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

2010年的最后一天，臨近跨年的時間，暮色剛剛好。大家都打扮得光鮮，姑娘們穿著好看的裙子，光著美麗的腿，在上海一點都不用擔心美和冷的矛盾，民生現代美術館有張恩利的個展開幕，展覽還是“張恩利”。我去得早，展廳里也微微冷，竟然發現每一次看張先生的作品都冷得很清醒。展廳里全都是——天空。我找了空曠的地方坐了下來，看每一幅天。這一年我跟張先生熟悉起來，他特別大方地借作品到策展人Biljana Ciric在可當代藝術中心做的一個小展覽，我們還一起去景德鎮做了一個小項目，他不太能吃辣。某次碰巧我蹭坐了他漂亮的新車，飛在延安西路高架上，在我的見識中已經高妙到無以復加的汽車音響里砸出James Blunt難抑沉淪卻氣息克制的歌聲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friend。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大概懂得張恩利要的什么樣的快和堅決。張先生喜歡車，重要的不是這車有多貴，在這個相對小的密閉空間，他放松，倍感安全。貴有貴的道理，貴也是重要的，藝術大概也是如此。他不太介意那些調侃他一夜暴富的舊辭，就像面對拉著他談繪畫性的同僚，他保持著禮貌，把這些過時的論調恭送出他的城堡，因為這些都不重要。展廳里的天空讓我冷靜下來，在這么躁動的跨年之夜，空氣飄散著冬天冰冷的荷爾蒙混雜著酒精的香氣，我等待著展廳里的人群熙熙攘攘辭舊迎新，人們夸夸奇談互道祝福真心假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切的靜與動都剛剛好。

滿展廳的樹，縱橫的葉子濃密得掩住枝干，或者就是枝干故意擺出姿態讓樹葉停附，顏色稀薄，不必去刻意區分藍綠，枝葉之間本來就藏著半推半就非你即我的依戀，畫布上清透的格子規范著枝葉的平衡。這些樹構架出來的是伸手可觸又觸不可及的天空，樹后面是我明目張膽的抬頭仰視，是我托著腮幫子極其倉促的一瞥，是我想擋住天空的視線卻擋不住自己的窺探。樹，在張恩利的筆下，是絕不應該被辜負的題材。我有幸和張先生一起看過一個展覽，是一位藝術家的個展，其間我特別魯莽地讓張先生私下評價一下這個展覽上的作品，他客氣地說，有些藝術家，看了他一張作品，就等于看了全部，他們用功的。我有些尷尬。這句話卻一直牽著我觀看藝術家的線索，不論是個展還是雜燴，看的人是能判斷創作的人是做了一件作品還是一百件的。張恩利的樹是一百件。我知道盲目崇拜不利于客觀評價，我依然慶幸我看到的天空不是同一片天空。每棵樹都有自己的生長姿態，枝葉的相互糾纏是一百種情感的模樣。張恩利下筆的疏密松緊是內向的厚積薄發，是克制的繪畫功力的顯現，樹葉穿梭，樹的挺立或交錯，我以為這是文學的構圖方式，它們獨立個性，卻又彼此謙恭，它們在呼吸和風動中抖落聯系，透露出空隙又即刻緊湊，鋪設出我們對天空的全部想象，談筆法或技巧是沒有意義的，線條和塊面不是設計過的，人對于天空的每一種情感展望，在畫面上就看得到。重要的是張恩利畫面中的天空和你我以自己的視線所框設的氣域，是多么不一樣。

在我的見識里，張恩利是那些少數能感受到恐懼，但清楚地知道自己熱愛什么的人。

“有人問過我，2010 年的‘天空’系列可能是你最成功的作品，有沒有感到壓力，或想要延續這個系列。不會。我一向畫完就畫完了，這個系列結束了。對于我來說，畫完了就盡量去忘記。我不認為‘天空’這個系列是最成功的，我畫過很多樹，有的不在這個系列中，所謂成功是別人定義的，不是我追求的。他們說的成功不是頂點，也不是不可超越，這就是一個階段，是我走過的路。我的方式是走路，每天這樣走，走過了就走過了，重復再走沒有意義，或者說我換一條路來走，再回頭對比一下，走哪一條更好，這也沒有意義，走過去就好了，走過去的時候，情緒和心境都是不能復制的。所以，對我來說沒有哪一個系列比另一個系列成功這樣的判斷。我的開始和結束都不是預設的，我看到的，覺得有意思有情緒有興趣做下去就開始，做到我認為應該結束的時候，就結束了，特別簡單。

