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清泉
憶與舒適導演的難忘合作
文/陳清泉

陳清泉曾任上海市電影局副局長,上海市文聯黨組書記等職,出版過散文集《月朗星稀》,中篇紀實文學《電影星空的雙子星》,長篇小說《血染和氏璧》等

程之(左一)舒適(左二)于飛(左三)與作者合影于延安(1992年)
舒適導演與世長辭的消息傳來,我立即給鳳凰女士打了電話表示慰問,并說明了想參加他的告別儀式的心情。但鳳凰告訴我,他們已商定:不舉行任何儀式,因而,我們都未能去瞻仰他的遺容,向這位我十分欽佩、極其尊敬的老前輩告別。我當然尊重這個決定,雖未能前去向他告別,但他的身影卻不斷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第一次見到舒適,大約是1942年。那時,他和言慧珠主演的《逃婚》到揚州瘦西湖拍外景,形成了萬人空巷看舒適的熱潮。攝制組一行人乘坐黃包車經過我家門口,讓我一睹這位我十分景仰的大明星的英姿。在同學中說起此事時,讓我在那些與我一樣的“影迷”面前立刻“身價百倍”。
18年以后的1960年,我調入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但我是場記,他是導演,如果不在同一個攝制組是沒有什么接觸的。后來在“十年浩劫”中,我們卻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
我的“待遇”從蹲“羊棚”(即一時難以判斷是否為“一斗二批”對象,但又不能享受“革命群眾”待遇的人集中“上班”的所在)升級到進“牛棚”(即已成為敵對性質的“走資派”及“三名三高”等審查對象集中“上班”的所在。無論是“羊棚”,還是“牛棚”,都是一種剝奪人權的污蔑性名稱)時,我發現,在這里“上班”的不僅有上影廠的頭號“走資派”黨委書記丁一,另一位“走資派”廠長葛鑫,還關著衛禹平、劉瓊和舒適。我當時心中想,我陳某人何等榮幸,竟然和這些人同處一室,“造反派”太抬舉我了。
舒適不像衛禹平和劉瓊。衛禹平每天一杯茶,一支煙,一卷在手看半天;劉瓊雖然也不時唉聲嘆氣,但也常常會與衛禹平閑扯一番。而舒適則異常沉默,與“文革”前相比幾乎變了個人。有時,我見到他在寫“交代”時,寫著寫著把筆一扔,便深深地嘆息起來。大家都十分理解,“造反派”不知出了一個什么樣的難題,讓他去做一篇難以下筆的“文章”了。在那個是非顛倒的日子里,實事求是,會被“造反派”斥之為“拒不認罪”;解釋與說明事實真相,就成為“避重就輕”;而不肯無中生有地出賣他人,則被視為“頑固不化”。他的嘆息,自然是他內心糾結的表現,大家雖然對他十分同情,但都說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話來,只好投以一瞥同情的目光來替代心中的萬語千言了。
我與他的合作,并不是在一個攝制組內,共同為一部影片的誕生而實現的,但我們卻有過十分愉快的、難以忘懷的三次合作。
我曾經多次擔任名作家葉楠撰寫電影劇本時的責任編輯,他創作《緣海天涯》時,編輯的任務自然落在我的肩頭。葉楠是響應夏衍同志的號召而創作這個劇本的。夏公曾經多次向人說:“一個常書鴻,一個蔡希陶,都很了不起。常書鴻在敦煌堅守了一輩子,蔡希陶在西雙版納奮斗了一生,他們是我國知識分子中的杰出人物。電影藝術家應該去表現他們。”
1978年的四五月間,葉楠應邀來到上海,入住文學部的招待所。我與他討論創作打算時,他告訴我,想到西雙版納深入生活,然后寫一個反映蔡希陶獻身林業事跡的劇本,回應夏公的號召。我當即表示贊成。
作為他的責任編輯,我應該與他一起“下生活”,以便取得第一手資料,順利進行劇本編輯工作。但當時我手頭有另一個劇本進入定稿階段,難以分身,他只好獨自一人去西雙版納了。
一個多月后,他回到上海,居然帶回了一個三萬五千余字的手稿,封面上赫然出現的四個大字是:緣海天涯。
