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一個只有我的世界里,不停地做著孤獨的選擇,如此而已。有時,在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手中握到了什么,下一個瞬間它已從我指間滑落,消失不見?!?/p>
日本漆藝家赤木明登有次差點被自己老婆的蒸蛋感動到哭。他解釋說,他說不出她為什么做蒸蛋,但只是因為孩子們愛吃,就去做了,于是他便有了禪宗似的頓悟,為漆藝出師獨立后的創作夯實了信心?!皩Π?,就這么簡單,只要做自己喜歡做的,只要做當下自己能做的,就很好?!?/p>
現如今赤木已經非常有名,他被德國國立美術館列為“日本現代漆器12人”之一。但他對美的追求從未停止,“我在做東西時選取的那根線條,沒有一種明確標準能將它背書為美。我在試圖做美物,但美是什么,標準一直曖昧不清。我在一個只有我的世界里,不停地做著孤獨的選擇,如此而已。有時,在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手中握到了什么,下一個瞬間它已從我指間滑落,消失不見?!?/p>
在坂田古道具店,赤木明登在一堆不被行家看好的古董中間——它們乍一看會以為是廢品垃圾,但卻是有由來、有講頭的,比如“某某時代的某某地方的某某用具”——似乎又找到了他手中曾經滑落的線條,他問脊背挺直坐在屋角的店主,美是什么,但得到的回答卻是,這種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抱著對美的拷問,赤木走訪了20位手藝人,他們獨具個性,又遍布木、陶、漆、紙、染、玻璃、料理、衣服、建筑等各個領域。赤木明登將這些旅程、感悟記錄在《造物有靈且美》一書中,翻開此書,那些他曾經“手中滑落的線條”的具體形狀,以及曾經困惑他的“美是什么”的問題,似乎都有了曖昧或者豁然開朗的指點。
日常、自然以及時間,似乎是這些手藝人所創造的美的三個關鍵詞。
移居日本的韓國陶藝師夫妻關勇、關貞子所制造的甕器(韓國對日用陶器的總稱)即是日常之物,它們通常會擺放在平常人家院落墻邊、角落的翁臺上,甕臺壇壇罐罐、大大小小,其中用于腌泡菜的翁以顆粒細膩的韓國黃土燒成,空氣在其表面和內部自由暢通,泡菜、甜醬、辣醬會發酵得恰到好處;德國木工手藝人史蒂芬·芬克制作的鋼筆考慮的也是人們日常的書寫需求,盡管它們形狀相似,有些老氣,但顧客閉上眼睛體會不同鋼筆的重量和自己書寫的契合度后,會發出“手真幸福”的感慨;而成品量非常少的坂田敏子的服裝店,原本初衷是為自己兒子設計衣服……
自然,即是大自然。手藝人可能會無限接近于自然:造紙的吉岡夫婦親手種田,親手種植造紙用的椿樹,親手造紙,赤木覺得岡本典子“在觸摸椿樹皮時,她就是椿樹皮,上漿時她就是漿,刷制時她就是刷子”,最終,她也會化身成各有異同的紙張。手藝人也會發現自然原本的美:木漆藝人新宮州三認為“木頭在木材的狀態下就已經非常完美”,但“一下鑿,木頭的完美平衡感就消失了”,所以“只要一旦下鑿,就必須做到最后,才能讓木頭重現出它的完美和平衡”。
而時間,似乎是赤木在走訪中最為感觸的事物。我們當下處于一個“試圖阻止時間前進的時代”,水泥、石油化學制品、防腐劑,充斥了日常的衣食住行,它們介入后,日常之物不易被腐蝕、變質。赤木覺得需要有一個媒介,“給人工世界的壓抑氣氛找一個出口,讓時間已經靜止的完美事物產生缺失,這個媒介不必莊嚴,不必強韌,不必和人工世界相對峙,最好是一個不起眼的東西,稍許破舊頹廢,帶著以守為攻的弱勢?!?/p>
時間感可能是器物日常的積累,比起冰箱,可能泡菜的甕,一開一關更能記錄下人們的心情,物換星移之后,它們表面的光澤和折損也會帶著特殊的含義。而對于手藝人,充滿靈性之美的時間感,剛好也是他們所追求的效果。陶藝師內田鋼一做好放在柜子里的白色陶壺神色氣質接近朝鮮李朝的陶器,美術家前川夫婦的擺放在現代家居環境中的椅子看似飽經風霜有所訴求,而作為漆器師的赤木嶄新的作品,也常被人詢問,是否是八九百年前的古董(因為不光滑且沒有光澤)。
積累或者人為的時間感,和日本的傳統美學“侘寂之美”是相通的,“一件事物在時間中逐漸變得殘缺,直至消失的過程中呈現出的種種自然形態,侘寂美學以此為美。一件事物先喪失掉形狀輪廓,再分崩離析,消失不見,侘寂之美凝視的是事物要回歸的本質?!?/p>
“侘寂之美”的感觸是赤木拜訪料理家米澤亞衣時的收獲。而結合如上赤木眼中美的關鍵詞,赤木妻子那次制作蒸蛋的行動(孩子喜歡,就去做了)、制作煮蛋的器具(帶有時間感的日常之物),乃至孩童們吃蒸蛋的過程(以味覺器官將食材變得“從有到無”),皆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