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飛 侯 麗
鄉村城鎮化的微觀視角*——基于華北地區張村的田野調查
張 飛 侯 麗
以山東張村為研究對象,以鄉村社會中的微觀個體為研究視角,借鑒社會學、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通過定性與定量研究相結合的方式,對張村鄉村城鎮化的不同側面展開研究。首先,以張村村民個人評價的總結為主導,梳理改革開放以來張村的發展歷程,觀察不同階段國家與鄉村關系的變化,提煉不同階段農業和農村生活的
;其次,分析張村存在的“上大學”和“打工”兩種城鎮化方式在影響范圍、發生時間、城市選擇、城鎮化程度以及村民感知等方面存在的差異,概括不同年齡段的鄉村人對城鎮化意愿的迥異態度;第三,對城鎮化引發的鄉村社會和空間變化進行深入分析;最后展望城鎮化背景下的鄉村發展前景和面臨問題。
鄉村城鎮化 | 國家與鄉村 | 鄉村社會 | 華北地區
我國國家與鄉村的關系在不同歷史時期充滿著不同的變化和矛盾。作為一個傳統集權且幅員遼闊的農業大國,國家與鄉村的關系既緊密又松散。新中國成立以來,舊有的國家政權、士紳或地主、農民的三角關系,被新的國家政權與農民的雙邊關系所取代[1]。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國家的一系列改革、市場化的深入、交通等現代技術的發展,國家與鄉村的關系發生很大變化,國家權力上收,農民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生活上的自主性都有所加強。然而,無論是在計劃經濟時期還是在改革開放時期,鄉村均面臨著國家資本原始積累所導致的負外部效應:在計劃經濟時期,集中體現在“城鄉二元結構”這一基本體制矛盾,并一直延續至今;而在改革開放時期,則主要表現為農業衰敗、工農收入差距拉大和生態危機[2]。

圖1 張村區位
面對鄉村的窘境,國家采取了多項改革舉措(如取消農業稅、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等),并取得了矚目的成績。尤其是進入新千年以來,基于筆者的田野調查,即使是偏于保守和內向型的華北鄉村地區也正在發生社會經濟及空間方面的巨大變化,與城鎮地區的交流加速。本文以山東鄭寨鎮張村為例,通過對其在改革開放以來鄉村發展歷史演進的梳理,觀察不同階段國家與鄉村關系的變化,并對鄉村社會和空間變化進行深入分析,觀察和總結華北地區內向型鄉村的城鎮化發展前景和問題所在。
本文力求定性與定量研究相結合。在鄉村微觀層面的調研,借鑒民族志的田野調查方法,對案例村莊進行長時間觀察及參與觀察,熟悉鄉村的個人行為與集體行為,總結行為模式;通過許多正式程度不同的訪談,包括有助于維持互信關系的閑話家常及針對特定話題的深度訪談,了解村莊的發展歷史;通過村莊重要文化報道人和“能人”,了解當地社群的社會信息。在田野調查基礎上,以人口普查數據為基礎,筆者逐戶統計了完整的人口數據,包括每一戶的教育情況、打工情況、婚姻圈等,作為主觀信息的客觀補充。
張村屬山東省德州市陵縣①2014年10月陵縣撤縣設區,成為德州市陵城區。,位于鎮域西南一隅,距離德州市區約40 km,距離濟南市市區約70 km(圖1),與省會城市、地區級城市乃至縣城都具有一定的距離,無論自然、社會經濟還是空間要素都有著典型的華北平原鄉村地區特點,在長期的城鎮化進程中相對滯后和內斂,一直以來以農業生產為主。張村共有155戶,574人,以張姓為主,另有楊、梁、趙等姓氏,宅基地224處,村莊行政面積201.4 hm2,人均耕地面積約3畝。改革開放以來,受到國家宏觀政策和區域社會經濟發展的影響,張村發展存在著明顯的階段性特征。以張村村民個人評價的總結為主導,從國家與鄉村關系的變遷出發,筆者將張村的發展分為3個階段,并提煉了不同階段農業和農村生活的關鍵詞。
1.11978—2000年: 土地承包、溫飽與緊張對抗
改革開放后,伴隨著1980年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農產品市場化、基層鄉鎮政府職能轉變等因素的影響,張村恢復了以家庭為基本生產單位、以農業生產為主要目標的社會運行模式。這其中村民感知最深的是“分地”,張村在1980年每人分1畝地,其余依然是集體種植。到1982年,剩余耕地及集體物資全部分開。承包制的改革充分調動了村民農業生產的積極性,使村民擁有了勞動的支配權,可以更合理地安排勞動分工,調整農業種植結構。
據訪談,分地后有3個顯著變化:其一,勞動時間投入加大,不再像集體勞作時經常出現偷懶或怠工現象,農忙時節一天的勞作時間在16個小時以上;其二,農業要素投入增加,張村人積極改變農地水利條件,使用更多的化肥及有機肥,購買耕牛和拖拉機以提高勞動效率,幾年內小麥的畝產由300—400斤提高到500—600斤;其三,農戶根據實際情況調整農業種植結構,分地前由于張村水利條件較差,花生等耐旱作物的種植面積較大,分地后受到水利條件改善以及小麥、玉米、棉花等農作物的經濟效益更好等因素的影響,花生的種植面積不斷減少。
農村市場方面,張村人明顯感覺到制度松綁。到1990年代初,供銷合作社一統的局面得以改變,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進入商品流通領域。鄉鎮企業發展方面,與長三角、珠三角等地不同,由于未融入區域經濟、區位條件差和地方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張村所在地區的鄉鎮企業僅是曇花一現,到了1990年代初期均倒閉。
新千年以前,張村外出打工的村民十分少見,區位條件差、人均耕地相對寬裕和村民長久以來沒有外出闖蕩的文化因素等,都對這一結果產生影響。張村村民的家庭收入主要來自農地以及家庭畜牧業。隨著良種的普及、耕作制度的優化、水利設施的完善以及農業機械化程度的提高,農業產量不斷提高,村民的生活逐漸由貧苦走向溫飽狀態。