我花了一整天功夫讀他的這部新作,努力尋找劇本的瑕疵,然而,我失敗了。這是一個初稿,但同時又是個可以投產的“定稿”本。于是,經文學部和廠部審看,批準了我撰寫的關于《緣海天涯》可以定稿投產的報告,可以由導演接手進入攝制的籌備階段了。
這部作品的導演任務落到了舒適肩頭,我與葉楠和舒適進行了數次見面,交換了創作意圖。
創作人員最大的愉快,莫過于在交換意見時的“心有靈犀”了。我曾碰到過編、導之間意見相左、莫衷一是的尷尬,也曾見到過在創作意圖南轅北轍時互拍臺子的緊張。但我們與舒適交換意見時,談的大多是如何使葉楠的文字敘述鏡頭化,如何將劇本中那些充滿詩意的語言口語化,如何使那些不符合規定情景的情節與細節合理化……既沒有吵架,更沒有拍臺子,有的只是舒適用流利的京片子,以商榷的口吻對作者的修改建議,有的是葉楠用帶有山東口音的大嗓門闡述這一場戲為何這樣布局的說明,還有我帶有揚州腔的普通話對他們意見的評價——肯定或否定的評價。
真的是“和風細雨”,真的是誠懇而深入的討論,一天多功夫達成了所有的共識。葉楠只作了小小的修改,便將劇本交到舒適手中,舒適看完之后對我說:“葉楠真是個快手,可以拍了。”作為編輯,導演的肯定意味著任務實現了原定的目標,我當然十分高興。
舒適何嘗不是快手呢?不過幾個月的功夫,《緣海天涯》攝制完成了。
當我和舒適陪著廠黨委書記丁一、廠長徐桑楚等人審查“雙片”時,一部題材十分新穎、主題較為鮮明、人物比較豐滿、畫面十分清新的作品,展現在大家眼前。看得出,以導演舒適為“三軍統帥”的攝制組全體成員的努力,貢獻給觀眾的這部作品,不僅細膩地刻劃了以蔡希陶為原型的林業工作者南林,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扎根在邊疆,開拓了林業研究中的空白,對熱帶雨林進行刻苦而深入的研究,對我國林業科學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為觀眾展示了銀幕上從未展示的場景——一個綠色的天地。
雙片放映完了,人們以熱烈的掌聲贊揚舒適導演的新作,當丁一與桑楚分別與舒適握手表示祝賀并宣告審查通過、可以進入完成片制作時,我瞧了一下舒適,只見這位年逾花甲的藝術家,像個孩子似的靦腆,而且雙頰潮紅地笑了——似乎還帶有兒童的天真。
我與他的第二次合作,已經是四年之后的1987年了。
我與新加坡中僑集團主席林日順先生簽訂協議,率上海電影明星藝術團于4月2日至22日去新加坡演出。在組團過程中,我確定了四老、四中、四青、四小的老中青相結合的演員陣容,其中四老就是舒適、白楊、劉瓊、王丹鳳。
為了聽取意見,我曾將這份“四世同堂”的演員名單送給他們,并當面聽取老同志的意見。
我清楚地記得,舒適樂呵呵地聽了我的介紹后,不疾不徐地對我說:“好。我很高興參加這個團,尤其有老劉(指劉瓊)、丹鳳、程之他們,大家能一起到外面走走,實在好!”就這樣,“一錘”定了音。
節目怎么出?我請他幫忙出出主意。他用導演的眼光,提出了許多精彩的意見和建議。他說:程之和張芝華這一老一小搭配起來可以成為一個好節目。
后來,根據這個建議,果然形成了一個頗受新加坡人歡迎的節目——由程之操琴,讓張芝華牽著他邊走邊唱三十年代新加坡人熟悉的老歌。只見程之身穿淺灰色長衫、腳蹬一雙布鞋,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而張芝華則身著一件紅底白花短褂,一條黑色長褲,兩只小辮上系著紅紅的頭繩。她用一根竹竿牽著程之在臺上走了好幾圈,唱了四五支歌,引出了好幾次滿堂彩,直到下場后,掌聲仍持續了好幾分鐘。在側幕邊觀看演出效果的舒適,迎著他倆道賀,我則為他的這個建議在心中叫好。
舒適是個能演會導的電影藝術家,他在《紅日》中飾演的張靈甫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度,深深地挖掘了這個國民黨高級將領的靈魂并且完全擺脫了臉譜化的處理,展示了這個人物的心路歷程。到了新加坡,他將以怎樣的節目來滿足新加坡人對他的期望呢?
