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比岱“元結構的馬克思主義”闡釋路徑解讀

[摘 要]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揭示的資本運動和階級進化的規律成為其論證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存在的邏輯與現實基礎，雅克·比岱則認為，這一傳統馬克思主義所建構的基礎，雖具有一定的現實解讀性和社會召喚力，但卻無法解釋處于現代世界中不斷運動的資本主義的準永久性和社會主義社會的類資本主義性質。他通過重新解讀《資本論》，提出《資本論》中隱而未顯的自由—平等—理性的元結構才是馬克思敘事中真正的開端，而元結構與結構之間的辯證運動才是馬克思的社會進展學說的潛在的邏輯基礎。

[關鍵詞]元結構；結構；資本主義；共產主義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5）11 — 0060 — 03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通常被認為是以這樣一種邏輯展開的：市場是資本的先決條件，它為資本的產生和運動提供了時空條件，資本的反生產性導致人的異化，而資本的占有不均最終導致資本的集中和階級的分化。隨著市場作用的削弱、生產合作的增強和無產階級的成長，無產階級最終奪取政治權力，為公共自由空間的拓展和社會主義社會的產生創造了條件。比岱認為，該邏輯是在歷史與現實中一再受到質疑的。他的理由是，前蘇聯在消滅市場的同時，卻構造了一個可怕的高度組織化的新階級社會。比岱由此認為，所有試圖斷言資本主義必然滅亡而共產主義必然到來的學說，都會陷入歷史循環論和歷史決定論。因此，比岱確信，我們必須回到馬克思，重新確立馬克思理論體系的邏輯起點。

一、元結構的提出

比岱對元結構的論述，首先是從現代社會的契約關系入手的。他認為，元結構是在契約關系中建構和運行的。

比岱認為，首先，從霍布斯到康德，契約所產生的理性是一種“歷史的先驗性”，契約都被假定為一種在社會中可能存在的統覺的現代原則（Bidet， 1999： 37）①，它是一種自然理性；其次，契約作為話語，它是一種自由平等的“宣言”，在宣言中，宣言者作為自由—平等—理性的人，作為自我立法者建構并控制權力，認可自我和他者的自由，同時認可對自身自由的限制，只是為了宣言所展現的自由—平等的話語程序能夠實現。現代社會的憲法宣言成為契約精神的最高體現。憲法用統一的語言對每個個體宣布，同時每個個體都宣稱自己是制憲會議成員（Bidet， 1999： 17）。

但是因為現實的有限性，宣言的契約不能直接成為所有人在每件事上所達成的協議。自由—平等—理性的契約宣言如果要免于自我毀滅，它必須尋找能夠實現它的中介（médiations）。比岱同意哈貝馬斯所說的，言語表達有三重意圖，即準確性（justesse）、真理—效率（vérité-efficacité）、可靠性（authenticité）。契約中介只有在滿足這三種意圖時才能真正建立起現代社會契約。這三種意圖即：真理、恰當性，以及可靠性，它們可以被視為自由—平等—理性的普遍宣言在現代社會中的現實言說，比岱稱之為元結構。

在一般意義上，比岱的元結構可以視為一種由假設契約帶來的自由—平等—理性“宣言”；而如果從現代社會結構的視角出發，具體分析之，元結構則包括兩個面（faces），即理性的（le rationnel）一面和合理性的（le raisonnable）一面。兩個面又有兩個相對應的極（pǒles），即個體間的極與所有之間一極。個體間的極從經濟理性一面出發形成市場，從法政治的合理性一面出發則形成個體之間的契約；所有之間一極從經濟理性一面出發形成組織，從法律政治合理性的一面出發則形成中央契約①（Bidet， 1999：19），圖示如下：