圖2 打工收入占家庭收入的比例分布
雖然人民公社解體使村鎮行政管理關系從原來的全面控制走向重點領域的控制,但是國家與鄉村關系并未因國家權力的上收而變得緩和。據訪談,由于國家對鄉村的“多取”和嚴格管控(如集資提留和口糧、外地出河工、宅基地管理、計劃生育控制、殯葬改革等)均涉及村民的切身利益或有違其傳統文化觀念,使得國家與鄉村的關系在經歷了1980年代初期的短暫“緩和”后,又逐漸走向“緊張”,甚至在某些方面是“對抗”的。
1.22000—2009年: 農業機械化、外出打工和緩和
新千年以來,“三農”問題依然羈絆中國發展的腳步,國家進入調整城鄉關系的全面改革階段。對張村人而言,系列惠農政策、村村通公路及農業技術進步等促進了該村的發展。在這一階段,村民感受最深的是系列惠農政策,尤其是農業稅取消和農業補貼發放,使得村民的負擔大大減輕。
這時期,由于農業技術的進步,尤其是農業機械化程度的提高,促使生產效率有所提升,農村勞動力得以釋放。年輕人開始外出打工,改變了過去封閉內向發展的狀態,而外出打工帶來家庭生活條件的變化又吸引更多家庭的年輕人甚至是中老年人外出打工,致使外出打工的人數逐年增加。
在這一階段,家庭收入得到顯著提升,部分家庭收入的第一來源由種地變為打工,村民生活由溫飽走向小康。鄉村社會逐漸開放,年輕人的活動空間因打工而逐步跳出村莊。以農業稅取消為代表的一系列惠農政策的落實,緩解了國家與鄉村的緊張關系,促使其從“緊張”、“對抗”走向了“緩和”,村民對國家政權的認同感增強,很多村民認為農業稅的取消是改革開放以后感受最深的事情。