他向藝術團導演謝晉建議,為讓喜歡京劇的新加坡人欣賞到節目中未曾安排的京劇,他自告奮勇,準備請程之操琴,由他來演出京劇清唱。謝晉一聽十分高興地接受了。
“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已經71歲的舒適,嗓音洪亮而優美,真的是“字正腔圓”、韻味十足。而程之的胡琴,可以說是行云流水、優美動人。這兩位的配合稱得上珠聯璧合,一曲剛罷,場子上掌聲如雷,不得不再來一曲,又來一曲。

1992年,文聯組成了赴延安學習團在延安訪問,圖為舒適與程之在延安文藝座談會會場外的廣場演唱京劇與延安文藝界聯歡
我們的第三次合作,已經是1992年的事情,那時,他已是77歲的高齡老人了。
當時,我在上海市文聯擔任黨組書記一職,并主持著主席團的工作。為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50周年,黨組和主席團決定組織一批藝術家去延安,通過參觀、座談、聯歡、采風以及和延安當地藝術家當面交流等方式,在前輩們戰斗、生活過的地方體驗老區人民和文藝界人士的革命情懷和精神風貌。經過幾上幾下的醞釀,一個包括了文學、戲劇、電影、電視、音樂、美術、書法、曲藝、舞蹈、攝影、民間文藝等各藝術門類的藝術家的“上海文藝界赴延安學習團”來到延安。
舒適是電影界的代表之一,電影演員于飛和程之也參加了學習團。在出發之前,我拜訪了舒適,聽取他對學習團如何開展活動的意見。
他特別關注計劃中與延安藝術家的聯歡活動,他認為這個活動既要展示上海藝術家的精神風貌,更重要的是要通過聯歡,學習延安藝術家和延安人民身上蘊含的延安精神。聽了他的這番話,我發現:這位老藝術家抓住了這次活動的“要害”。
當我提出:學習團與延安藝術家的聯歡,需要請他擔任導演,請他選擇和確定演出節目時,他滿口應承下來。
在學習團成員自報的基礎上,舒適經過鄭重考慮,敲定了一份可以完滿呈現上海藝術家藝術水準的節目單,其中包括:評彈藝術家蔣云仙的彈詞開篇,舞蹈家鄭韻的印度舞,程之、于飛的相聲,話劇演員魏宗萬的小品,歌唱家張世明的獨唱,青年曲藝演員徐世利的上海獨角戲,青年京劇演員孫愛珍由程之配合的京劇演唱和京劇基本功……
擔任聯歡導演的舒適,白天與大家一起參觀訪問,晚上就忙于聯歡節目的排練了。整整三個晚上,這位白發蒼蒼的老藝術家,在延安賓館的大堂中指導大家排練。只見他神情專注,手腳麻利,他額頭汗水涔涔,居然自己毫未察覺,在一位演員掏出手絹為他擦汗時,他才以歉意的微笑來表示他的感謝。
不用說,在聯歡會上,他又一次與程之合作,演出了他倆在新加坡合作演出的拿手好戲京劇清唱,當然,又一次的贏得了延安觀眾熱烈的、如雷鳴般的掌聲。
學習團的延安行獲得了極為美滿的結果,我深深感到:舒適導演的認真工作,是此行成功的重要因素。我至今仍然記得,這位老導演在延安行總結會上說的那段話:
“我的一生中,有過兩次極大的激動,一次是1950年由香港回到內地。在香港參加讀書會學習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認識了文藝的功能,在港英當局迫害下,決心回大陸努力到生活這個源泉中去,促進了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另一次,就是此次延安之行,讓我目睹了大量革命舊址,聽到、看到了延安的同行如何為社會主義文藝繁榮,為人民服務而無私貢獻,更加明確了自己肩負的使命。”
舒適說這番話時,情緒確實很激動,我感受到他內心的振奮與洋溢的熱情。直到現在,當我的筆書寫到這里時,我似乎仍然可以看到他那蒼蒼的白發,聽到那鏗鏘的話語聲。
我要說,他并沒有遠去,他仍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