（Bidet， 2011： 55）

比岱認為，馬克思早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就提出了關于元結構的兩個面，即經濟理性與法—政治合理性，以及兩個中介，即市場與組織，否則該書就是名不副實的。他認為，在馬克思的批判理論中已經涉及到了現代社會經濟和政治、市場和組織這兩種中介的所有方面，馬克思是現代經濟兩種中介的真正發明者。不過他認為，馬克思并沒有將批判進行到底，沒有充分去認識兩極的兩面性，不能從兩極和兩面，經濟與政治、市場與組織的相互作用形成的元結構中去理解現代社會的建立（Bidet， 2011： 55）。馬克思的錯誤在于僅從歷史辯證法的角度理解現代社會結構，一廂情愿地認為從市場到組織的運動，就是對資本主義的超越，就是跨入了社會主義社會。

但在元結構中，市場之于組織，經濟之于政治、個體契約之于中央契約沒有任何的優先性，從元結構的角度看，元結構的雙方是相互對照和相互蘊含的關系。在現代社會中，雙方則形成了鏡像關系②，與此同時，從這種關系中還產生出一種二律背反關系。這是因為，個體與個體間的自由契約由每個個體的自由意志決定，不能服從于一種規則，因此排除了一切集體計劃。但個體間契約的存在卻是以中央契約為保證的。中央契約的實現同樣以個體的自由意志為基礎。在現實中，這種二律背反不能被看作一種矛盾而加以消滅，市場與組織作為后天和先天的調節，引出的是同樣的秩序，而不是不同的社會形態。市場與組織（計劃）的交替在社會體系的每個層面上都會發生，二者是密不可分的。

比岱元結構中所發現的經濟與政治、個體契約與中央契約之間的辯證關系，也在德·索托《資本的秘密》中激起共鳴。德？索托在該書中回答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資本主義在西方取得成功，在世界其它地方卻遭遇失敗。他通過大量的實地調查和統計分析發現，發展中國家的居民并不貧窮，實際上他們擁有大量的資產，不過，他們擁有資產的方式（比如通過不合法的社會契約占有土地），卻無法使他們將財產轉化為資本，這使得發展中國家的人們仿佛生活于“鐘罩”中，他們有房屋，卻沒有所有權憑證；有收益，卻沒有契約；有企業，但沒有法人地位。打破“鐘罩”的方式首先是要將不合法的社會契約納入合法的國家法律體系之內，在一致的社會契約基礎上建立正規的所有權制度，這樣才能實現資產的潛能，轉化成能夠帶來更多價值的資本③。如果將德·索托的敘事邏輯納入到比岱的元結構之中，我們可以得到如下的一個類比，德·索托的前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具有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經濟特征，按照比岱的說法是，同時形成了市場和組織，但是，它并不具有在法-政治的合理性一面所表現出來的契約宣言，無論是個體間的契約還是中央契約，即德·索托所說的正規所有權制度和容納非法契約的法律表述體系，所以前資本主義社會并不具備形成現代社會的元結構，而它要完成向現代社會的過渡也必然從它所缺失的層面，即契約的合理性一面著手。德·索托通過現實的資本主義建構過程的考察驗證了比岱在概念中展開的由經濟理性一面與法-政治合理性一面、市場與組織、個體契約與中央契約相互交織展開的元結構。

如果說德·索托探索的是將資本主義與世隔絕的“鐘罩”，那么比岱則從馬克思出發，構造了一個更為龐大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元結構“外套”， 他不僅靜態地描述了元結構抽象概念的各個方面，而且動態地展現了元結構各個環節的運動，在其中互相對照的雙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比岱花了大量篇幅來強調馬克思所提出的現代性理論是不完整的，因為馬克思沒有將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放于現代社會的元結構之中考察，而是僅就資本主義而言，將市場作為資本主義的前提，而組織則作為新的社會秩序出現的條件。比岱認為，馬克思的理論需要放在一種更為廣泛的理論框架中，元結構的前綴（méta）表示的就是更為“一般”的普遍的總前提，在這一前提下才能理解具有不同“結構”的現代社會，如資本主義結構與集體主義的結構，并且理清了從資本主義到集體主義的邏輯關系。在元結構中，我們看到了不同的結構形式之間的一致、區別、關系和過渡的原理。因此，根據比岱的觀點，馬克思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元結構的中介，發現了資本主義的概念前提、歷史前提和真實前提——商品關系；而比岱則發現了能夠同時解釋資本主義社會和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社會與共產主義社會的總前提，這個前提在馬克思的文本敘事中以隱而不顯的方式存在。