圖3 張村不同教育程度的遷徙城市選擇比較
1.32009年以后: 走向區域化和社會化
2009年之后,隨著區域經濟的發展以及農業生產全面機械化帶來的勞動力解放,張村人外出打工的人數開始呈現較大的比例。打工呈現常態化,這使張村人的家庭收入結構由原來的“種田—打工”模式變為“打工—種田”模式。打工收入成為多數家庭的第一收入來源(圖2)。
打工帶來村民收入增加的同時,也將農村的活力帶走,使張村的日常生活變成了以老人、兒童及婦女為主,青壯年勞動力多常年外出打工,只在春節以及短暫農忙時節返鄉。
此外,常年駐村村民的日常生活更加多樣豐富。由于農忙時長的縮短以及勞動強度的下降,村民間“串門”或在大街上閑聊的現象增多,晚間也經常有人在村中跳“廣場舞”或散步,與以往日夜忙碌的場景大不相同。而收入增加和交通便利讓更多的張村人在購物時注重品質和多樣性,去縣城或鎮區的人數和次數均有增加。
因此,無論是經濟關系、社會關系還是日常生活,張村不再是封閉內向的,它與區域的聯系日益緊密。這一階段,國家與鄉村的關系發生重構,國家更多面對的是個人或家庭而非鄉村整體,國家與鄉村的關系由于城市的介入和鄉村社會的變遷而變得復雜化。
通過高考上大學離開鄉村和以外出打工方式脫離農業與農村生活狀態,是張村人實現城鎮化最主要的兩種方式。
2.1上大學
通過上大學在城市謀得一份“正式工作”②由訪談可知,在當地人看來,“正式工作”多是指在政府部門、國企、事業單位等傳統部門。,獲得城市戶口,其子女教育、家庭醫療、社會保障等均在城市,由“莊稼人”變為“城里人”,是張村人心目中最為正統的“城鎮化”方式。
由于農業勞作的辛苦,張村人普遍對于付出努力供養子女讀書有著強烈的意愿,希望下一代可以走出鄉村、奔向城市。在恢復高考后,張村共有40人考入大學(含大專),其中1980年代通過高考的有8人,1990年代有6人,其余均為新千年以后。獲得高等教育機會在張村存在著扎堆現象,考上大學的人集中在特定家庭,尤其是有一定文化底蘊的家庭中。如1980年代8位通過高考成功實現遷移的張村人中,3人來自該村的楊姓家庭;再如張村的老支書兩個兒子均是“985高校”的研究生,老支書本人是1970年代的優秀高中生。
張村大學生的城市選擇范圍較廣,與家鄉遠近沒有明顯的相關性,并以德州市以外的城市為主,占比達60%。教育程度與城市選擇有一定相關性(圖3),大專學歷以德州市域范圍為主,本科及以上學歷以德州市以外的省內城市及外省城市為主,且外省城市比例有上升趨勢。
以高等教育獲取城鎮化渠道的張村人在外的生活狀況較好。首先,他們多數有個人房產,擁有“家”的歸屬感;其次,張村人偏好在事業單位或政府部門工作,因其工作較穩定;再者,他們有當地戶口,教育、醫療等基本服務均在城市。由于生活的體面和身份的認同,教育城鎮化被張村人認為是正式城鎮化的方式。

圖4 張村打工者人數分年份統計(單位:人)

