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逼退了大海

厲檳源一直身體力行，以自己為材料對周遭環境做出快速有力的反應，以此體悟世界。今年厲檳源爬竹子做行為摔成了重傷，藝術家梁碩笑稱“厲檳源2.0”的時代到來了，因為他的創作材料徹底發生了改變。石頭、跑跳、墜落、水源，是他創作生活中的片段，借此可定位一些他留在世界各地、留給自己的人生坐標。

石頭

小時候村子之間打架都用自制的土炮雷管，美國衛星探測到了沒準說中國在打內戰。

我老家在湖南永州市藍山縣的村子里，土炮雷管是用來采石用的，很原始。山上的石頭很多，一般采石爆破之前，方圓500米以內會扯著嗓子喊一下，說要炸石頭了你們躲一下。如果不躲很危險，飛石會把人打死。在山里聽到傳聲我們就到溝里躲下。

我和我村里的死對頭每天放學都去山上打架，就像課堂練習一樣，每天得練一練。村子里年紀大的小伙子有次安排我們決戰，我們倆從山頂打到山下。我抱著他往下滾。然后滾到一半，我X，一下人沒了。一看他掉山溝里了，山溝上面有些草，還有別人開的石頭。

我在那兒丟了魂一樣盯著下面的山溝，他趴在亂石上嚎哭，頭上出血。他被大人送去醫院，我還立在那山上發呆，待了一兩個小時沒緩過神來——你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去了醫院。他去醫院縫針，后來腦門留下了一個《V字仇殺隊》的V字傷疤。我們因為歲數小，沒什么是非觀念，是被慫恿的，但這個小孩一直想報復我，有次我們玩爭地盤，互相推搡，別人玩都是把對方往河里推，他使勁把我往岸邊的石頭上推，我頭一下就撞石頭上了，腦袋上落了一個疤，現在還有。

石頭在我的童年是這樣的，它到處都是，它讓我們留疤，這是外界在塑造我們。但在創作初期，石頭給了我自我認知，幫我感悟自己和世界之間的聯系。

一塊石頭在北京懷柔郊區。有一天我獨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荒山野嶺，發現路邊有一個石頭靜靜地躺在那兒，此刻我發覺石頭的命運和我的命運一樣不被注意和察覺但又同時存在。我們都是共同存在的事物，只不過它是石頭我是人，但我們此時都是在一個環境里，不為人所知，然后我在石頭上面寫上一句話然后離開。

我留下的那句話是，“一個被遺忘的石頭”。

另一塊石頭在中央美院。中央美院雕塑系大三的創作課，老師讓我們5分鐘內完成一個作品，我很糾結，5分鐘該做什么東西。我怎么也沒答案，后來在雕塑系走廊里我看到兩塊用來雕塑的大石頭，我立馬決定5分鐘之內要把它們其中一個砸爛，這個過程用錄像記錄了下來。

這件出于本能，沒太多繞彎的作品對我來說很重要，他決定了我以后創作的方式。后來《死了都要愛》算是它的延續，這里被破壞的石頭，升級成為具有社會屬性的工具，錘子。我用錘子不斷砸壞另一把錘子，35分鐘內砸壞了160把錘子，只剩一把，砸的過程有很多未知，還可能因為注意力不集中砸到手。

我覺得年輕有使不完的力氣。2012年和艾未未合影，我經過他的同意一把把他抱了起來。一開始他不信我，他有230斤，說你肯定抱不起來我，你要把我摔了你就完蛋了。

跑跳，跌落

2013年，我生活的壓力很大，感情不順。3月底，特別冷，又都是霧霾，太壓抑了。不行了，我得找個辦法釋放。脫光衣服跑是最直接的。那時候晚上在望京街頭裸奔，不會影響別人、擾亂公共秩序。遇到的都是極少數的路人。我認為這幾次裸奔是詩意的，是浪漫的。

去年的《何棄療》更直截了當，算是裸奔的升級版。一開始我用煙花炸向黑橋村馬路對面的藝術空間，算是相當強勢地介入到當地人的公共空間之中。煙花射過去人都不敢往前走了，我已經干擾到他們的公共秩序。但黑橋這種城鄉結合部又不像市區里那樣整潔規劃，它好像有點規則，但好像又允許你可以亂來。

我穿了一套在石家莊小商品市場買的奇裝異服，粉紅的假發、白色套頭毛衣、黑白豎條的緊身褲、圓片墨鏡加一塊不到100。我拎著錄音機麥克風，錄音機播放的CD都是MC這個MC那個，各種“喊麥”的城鄉結合部電音High歌，里邊還有一首泰國的迪斯科，我覺得它簡直太符合黑橋這種亂七八糟的感覺了。

我進了黑橋村大十字路口往市場走，穿過菜市場，路過派出所，又來到一個好多垃圾的荒地。我一路唱唱跳跳和周圍的環境發生互動。小學校放學的小孩有的和我玩鬧，也有個孩子我想拉著他一塊跳舞，他用書包打我，說你走開你走開。路過派出所警察沒覺的我唱唱跳跳有什么問題，可能覺得是種民間文化。

我跳到一個黑三輪上，三輪大爺一開始是拒絕的，他特別煩我說你干嘛，趕緊下去，趕緊下去。我沒下車一直跳，人群過來圍觀，大爺就笑了，也沒再轟我。路過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我和他說給我一串葫蘆吃吧，他看我很開心，說好好好，拿走。我就拿著冰糖葫蘆走，然后把它給了一輛黑車的司機，他接過來就吃。我用他車上的反光鏡整理了一下我的頭發。

