象牙塔通往外面的門。在文三路上有座杭磁電影院,我入大學的第一場電影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奧賽羅》就是在杭磁里看的,系里發電影票,屬于中文系學生必看幾部電影之一,我陸陸續續在杭磁電影院看了多部電影《人鬼情未了》《教父》《蝴蝶夢》。在杭州商學院也有一家電影院,上檔次的學生為避開同學帶著女朋友去商學院看電影,在那里也會撞上來自杭大的學生。我在電影院里接受了一部叫《卡薩布蘭卡》的情感電影教育,翰弗來·鮑嘉和英格麗·褒曼的演繹真叫人感動。文三路上的翠苑舞廳在杭城高校間聞名遐邇,大學生都喜歡到舞廳里跳舞。杭大體育館、社團活動中心在周末辟為大學生舞場,圣誕節元旦氣氛熱烈異常。杭大后門有多家小吃店,對于吃膩了食堂的學生來說是調劑胃口的好吃處,在后門馬路邊上有小攤,夜自修下課的學生趕來點一碗餛飩就著一張薄餅,在冬天的寒風中,站在馬路邊吃,邊與小攤主人聊上幾句,有時候聽見鄉音,情不自禁地湊上去。餛飩,薄餅,鄉音,在杭大后門交織成一片,多年后我從杭大北門(我不喜歡北門,你總要被門衛攔住、被盤問、登記身份證)走進來,逛了一圈,從杭大后門出來,路上小攤不見了,那種寒冬的感覺再也沒有了。杭磁電影院、翠苑舞廳、杭大后門小吃,它們引領我去往象牙塔的另一面。從杭大后門進入,后門設立汽車專門通道,每一輛汽車通過都要刷一次卡或者放一次桿。在漆黑一團的男生宿舍里我辨認著曾經住過的11幢男生樓,有幾個宿舍亮著燈,男生宿舍對面的5號餐廳改造得比過去更加現代化,名為“餐飲中心”。餐廳北首蘇式樓房過去為研究生宿舍,住宿條件比我們好得多,現在為杭大校園里保留為數不多的幾幢建筑。羽毛球館里燈火通明,許多人在打球,從外面這么漆黑的地方突然闖進光明一片,然后看見許多人在打球,而我沒一個認識他們,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二十三年前我父親帶我來這里注冊繳學費球館里也如此人聲鼎沸,眼下兩幕情景交織著,如同電影鏡頭。我退出了羽毛球館,向北面的圖書館走去,這個曾被譽為杭大精神之地、藏書量居浙江省之首的圖書館現在也是漆黑一片的,漆黑中沙孟海先生題寫的“圖書館”匾額幽幽地浮現于大門下,當中一幢像打開的書本一樣的圖書館大樓是過去杭大的標志,遠遠地在校門口外面就看見了,在特殊的節日里圖書館大樓頂端會有紅色的標語垂掛下來,或者點起彩燈,特別讓人興奮。我永遠都記得剛入大學時候校園里《東方之珠》羅大佑的男低音在校園里低旋的場景,我也記得那首名叫Going Home(《回家》)的薩克斯吹來與滾燙的開水味(學生通常晚飯后去開水房打開水)混攪在一起的感覺。圖書館前校內最大的草坪拆了圍欄,中間一個“世紀之光”不銹鋼雕塑,為慶祝建校一百周年樹立起來的,很丑陋。從圖書館大門到雕塑圈大概有五十來米,外語角就在“世紀之光”北首,每周周二、周五晚上九點鐘學生自動聚集在這里,用英語交流,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杭大外語角在杭城高校非常有名,對英語持續幾十年的熱衷從校園的四六級考試開始,外語角可見一斑。在杭大新聞系大樓前面有一個無人售報亭,五毛錢可以買到一份China Daily(《中國日報》)。外語角今晚上坐著一對男女,男的很親密地對著女的說話,在桂子花開的夜晚,真該有情侶們坐在下面。在我繼續北行的路上,遇見了優雅的城市學院,這幢古典的大樓基本保持原狀。城市學院與東一中文系大樓之間的小路上落滿了梧桐樹葉,秋天濃烈了起來。