圖5 張村打工者的年齡分布

圖6 打工置業的城市分布
張村目前在讀的大學生有10人,與以往相比,并不是每一位考入大學的人都有信心實現上述轉變,這與考取大學的層次及就業壓力的雙重因素有關。新千年以后的張村人已經很難考取一本高校,其“農村小學—鄉鎮初中—縣城高中”的求學模式,與城市教育資源不斷優化、城市人對教育的大力投入相比,缺乏競爭優勢。同時,就業難度普遍增加,未來的生活難以預料,正如有的訪談者所說:“現在的情況是你不但要考上大學,還要考上好大學才行,已經不像以前只要是大學生就有好工作了。”
概括而言,教育城鎮化的數量較少,在村莊人口中不足一成,但教育城鎮化更為徹底,以異地城鎮化為主,個人及其家庭生活均在城市,是完全城鎮化的類型。但是由于多重因素的影響,教育城鎮化的實現難度不斷增加。
2.2外出打工
張村人外出打工大規模出現的時間較晚,發生在2009年之后(圖4)。但是外出打工的現象在此后迅速擴大,到2014年,張村已有112戶家庭有成員外出打工,占比超7成。跟零星的“教育城鎮化”相比,打工的影響可以說已經深入每個家庭。從目前在外打工者的年齡看(圖5),打工者以中青年為主,該村18—50歲的人口共有286人,其中打工者167人,占58%。打工者以常年外出打工為主,超過6成常年外出,僅在春節回家;有3成的打工者兼顧農業和打工兩種活動,還有不足一成的打工者以務農為主,偶爾外出打散工。
打工地方面,張村人以就近打工為主,主要分布在天津、德州和陵縣三地。同時,打工地點的選擇存在明顯的年齡差異,年長者傾向于選擇更近的陵縣和鎮區,兼顧務農的比例也較高,從事以時間較為靈活的建筑業為主。而年輕人多選擇德州市或天津市以及更遠的地區進行常年在外的打工,較少兼顧農業。
目前,很多張村人呈現出以家庭為單位的“半工半耕”就業狀態:家中年長者或女性選擇務農、打工的同時,兼顧農業種植和家庭照料,年輕人或家中男性選擇常年外出打工,成為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由于這種選擇以家庭為單位,常常出現兩地生活、工農兼業的生產生活圖景,而真正脫離農業且家庭整體離開村莊的情況并不常見。
據訪談,雖然多數家庭沒有實現完全城鎮化,但是人們的思想意識已經發生變化,不再僅僅滿足于打工補貼家用,而是希望在城市落腳生根,實現真正的城鎮化。張村已有21個打工者家庭在外購房(圖6),其中選在市域范圍內購房的家庭為17戶,占比超過8成。除置業外,張村人在子女教育方面亦不再局限于本地學校,該村35位在讀小學生中,在縣城、德州市或其打工地讀小學的有10位,占比近3成。
據此可歸納打工城鎮化的特點:首先,時間較晚,2010年左右才陸續出現打工者城市置業并將子女送到城市讀書的現象;其次,影響較廣,是張村人實現城鎮化的主要途徑,已有1/5的潛在城鎮化家庭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城鎮化;第三,在城市選擇方面,以縣城和所屬地級市為主,是典型的就地城鎮化;第四,打工城鎮化并不徹底,其個人、家庭生活都與鄉村息息相關,以家庭為單位完全走出鄉村的比例不高。
2.3未來的城鎮化愿景
對于城鎮化愿景,張村人存在明顯的年齡差異,意愿的變化在50歲上下最為明顯(圖7)。年長者(50歲以上)70%以上不愿意選擇城市生活,更希望在農村居住養老,而中青年多希望在城市生活。
中青年人與城鎮的聯系更為緊密,常年在外讀書或打工,很少顧及家中的農業生產,無論思想意識還是生活習慣都更傾向于城市生活。與之不同,年長者常年生活在鄉村,即便有“打工”活動,也都兼顧務農,很少完全舍棄農業生產,他們無論是基于生活習俗、社會關系、歸屬感等社會因素還是基于生活成本等經濟因素,都更傾向于留守鄉村。
從未來的趨勢看,將有越來越多的中青年人通過教育或者打工等方式走出鄉村,真正可以留守鄉村的將以依舊“戀家”、有著濃郁“鄉愁”的年長者為主。
鄉村人口的遷移不僅改變了鄉村人的就業結構和家庭收入結構,更為重要的是打破了原有的鄉村社會結構,村落共同體逐步瓦解,鄉村人的社會生活實現“城鎮化”;同時,鄉村人對于空間的使用和訴求,尤其是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設施需求,也不再局限于鄉村地域,而是走向區域化。
3.1社會方面
1980年代的張村,符合費孝通筆下的“熟人社會”[3]和黃宗智筆下的“村落共同體”[4]。張村以單姓氏為主,世代居住,多年來只有極少數人通過讀書離開鄉村;由于農地分配平均,“人多地少”壓力不是很嚴峻,村民間差距不大,是一個相對均質的社會。農戶間的互助與合作在新千年以前時常發生,兄弟間或鄰里間通過合作以求更高的農業勞作效率。大家的生活生產活動范疇囿于村莊內,人們的社交活動范圍以村莊為主。
新千年以來,村落共同體開始逐漸弱化。年輕人的外出比例逐年升高,與村莊的關系逐漸弱化,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再頻繁接觸;打工改變了以農為主的就業狀態,人們選擇性增多,生活趨于多元,導致均質性弱化。此外,機械化及物質生活寬裕,改變了過去鄰里及兄弟間的互助與合作,絕大多數家庭的農地生產通過機械化完成,內部的交流與互動減少。