我畫布上的格子對于我來講就像一種穩定劑。這也不是預設的，我最開始畫格子的時候是因為有些圖片需要放大，這是畫畫的一個方式。這格子或者說線條，一直在那里，也給我一些啟示，它們在那里，有它們的道理。再后來，我就逐漸依賴這些線、這些格子。它們在我畫面的中是一個規范比例的度，就像尺子，讓我始終能把握自己的平衡感，讓我知道我的線條從哪個位置開始，這就是我非常傳統的一個工作方式，無形中它起到了穩定畫面的作用。比如有的時候我看似無所顧忌地畫一條線，這條線也許是歪的 但是有了這些格子它就平衡了，這種平衡絕非故意。對我來講，它也是能讓我把握工作速度的尺子，讓我不會過于急躁，該快的時候快，該慢的時候慢，但始終有一個度，我能掌控并且承受，這也是我對克制的一種表達。

所謂繪畫性，我已經很久不會觸及了，我覺得現在單純從繪畫性來談繪畫或者糾結于創作，已然過時。現在已經過了需要繪畫解決一些基本問題的時代了。對于繪畫，我覺得是一種綜合感受，感受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必要討論所謂的抽象或具象，我的繪畫中不存在這些。如果現在還苛求于繪畫性，就會把其他重要的內容割裂開了，比如我的觀點、我的知識構架、我的價值體系這些都不可割裂。我們這個時代畢竟跟塞尚那個時代不一樣，他們面臨的傳統非常強大，所以他們要改變，要重新建立一種對世界的觀看方法，繪畫性對于他們意義重大。但今天不是這樣，繪畫性可以說是個陳腐的詞，它是一種障礙。我所做藝術就是今天的藝術，我不斷提醒自己忘掉以前，但有些東西是忘不掉的，它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記憶的一部分，所以有時候藝術家不可避免的就走了老路，我的法寶就是放棄昨天，這樣你所經歷和感受到的過往，就不會成為負擔。真正喜歡我的作品的人，也應該不贊成我反復地做什么系列，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一個投資的概念。如果要抱著投資的概念的話，我還不能算投資回報率特別高的那一類藝術家。”

在民生現代美術館的這次個展，展廳的最末處有一件空間繪畫的作品。一件陳舊的房間，人跡無蹤，但并未走遠。墻面地面全是拆除舊物后的痕跡，地磚墻磚——臟，卻豐富著突然闖入者的想象，勾引起某些回憶來匹配這間不高級但注定埋藏著故事和個人史的空間。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嘗試空間繪畫，但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張恩利這樣畫。他曾經在畫布上構建類似的浴室、類似的墻磚地磚，類似的馬賽克水池，對于觀看的人，那是置身事外的體驗。但這一次，不止我，我看到有好幾個觀眾以為自己開錯了門，走錯了房間，特別是有幾個漂亮的姑娘，穿著薄露透的細細高跟鞋，居然是踮著腳接近這件作品，好像在擔心地面那一灘積水跡弄濕了金貴的鞋子。張恩利一直不認為他的空間繪畫是裝置，雖然很多人這么定義，有些評論者也就和他，妥協著命名它們為空間裝置作品。張先生比較堅持，這還是畫。

裝置大多被當代藝術界誤會地投機地使用著，尤其是那些眼高手低的偽藝術愛好者，他們背地里恍然大悟，哦，我參與當代藝術這個復雜的圈子可以以“裝置”入手。裝置藝術大概被有些人玩壞了，被另一些人認認真真地堆砌著，或者被在繪畫上很難再往下走一步的藝術家們作為突破自我的救命稻草，而張恩利再三地說，我是在畫畫。換了個維度，依然是畫畫。他尤其擅長空間中痕跡的把握，不多不少，留有余地。那些痕跡是存在的過往，是抹不去的記憶，是會被覆蓋的隱藏，也是會被拆除和毀滅的終極命運。這就是張先生希望得到的效果，人和他的繪畫作品的關系從置身事外變成反向包容，也避免了那種面對藝術作品觀眾努力尋找懂或不懂的尷尬境地，感受是唯一獲取理解的方式。環顧惟肖的舊房間，我特別想用手摳摳墻面上的電插座，摸一把上面的灰塵，對于我這個觀眾，不是好奇心，是偷得浮生的竊喜，我覺得這個寂靜得將死的房間與外界的全部聯系就是這兩個電插座，它們是這個房間呼吸的通道。不自覺地，這個房間釋放了我在展廳里的拘謹。我看到的，用身體和想象體會到的，依然是繪畫，維度的改變從來不會干擾這個判斷。

此后，張恩利空間繪畫的邊界延展到世界各地。從民生美術館到韓國光州雙年展、印度Kochi-Muziris雙年展、意大利熱那亞的個展、從倫敦豪斯沃斯畫廊（Hauser Wirth Gallery）回到國內的震旦博物館，他每年都會做一兩個空間繪畫作品，隨心所欲，不做龐雜的前期準備，也不要助手幫忙操持，他在畫畫時的無所畏懼是在生活中切實醞釀了所有挑戰的氣韻。