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

第一次去張恩利在M50的工作室，是冬天，上海是個沒有集中供暖的城市，工作室又空又大，清冷得我忍不住地吸鼻涕，因為跟主人還不太熟，要偽裝成優雅的樣子，仔細欣賞落地的作品。

我是張恩利，畫畫的。他跟我打招呼，說的第一句話。

畫冊堆在長椅上，不經意不起眼的摞著，張先生看似隨意地抽出一本，說，這本是新的。自此，無話。我幾乎是蜷縮在椅子的邊緣，僵硬的雙手端著畫冊邊看邊裝模作樣地贊美，實際什么都沒過腦子。終于，我憋不住問，這么冷？張先生抽了口煙，冷一點，人會清醒點。我不敢二話。畫冊已經翻了三四遍了，站起來走走可能會暖和，我來回走了三四遍，每張畫，完成的未完成的，也都看了三四遍，最后，我問，我能用一下衛生間么。我可能是冷得想去衛生間整理一下被凍壞了的思路，就剩那兒沒參觀了。這個陳舊但干凈的衛生間和我想象中的大藝術家還真是不配。我用手背堵著稀里嘩啦的鼻孔告別時，張先生說，這是一副小版畫，做著玩的，第一次見面，送給你。這是張先生在這次見面說得最長的句子，我受寵若驚。走出工作室，頓時覺得暖和了。上海的冬天就是這樣，屋子外面比屋子里面暖和。我以為我是不帶腦子去拜訪的，誰知道那類似長椅的沙發、帶著咖啡渣的煙灰缸、堆著畫冊的茶幾、畫室白墻上的水跡和木框靠壓的痕跡、畫布上的格子、衛生間里灰灰的水泥地、僅有的磁磚墻、沒有蓋子的馬桶墊圈、簡單擺放的手紙卷，都刻在了我的腦子里。當我再看到張恩利的容器系列作品，我大概才知道我經歷了一個怎樣的下午，那個畫室里演繹了一場電影，畫面就是這些安靜的器物，他們都是這場電影里有情節有臺詞的主角，他們滲透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情境，所有的激情都密密麻麻地躲在稀疏的顏料里，藏匿在那些靜止的角落里。

這個鐵皮桶我見到過七八個景象，站著的倒著的，仰天長嘯的，低頭羞答答的，敞露胸懷的，傲慢背地的。他們是同一個，性格各異，還是真有七八個桶兄弟，模樣一致卻刻意要獨具神情。每次看到這個系列，我都禁不住猜想他們的故事，對他們的好感自己也莫名其妙。有時候我還會努力回憶這只桶到底在張先生畫室里的哪塊地面上斜斜躺著，或者根本就不在那。張恩利曾說，我能把不漂亮的東西畫得很漂亮，這句話還被多次轉載。我咂摸這幾個桶的模樣，還真是頗有姿色，他們幾乎沒有顏色，卻豐富地完成了我對他們在某個下午從空洞到飽滿，又由飽滿到寂寥的全部想象。張恩利的容器系列被評論者談論得最多，他們把這個系列常常稱作張先生的生活日常。這點倒是謀合我的判斷。當代中國藝術家們過于急迫地把過于濃烈的外在意義和標準化產品式的符號賦予在自己的作品中，辨識度極高的作品噴發的力量也短暫直白，企圖心一目了然，總不像是成年人干出來的事兒。張恩利的每一件容器，哪怕是我們在觀看作品之前不能理解為容器的器物，都絕不會讓所有的企圖心赫然于畫面，每一次下筆的故事和情緒都在形態和顏色的設定之外。

他們說，描繪日常是張恩利以繪畫為職業的生命活動。

張恩利說，生活不是預設的。

“我莫干山的畫室有大概15年了，當時這里只有兩三個藝術家，兩家畫廊，周圍都是印刷廠，還有幾家倉庫。印刷廠的工人就住在對面，每天一出去就看見有人晾了一排衣服擋住去路，上海的‘萬國旗’隨處可見，挺有意思的。之前我的工作室在西蘇州路上，很不好找，也和香格納在一起，拆遷以后一起過來的。

我真正投入畫畫應該是1990年，我是1989年畢業的，90年到2000年算我的繪畫生涯早期吧。我現在再去看這個時候的畫，調子都很暗，我說的調子不是畫面的調子，而是整個人的情緒調子，非常黯淡。那個時候剛剛步入社會，很年輕，可是竟然沒有朝氣活力，以及年輕人應該有也必須有的叛逆，當時最強列的感受是年復一年都是一樣的，生活的節奏極其緩慢。緩慢有時候是好事，但是緩慢伴隨著沒有變化，也很讓人難受的，人的生長就是個緩慢的過程，比如你特別不容易長到了20歲，年輕的時候要是不如意，容易表達不滿，于是那些本能的、不滿意的、扭曲的，我早期的作品里都有。隨著年紀的增長，人會自我疏通，疏通后就能緩解。但早期的那些情節是不可避免的。

我的作品中一直有人，這不代表人要一直在畫面上出現，也許這個人站得比較遠，但是他是存在的。所以怎么才能體會到這個存在，這就是物帶來的氣息，通過反向觀察現實，讓我的畫面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是人離開畫面，隱藏在后面的，真實的人站在某個視角觀看著我畫面所呈現的空間。這個空間既不是平面的，也不是立體的，它是個盒子，是對某個封閉空間的關注點，這個時期有個總的名稱叫容器。

可能是天生就對這些東西敏感，當我看到這些物體的時候，就想這么表達，最初的時候并不是那么明確我要畫盒子，但是無形中我選擇的物件都具有這樣的要素，比如說我最早畫的鐵皮盒子、紙盒子、透明的盒子、包括沙發、桌子，包括空房間，都是盒子，圖像產生肯定是有一些理由的，但是那時候那種無形的印象更強烈，從來沒有過多的預設。每一個系列的作品都是由前面的一些因素引發出來的，我很難去預設某些圖像，有時候就是走一步才知道下一步是深還是淺是軟還是硬，如果能預設，也就失去驚喜，掩蓋了最初表達的愿望。當你的思維像水一樣流淌出來，你就要當心，生活的自然規律會將它打亂，當你第二天再回頭看的時候，你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你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