二、從元結構向結構的轉化（元/結構）

元結構設定了所有個人之間的關系，即宣稱的自由—平等—理性關系，而結構則設定了各個部分，構成了有一定結構的社會，即階級社會。從元結構向結構的轉化是從自由平等的個人關系轉化為階級關系的辯證過程。比岱細致地分析了這一過程，他面臨的質疑是：一是，轉化是如何發生的？二是，轉化是否可逆？

關于第一個問題，即轉化是如何發生的，比岱認為，轉化是在從宣言到現實的中介環節發生的。比岱提出，從元結構向結構轉化的因素內在于元結構之中。元結構的形成起源于直接的言語關系，而元結構通達普遍訴求的實現必須脫離直接的方式，求助于中介，中介既是元結構實現的路徑，又是對元結構的反動。比岱通過對直接的言語關系的意圖與對話過程的分析指出，通過中介，契約簽訂者要實現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共存。但實現了哈貝馬斯意義上的言語三重意圖的中介，卻沒有實現直接言語關系中的契約意圖，從直接的言語到中介，恰恰構成了中介對假設契約的反動和暴力，契約成為社會現代形式的統治因素。現代社會存在著個體契約與中央契約兩種形式。典型的個體契約即工人與資本家訂立的勞動契約，它成為勞動者與資本家之間剝削與被剝削的非理性、非平等、非自由關系確立的最理性和最合法的辯護。在《資本論》的開端，如果說馬克思認為，在勞動變為商品，商品變成交換價值，交換價值變成金錢這個公式之下隱藏的是金錢變成資本，市場變成階級，階級變成壓迫的資本主義結構，比岱則認為我們應該將這一公式的轉化拓展到元結構的層面，不僅僅作為經濟理性體現的市場成了資本主義的結構，而且還存在法-政治層面的公式轉化，在該公式中，最初的邏各斯（理性），變成了契約，契約變成了階級關系，關系變成了制度壓迫。比岱認為，馬克思可貴地看到了前者的轉化，描述了從自由平等的商品關系向具體的剝削和統治關系的過渡，正是在此基礎上消滅產生剝削關系的雇傭勞動曾經成為某些社會主義國家的口號，這通常是以階級斗爭的形式展開的。但是馬克思僅僅看到了從元結構向結構辯證法展開的一個極，卻忽視了另一極即個體與國家的契約，即中央契約，正是這一契約造成可以自我繁殖的不平等的權力的產生。個體契約確立的通過金錢管控的市場關系，中央契約確立的通過權力來管控的行政關系共同構成了反元結構的現代階級關系。

在階級結構中，統治的潛在力量就存在于元結構的個體間契約與中央契約形成的中介中。在元結構中，自由—平等—理性以宣言的直接形式存在，這種普遍的宣言最終通過中介轉化成為一種具體的契約規則，這就是市場中的個體契約和組織中的中央契約。恰恰是在這兩種中介中蘊含著背離最初自由-平等宣言的力量。從個體間的契約來說，市場中發生的自由平等的交換關系實現的卻是不平等與不自由的關系。因為商品競爭機制并不能平等的接納所有的主體，它必然排除那些沒有購買力者，沒有能力生產者。同樣，看似自由的勞物交換關系，契約的簽訂與解體表面似乎遵循雙方的自由意志，但自由的強弱卻取決于力量的對比，對于弱小者來說自由微乎其微。因此比岱認為，市場是“最無情的弱肉強食之地”（Bidet， 1999： 139）。從國家的、中央契約層面來說，它是通過權力的讓渡產生的，因此有著普遍性的認可，體現了共同的自由意志；不過，它的專業化的管理方法卻可能導致壟斷的集體特權的產生，甚至是權力的自我繁殖。它的最高集權程度表現為掌握組織者同時也控制市場，既攫取了集體的自由，又消滅了個體間的自由；既占有了集體的剩余價值，又獲取了生產的剩余價值。