我想,是不是應該到東一中文系里去走一走?中文系總部原先在三樓,新聞系在二樓,改造后的人文學院充滿了“古典與現代的人文情調”,在大樓外面有一灣水,水邊安放了一個古代的石磨,磨嘴朝著水面,水里安上了燈光,光從水里射出來,制造出古典與現代的氛圍。大樓外部用玻璃門隔開了兩個世界,我可以看見里面如現代博物館的房間里一位教師模樣的人物坐在電腦前,另一位中年男子在一張寬大的沙發上起來又躺下,而玻璃門的外面站立著二十三年前來求學的中文系學生。我無法進入曾經的那個中文系,杭大中文系也不可能再接納我,我與中文系的發生只不過我在校園里的一個小時。過去的這個時候正是學生夜自習結束三三五五結伴,從教室里出來,回到寢室里去,現在整個校園里很少碰到人,我真難以相信他們在短短幾年里毀掉了一個百年杭大。從東一教學樓、城市學院的路往東去,東面是女生宿舍,經過籃球館、老電影院,電影院在女生宿舍前面,女生宿舍在4幢、5幢,與10幢、11幢男生宿舍構成性別區分。那時杭大有嚴格的女生宿舍出入條例,去女生宿舍要在一樓傳達室登記,或者讓傳達室里的管理員通過安裝在寢室里的小喇叭廣播,讓女生下來。女生宿舍有兇巴巴的管理員老太太,端著個大瓷碗,嘴里還咀嚼著干菜葉,口沫橫飛,把我們攔在外面,我們既怕她又想拍她的馬屁?!啊了奚?,有人找!”一時間5幢樓道間飄滿了叫喚的聲音,如果被傳喚到的某宿舍頻率過高,其他宿舍流露出嫉妒的神色。我姐姐念的是杭大數學系,住在4幢,女生宿舍很暗,樓道里散發出一股強烈腐酸的味道,女生端著洗臉盆快速地閃進盥洗室,我知道她們在躲避我,一個不合時宜的男生,我低頭快速地從一個個敞開的宿舍門經過。女生宿舍的床鋪都用一塊布做窗簾遮蓋起來,聽見里面說話聲,不見人,有時候聽見男人的聲音,兩人在窗簾后面調笑,那一定是她們的男朋友。我在東一教學樓上完課跑到她那邊吃飯,站在食堂里,周圍都是女生,嘰嘰喳喳,唯有一個大男生立在飯桌旁,很是怪異。每次去姐姐食堂里吃飯我都既驚懼又歡喜,驚懼的是碰到同班女生,她們看我,不說話,剛剛還在同一個教室里上課,突然間成為了一個陌生人,那種感覺只有我體會到。畢業十周年后開同學會重去了一趟女生宿舍,旁邊有當時羞怯如今為人妻為人母的女同學,當年羞怯、驚懼又歡喜的復雜心理再也沒有了,如同正被遺棄、荒涼不堪的4幢、5幢。再后來女生宿舍改造為了公寓樓,公寓樓有汽車出入崗亭,從崗亭里傳來香港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我震住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聽著,這首二十多年前流傳在杭大校園里傳播的經典老歌,想不到過了這么多年后就在我留戀校園在它的邊邊腳腳尋找過去時卻聽到了,在一個開著白熾燈的崗亭里,一位年輕女子坐在里面,拿著手機低頭在玩,歌曲來自于那里,就是了。我站在暗夜的校園,好久,不挪動腳步。
突然,只是突然地,我調轉身向北走去。
我要去拱宸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有如此強烈的愿望。我要去拱宸橋,就在我到達杭州的第二天清晨,從余杭塘路出來,向南走去,本來是要去西湖的,而我調過頭,北上,去拱宸橋。連跟我一起出來散步的同伴也感到驚訝,他看我如此決絕,我們兩個就分道揚鑣了,他往南,我往北。記憶中的拱宸橋在杭州北面的拱墅區,九十年代初期是我經常去的地方,拱宸橋架在京杭大運河上,但我一次也沒上過橋,我曾坐在151路電車里一次次地眺望過它,橋如一道虹吸水于河面上。