圖7 張村不同年齡段的城鎮化意愿

圖8 各年齡段婚姻圈的“空間跳躍”對比
村莊慢慢出現了斷層現象,年長者依然維持著熟人社會的模式,他們常年在鄉村,知道各家各戶發生的“故事”,血緣與地緣為主的關系網絡依舊非常明顯。年輕人逐步走向陌生化,他們對村莊的熟悉逐漸由自己的感知變為家庭年長者的轉述,每年僅在農忙或春節回家,對于村莊的認知逐漸弱化,歸屬感變弱。
由于家庭的經濟收入和人口都逐漸具有外向性的特點,鄉村社會正發生社區生活到社會生活的轉變,原先血親關系的“自己人”關系不斷“外化”,村莊層面的“熟人社會”日益“陌生化”[5]。正如訪談者所說,近幾年最明顯的變化是:“錢重了,人情薄了。”
雖然張村實現完全城鎮化的比例較低,但村落共同體式微,傳統鄉村社會面臨瓦解,與此同時,鄉村人無論社會關系還是工作就業,都逐漸與城市密不可分,實現了鄉村社會生活的“城鎮化”。
婚姻圈的變化可佐證關于社會變遷的定性分析。筆者統計了張村199名媳婦來自的村莊或地方。將199位媳婦④不包含通過教育實現完全城鎮化的張村男性的媳婦。按年齡分為“40歲以下”、“40—60歲”以及“60歲以上”,分別代表改革開放以前、改革開放至新千年以及新千年以后的婚姻圈狀況。
“60歲以上”年齡組婚姻圈很少出現“空間跳躍”⑤即明顯不是基于1小時或0.5小時的步行或自行車交通距離而選擇的村莊,也超出鄉村一般的集市或社交范圍。這在本文看來即是婚姻圈的“空間跳躍”。。張村該年齡段的61位媳婦中,僅有3位距離較遠,其余均來自本村及附近村莊。且婚姻圈⑥不含出現“空間跳躍”的3例。以交通距離5 km為主,約占65%,大于10 km的僅為2%。
“40歲以下”的59個媳婦中,有8人來自市域內的其他縣,2人來自省內其他地市,有8人來自其他省份。外地媳婦的增加主要受打工的影響,如來自廣西的媳婦是張村人早年在珠三角打工結識的,來自天津的媳婦是張村人當兵復員后在天津打工相識的。3個年齡段的顯著差異是婚姻圈的“空間跳躍”程度(圖8),“60歲以上”年齡段來自附近村及本村占比95%;“40—60歲”年齡段占比83%,而“40歲以下”這一比例下降到68%,婚姻圈的“空間跳躍”非常明顯。
婚姻圈的顯著變化從一個維度說明了傳統鄉村社會的變遷,這種改變并不是以張村為中心的水平外擴,而以個人為單位的空間跳躍,這種跳躍改變了傳統鄉村固有的血脈親情聯系方式,削弱了個體對于傳統鄉村社會空間屬性的認知。