原本黑橋村的環境很亂，你介入之后也是錯亂的，但你把很多事物它串聯了起來，大家也很歡樂。我在荒地上燒樹葉，村民都圍過來了，我拿著麥克風一邊喊一邊跳，很多人都加入進來了，就像是狂歡。我整個人處于高速運轉的狀態，隨時對周圍環境做出反應，就像在迪斯科舞廳里邊不停搖擺一樣，很嗨但身體使用過度了，中途胃不舒服嘔吐了……吐完我還爬樹，倒著跳。不管是享受，還是痛苦，我承擔我制造的一切后果。

在創作進行的時候你的體能在消耗，但你又感知到了自己在當下的存在，這和鑿石頭是一個意思。《跳遠練習》那件作品里，每當路口有車經過時，我就在路邊的路障（石墩子）跳到另一邊的路障上面。那個路口不讓大車進，兩個路障卡住了路的寬度。我通過跳遠介入到了這個具體的被規定的環境中。作品《自由耕種》我通過反復跳起摔在故鄉的泥坑的方式，來和故鄉的土地進行對話，一個半小時反復砸在泥坑里，到最后一點力氣也沒了，耗盡體能得到和解（而《何棄療》之所以停止只是因為錄音機沒電）。

在做《跳遠練習》時，你橫不下心跳、又想收回來的時候就會掉下去，我中途掉下去4次，但是還好，路障不太高。其實我上去就沒想著要出事，出事也就出了，沒出就更好。到今年4月的《測試》真出事了，差點要了我的命。“測試”的過程是我先把鞋擺放在一個大致的位置，然后我爬上一根又粗又高的竹子往下拽，拽到腳可以著地的時候，看腳能不能穿上地上的鞋——我測試的就是先前鞋子擺放的位置合適不合適。但爬了幾回都不成功，最后一次在半空中你體力消耗完了，抓不住了，只能絕望地松開手……

那一瞬間我感覺時間變慢了，好多畫面出現在你的腦子里，就感覺是人生壓縮在那1、2秒，媽的。我本能地大喊求救了幾句，但身邊沒有人能看到這一切，沒有人能馬上來救我。你松手摔下去就是把命運交給了老天爺，還好他媽的沒收了我。

我昏迷了三五分鐘，我叔叔和爺爺過來把我送到了縣里的人民醫院，開車開了很久。我全身都疼，頭跟腰是最疼的，醫生初略地看完CT后說是腦震蕩，頸椎其實是受傷最厲害，但是當時沒有檢查到。之后我的生活完全受影響，現在還不能太負重，胳膊經常沒力氣，發麻，還不能吹空調，因為一著涼就頭暈，注意力也不集中。

我現在經常失眠，睡著了睡眠質量也不好，夢多。夢亂七八糟的，很混亂，都是一些驚險的事情，像是跌落。夢也有些是好的，比如春夢。

水源

我這次個展叫“水源地”，水源是創作脈絡的象征，水這個自然之物不帶偏見、很本質地出現在我的一些作品里。

住黑橋的時候，村子附近的小河就是一條臭水溝，冬天河水特別臟，還冒著熱氣。我壓抑裸奔的那段時間經常路過。在《臭水溝的春天》里，我用煙花炸向了河面。今年我騎自行車路過這里，河邊有一群羊在河邊走，像是要回家，我騎到它們前邊把機器架好，等它們快進入畫面我走到他們前面，就好像我在領著它們散步（作品《排演》）。整個畫面非常田園，藍天、綠樹、羊群——那條河水還是很臟，但也有了倒影。

在老家完成的《自由耕地》中的水是另外一種狀態。我反復跌落的水塘是我前一天徒手挖出來的，挖地的過程比跳還累，因為它的泥是濕的，你一鋤頭下去再一扯，會有泥水濺你一臉，眼睛特別難受，我整個挖一遍是要把田里的玻璃和碎石撿出來，以免第二天身體被扎傷。第二天開始做行為，我把水稻田的引水口打開，引水到我挖出來的坑里，隨著行為時間推移，水會慢慢生長，最后變成了看似水潭的樣子。我往里跳的時候老家種莊稼的泥水全進我眼睛里面了，水里面有化肥，特別殺眼睛。做完作品，我去醫院把眼睛里的泥沙洗了出來，而眼睛也發炎了。

作品《下沉》拍到了英國城市布萊克浦沙灘上洶涌的大海，海水會隨時間的推移漸漸平靜，我站在通往海灘的臺階，海水每下降一點，我就走下一節臺階，直到我順著被海水“吐”出來的臺階，走到一開始被淹沒的沙灘上。

但“水”并不是我的材料，我創作的材料是我自己，就像布萊克浦的大海還是大海，但我下臺階的動作，卻像是我把大海逼退了一樣，“我”是作品的關鍵。今年摔傷，等于我創作的材料發生了變化，我的人生經歷也在增加，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我生活中的坐標，定義我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同世界發生的對話，以前的作品看著猛烈，現在的作品更內斂。

布萊克浦的海水漲潮時的海風特別大。我打著傘站在海邊，沒有做特別猛的動作，只是想辦法保持傘的平衡，但傘總被吹得翻過來（作品《上升》）。

做作品的那傘是我從廣州帶來的，三四十塊錢，質量還好。但我做完作品總擔心沒拍好，就在當地超市又買了一把傘，第二天到海邊一打開，大風一吹，左手大拇指夾流血了，我一看那標簽Made in China。估計是從義烏進得貨吧。

然后他媽的疼了我半個月，手被夾掉了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