在拱宸橋附近分布著多所專科學校,其中有聞名遐邇的浙江省廣播電視??茖W校,一所俊男靚女集中營,在電視臺做主持人是大學生向往的工作。我認識學校里的兩名女生,我們在紹興的一次春假里偶然認識,她們寢室與我寢室結為友好寢室,我們經常來玩,我記得一幫寢室里的男生乘坐151路電車興致匆匆、長途跋涉地為一頓飯趕往廣電學校,隨著電車自動報站名一聲叫喚:“拱宸橋——到了!”我們跳下電車,踏上一條灰不溜秋的小路,走了好久才到達廣電。我對拱墅區沒什么好印象,很亂,運河水很臟,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那兩個女生,我們也不會到拱宸橋去。拱宸橋這個地名重新傳來是多年以后一位叫舒羽的女詩人在橋下開了家咖啡館,成為文人雅士喜歡聚集的地方。我起了心思,要去看看拱宸橋。我走到珠兒潭巷的時候,馬路上準備去上學的學生多了起來,他們從早餐店里買了早餐捧在手里吃,背著書包,等紅燈變綠,往對面的中學里走去。賈家弄、啞巴弄,看見弄堂我興奮起來,當我趕去,失望不已,這只是一個社區的出入口,古老的弄堂成為一個路標。在賣魚橋下似乎聞到了大運河的氣息,大運河完全變了模樣,河道兩岸栽種上柳樹,開辟出平整的鍛煉場地,開設多家茶館咖啡館,晨起的人們在河邊散步,多條巨大的運沙船在河道上航行,這些運沙船多半是空的,可能在夜里卸完了沙,早晨再開出去運輸。在一條靠在岸上的“六安港”船只里出來運沙工,他們剛剛起來,在船艙里弄早餐吃,他們從遙遠的安徽六安沿大運河南下杭州,把沙分配到大運河沿岸的各個城鎮里去。我一手拿著相機,大著膽子向一艘運輸船靠近。腳下是一條寬僅四五十公分的泥路,弄不好身體就要栽進河里去,我戰戰兢兢地走完這段路,踏上一條跳板往船只上走。我站在運沙船上看見的比我站在岸上的多,我看見兩條并排綁在一起的船只,看見一條船的船首綁在另一條船的船尾,每條船長約五六十米,它們用巨大的體積填塞著大運河,即使這樣大運河還是寬碩無比,如果再行駛來幾十條、上百條運沙船,大運河同樣可以輕松對付。我想起來了,二十年前我對大運河的記憶就是一條繁忙的運輸河道,河道上船只來來往往,這樣的舊景色與眼前看見的完全吻合。盡管河流被疏浚過,兩岸高樓大廈高過了運河很多,運輸船依然是大運河上的象征。我從泥路上撤回來,重新走到大路上走,這時大運河被高層建筑阻擋在視線之外,走過大關橋,再往北,一座拱形橋梁橫跨在河面上,“拱宸橋,——到了!”

夜晚降臨,我乘坐B支1路公交車,從武林門出發返回余杭塘路。車快到沈塘橋時手機響了,雙子星座電話打給我,約我一起去看夜晚的拱宸橋。我在余杭塘上站下了車,在站臺上一位年輕女人獨自一人彷徨,她從站臺一邊走到另一邊,手里拿著個手機,耳朵里塞著耳麥,對著遙遠的人說話,她時不時地笑了起來,她笑著好看的身體移動起來。站臺上麥黃色的光照射下來,照到年輕女人。不一會,雙子座來了載上我開往拱宸橋。我們在臺州路上下了車,穿過大運河飯店前面的廣場,大媽在廣場上跳舞,兜售商品的小販子們占據了廣場邊邊角角,這是夜晚的拱宸橋,跟其他城市的廣場沒什么區別。我們跨過拱宸橋,走到西岸的舒羽咖啡館,挑了個臨河位置坐下。兩位畢業于拱宸橋大專院校的女士比我更了解大運河的過去,夜晚大運河依然有運沙船在航行,在暗色中,三個橋孔的拱宸橋只亮了一個橋孔的燈,而對岸大運河飯店燈光比它亮,廣場上傳來《戀曲1990》,在我們三人中婉轉傳唱,此刻沒有比它更適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