圖9 張村鄉村空間要素模式的變化示意圖

圖10 張村閑置院落分布

圖11 張村對當地小學最不滿意的因素

表1 張村的發展歷程
在目前年輕人的婚姻關系中,社會習俗也發生了對未來生活預期的轉變。由男方負責提供婚房的習俗未變,但女方家庭多要求男方家庭從原有的在本村提供住房轉向在縣城或打工地購買商品房,通過家庭和社會意愿的變化進一步促進年輕人的城鎮化傾向。
3.2空間方面
3.2.1鄉村空間的變化
村莊的空間變化表現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空間要素的簡單化(圖9)。新千年以前,由于經濟條件的改善、農業生產水平的提高等因素的影響,張村的空間要素變化主要是宅基地擴展、場院面積增加,而林地、坑塘面積減少,荒地消失;新千年以后,由于農業機械化的提高,其主要空間變化是場院消失,空間要素由相對復雜、自給自足走向相對簡單和功能分化。
另一方面的空間變化是發生在最近幾年的“空心化”,出現部分院落閑置或者季節性閑置。根據調研,張村224處宅基地中,閑置院落43處,季節性閑置的院落11處,共計54處,約占全部宅院的1/4。閑置宅院的分布并無明顯的集中趨勢(圖10),呈散落式。這是除公共設施的選擇以外,鄉村空間面臨的最大問題。
3.2.2公共設施需求的變化
張村人已經有近3成的家庭選擇將子女的教育放在城鎮而非當地小學。調查問卷可佐證(圖11),由于對現狀教育設施在教學質量等方面的不滿,村民相對更愿意選擇縣城教育資源而非當地小學。在醫療設施選擇方面,張村人原本更加看重支出成本和空間距離,所以大小病均以選擇當地赤腳醫生為主,僅在地方無法解決時選擇外出。而今隨著經濟和交通條件的改善,張村人更關注治療效果,而空間距離不再是主要考量因素。
總之,公共設施的選擇出現區域化的趨勢,人們在縣域或市域的范圍內根據自身條件和判斷選擇公共設施,不再以空間距離為唯一選擇標準,而是更加注重設施的質量。
改革開放以來,張村經歷了從內向封閉到逐步開放的過程,鄉村在很多方面不再作為一個整體面對國家,而更多以個體或家庭為單位融入區域經濟和城鎮生活中去。這與多種因素的作用有關,首先是城市發展對農村勞動力的“拉力”作用,其次是農業機械化等多重原因帶來的農業勞動力的大規模釋放,此外也不可忽視當地文化變遷和農業政策對傳統鄉村社會及空間的影響等。總之,鄉村的關系發生解構,傳統的鄉村社會隨著經濟區域化和國家城鎮化而逐步解體,鄉村空間被國家整合,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層面,傳統鄉村都已經消亡了(表1)。
面對變化,國家的城鎮化首先要考慮的是人的基本訴求和意愿,也即尊重鄉村人個體或家庭的城鎮化訴求,他們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實現城鎮化均是基于自身條件的理性思考,對城鎮化主體的尊重應是“人的城鎮化”的內涵之一。而政府的主要作用是破除由于歷史原因造成的各種制度性障礙,通過逐步完善制度供給和公共服務來保障社會個體的自主選擇權利和社會流動機會[6]。
鄉村城鎮化將是長期而復雜的社會轉型過程,多數打工的張村人之所以城鎮化不徹底,一是在城市中的經濟收入不足以支撐完全城鎮化,二是因鄉村尚有宅基地、農田等資產無法轉化,三是確有一部分人眷戀鄉村生活。已有學者表明,“人口流動”和“打工經濟”將長期存在[7],從張村的微觀考察看,亦是存在這一現象。無論是“就地城鎮化”、“縣域城鎮化”[8]還是“分層城鎮化和分區城鎮化”[9],都更關注城市的應對。而今,從個體視角出發,則需關注城市如何促進“農民工市民化”的同時,著重解決鄉村人的后顧之憂。
對于鄉村的未來,有學者認為鄉村具備農業生態承載和社會文化調節的雙重價值,鄉村將走向復興[10]。而面臨不少農村地域的“空心化”和“人口凈流出”的實情,也有學者提出,農村應“精明收縮”[11]。我國不同地域、不同發展條件、不同文化習俗背景下的鄉村紛繁復雜,不可一概而論。筆者調研的張村,既無堅實的非農產業,亦無吸引游客的優美自然風光,或是致力于本地建設的鄉村能人,是華北平原無數缺乏特色資源要素的“普通”村莊中的典型代表。這些村莊的大部分年輕人都有城鎮化的意愿,又都因各種因素難以跨越“門檻”成為真正的“市民”,而老年人均因主觀或者客觀的因素難以城鎮化,這是這些村莊的基本現實,也為它們未來的發展帶來巨大的問號:未來的張村將向何處去?
就空間規劃和鄉村設施布局而言,從張村的經驗,在面對2009年以來的巨大變化,筆者以為:一是及時應對鄉村人對公共服務設施品質追求的變化,對公共服務設施的配置進行適當集中和提質,增加鄉村公共空間,提升在村村民的生活品質,促進日常交流;二是要謹慎對待目前的農村居民點的拆并工作,在中青年一代對鄉村居住普遍喪失興趣、聯系逐步弱化的條件下,對這一類沒有明確產業支撐和就業機會保障的鄉村區域,大規模的農村居民點合并和“農村社區建設”,在未來可能形成新的“空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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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ro Perspectives of Rural Urbanization:Based on the Fieldwork of Zhang Village in North China
Taking ZhangVillage in Shandong Province as the research object, the author explores different aspects of rural urbanization of it from the individual perspective in rural society, adopting the fieldwork method from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study. Firstly, 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individual evaluation of villagers in Zhang Village, analyzes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ZhangVillage since Reform and Opening, observes the change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ountry and rural areas, and refines the keywords of agriculture and rural life during different phases. Secondly, it analyze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ways of urbanization, going to university and going to work, in aspects of the impact scope, the occurrence time, the choice for city, the urbanization degree and residents’ feelings.And it summarizes the different attitudes of villagers of different age to the will of urbanization. Thirdly, it analyzes the rural social and spatial changes caused by urbanization in depth. Finally, it looks ahead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rural areas and the problems they may face in the context of urbanization.
Rural urbanization | Country and rural areas | Rural society | North China
1673-8985(2015)06-0104-07
TU981
A
張 飛
濟南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助理規劃師,碩士
侯 麗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十二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項目“村鎮區域集約發展決策支持系統開發”(項目編號:2012BAJ22B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