對于第二個問題，即轉化是否可逆，比岱認為，從元結構向結構的轉化具有辯證性，因為元結構的兩極性和兩面性，所以它的轉化結果呈現的一個有著無限可能性的開放的場，在這一場中出現了由元結構的因素所構成的一切社會結構的組合，如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這里有一點必須要注明，比岱強調這一轉化是可逆的，即我們可以從與元結構所允諾的（自由—平等—理性）距離越來越遙遠的階級結構逆轉朝向無階級的元結構，逆轉的實現借助于對允諾的呼喚。這種呼喚成為一個誘因，它可以被宣言所排除的所有人當成敲開公民權之門的方法。這種呼喚要求我們自我批判，從元結構和中介開始反思，從階級斗爭開始重新做一切事情。比岱表達了這樣一種樂觀，即我們應該堅定地相信“共產主義”的構想。

三、小結

比岱將現代社會在契約關系中所追尋的自由—平等—理性的立場稱為元結構，但個體（勞動）契約和中央（國家）契約的訂立，則并沒有以理想的方式實現元結構的允諾，而是以反動和悖論的方式建構了非自由、非平等和非理性的現代階級國家。也就是說，元結構的現實化過程，成了結構的辯證實現過程。馬克思看到了個體契約，即勞動契約是階級結構永恒的自我生產的一個因素，但忽視了由組織所建立中央契約是產生階級權力的另一個因素。在此基礎上，比岱認為，馬克思所提出的依賴階級組織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進展策略是不合理的。從結構社會向元結構社會逆向過渡的力量蘊含在元結構宣言散發出來的魅力之中，這是一條實在的斗爭之路，而不是圓桌前裝模作樣的優雅談判，不是簽訂新的契約，而是消滅契約。

比岱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所做的非正統的拓展，面臨著兩個棘手的理論難題：首先，比岱拋棄傳統馬克思主義所認為的階級利益是無產階級斗爭動機的觀點，而將元結構，即自由—平等—理性作為階級斗爭持續發生的動機，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馬克思主義應對隨著工人階級生活狀態的改善而斗爭熱情日漸冷卻的現實困境，但比岱卻同時將自己陷入另一個難題：以自由—平等—理性作為訴求的無產階級群體與同樣以此為目標的資產階級群體的區別是什么？抑或前者只不過是競爭中失敗了的資產階級？抑或成為一個新的資產階級群體？其次，如果馬克思意義上的共產主義要擺脫烏托邦的陷阱，那么在最弱的意義上可以將其視為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評價性視角。馬克思拒絕使用關于權利、平等、正義等詞語，斥其為“過時的語言垃圾”和“意識形態的胡說”①，即馬克思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不存在非平等、非自由的環境。比岱將共產主義社會放入自由—平等—理性的語境之中，在混淆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目標的同時，喪失了共產主義作為評價性視角的功能。對以上兩個問題的解決，最終依賴于如何在元結構的闡釋路徑中有效地解決馬克思主義與契約主義的融合問題，也成為元結構理論中的核心問題。

〔參 考 文 獻〕

〔1〕Jacques Bidet. Théorie de la modernité〔M〕. Paris：

PUF，1990.

〔2〕Jacques Bidet. Théorie générale〔M〕. Paris： PUF， 1999.

〔3〕Jacques Bidet. Que faire du ‘Capital’ ？ Paris： PUF.

2000.

〔4〕Jacques Bidet. L’？tat-monde， Libéralisme， Socialisme et Communisme à l’échelle mondiale， Refondation du marxisme. Paris， PUF， 2011.

〔5〕〔法〕雅克·比岱.總體理論，陳原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

〔6〕〔秘魯〕赫爾南多·德·索托.資本的秘密，王曉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責任編輯：孫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